黎坪左右 文/王瀟然

黎坪左右 文/王瀟然

七八年前就聽說了黎坪,但一直沒去,所以瞭解的也並不是很多。最初知道的只是說那裡的楓葉美。西安周邊也有楓葉,但較零散,而黎坪的楓葉據說是漫山遍野的,就像漢中的油菜花一樣,很有規模上的衝擊力,這更加堅定了我去黎坪的想法。

第一次路過黎坪是2010年的“五一”,利用三天假期出門閒遊。當時閬中到西安來推介過幾次,巴蜀古城的陌生感強烈吸引著人的追逐欲,想著可以去閬中一天,回來時正好去看一下黎坪。本來這樣的安排,三天時間寬寬裕裕,也輕輕鬆鬆。但誰知進了四川省界後,發現那裡能夠去的地方實在太多。說實話,陝西雖然也是旅遊大省,但跟四川相比,在旅遊的開發與利用方面,似乎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感覺四川隔幾年就會推出一個新的旅遊項目,而每有新的線路,好像還都很有吸引力,於是總是讓人去了再去。

去閬中的路上我就發現,與陝西緊鄰的幾個地方,都有濃郁的巴蜀古風。都說旅遊就是從自己住煩了的地方到別人住煩了的地方去踏新,是因為時間是個脫敏劑,不變的生活很容易讓人耳目失聰、味蕾失靈,而陌生的環境、未知的風情又會讓人重新煥發起憧憬的渴望,這就是源於差異美所富有的吸引力。雖然秦巴兩地自古聯繫就很緊密,但是“蜀道難”還是阻隔了相互之間普通人的遷徙交往,所以各自都保持了迥異的文化特徵,以致我們進入陝南就開始感受到了不一樣的風景,由此也滿足了旅遊的“逐新”心理。在閬中的時候得知巴中也很有特色,尤其是有一個恩陽古鎮,很有巴蜀村落的古風古意,所以第二天沒有猶豫就改變行程去了巴中。去後發現臨時起意的選擇並不一定都有問題。古鎮依河而建,千年的河埠碼頭掩映在枝繁葉茂的古榕樹下,仍有流水微瀾的柔情,只是囂鬧的人聲已遠。岸上的街道也保留了最樸素、老舊的原初格局,留下了諸多巴人的遺風遺韻。走在街上不經意地竟勾起了我去麗江古城的一些回憶,一樣的青石路面,一樣的木樓擁簇,一樣的花枝滿街,只是鎮中缺少了小橋流水的情調,但卻有著不受侵擾的閒靜,而一旁的恩陽河也一樣的潺潺不盡。古鎮散淡的氣息也放慢了我行走的腳步,一天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其實巴中還有許多可以走動的地方,米倉山南麓的一個森林公園據說很值得遊賞,還有南龕古窟造像群和截賢嶺,也都是我喜歡看的,但是從恩陽古鎮出來後,就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別的地方了。第三天上午開始往回返,進了陝西境沒多久,就看到了高速路上的一個去往黎坪的出口,但是看看時間,感覺有點緊張,如果真去了黎坪,當天很難趕回西安了,所以只有作罷。

儘管計劃裡的黎坪沒有去成,但是這一趟仍是收穫滿滿。去時是沿著京昆高速進入廣元后轉向蘭海高速到達閬中的,後來又走成巴高速到達巴中,最後沿著萬廣高速再經廣元返回,在四川省轉了一個不大的小圈,而其中經過的廣元、巴中和旺蒼,都是我一直關注的蜀道上三個很重要的地方。

第二次路過黎坪,是2014年的國慶去成都。由於高速路免費,所以自駕。西安到成都八百五十多公里,正好是一天的車程。第二天計劃是去都江堰,沒有必要住到市區,所以夜宿德陽。都江堰應該是陝西與四川關聯度最大的地方了,大秦帝國之所以能夠橫掃六合,與佔據了巴蜀和關中兩個天府糧倉不無關係,而這都要歸功於秦國修建的都江堰和鄭國渠兩個水利工程。粗通文墨的陝西人,到了都江堰都會很有自豪感。但是那天去都江堰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等候遊覽二王廟的遊人排成了長龍,問了一聲先到的遊客,竟然排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能挪動腳步,這樣的節奏對於我來講,確實是有點太難接受了。熙熙攘攘的遊人,讓我們追思先賢的心境蕩然無存,於是趕緊改道,再去不遠的青城山,寄望著那裡還能保留有一線靜謐。可誰承想,沒到山門,就已經被摩肩接踵的遊人堵在了去往景區的路上。既然青城之幽已經陷落,執意要去也是多餘,於是只好再次作罷,提前趕往了市區。然而市區也並不比景區好到哪裡,寬窄巷子、錦裡、杜甫草堂,到處人頭攢動。幾天的時間就這樣被擠擠挨挨地擠掉了。第五天返回時路過廣元,千佛崖、劍閣等總算讓幾天的空跑有了一點收穫,我還意外地看到了一些金牛道上的古道遺蹟,雖然前幾天白白浪費了時間,但是有了在金牛道上的實地行走,讓人一時興奮得還有點喜不自禁。其時,電視連續劇《一代梟雄》正在熱播,青木川成了旅遊的熱點,我計劃接下來去黎坪,但是同伴卻一再要求去青木川,於是改道去了青木川。廣元往青木川去的路並不是很好走,曲曲彎彎的省際便道很難跑得快。其間遇到了不少從九寨溝方向轉道過來的遊客,停車休息時互相問問路況,然後上車再接著趕路。車子在秦巴山間沿河而行,直到傍晚時分才到目的地。老鎮不大,主要看的都是才建不久的新街,還有魏輔唐的宅邸和他興建的學校,景觀還沒有整體梳理成型。儘管與四川阡陌相連,卻沒有川人的精細。第二天一早,我們匆匆上山看了一眼金溪河彎的古街全貌,便打道回府。返回西安時,就又沒了再去黎坪的時間。

去年深秋,有朋友相邀去遊黎坪,幾年的心願這次終於得以實現。到了黎坪,一個全新的認識便開始逐漸清晰起來。想象裡的紅葉其實並沒有那麼紅,而山光水色卻是出乎預料的美,尤其是還附加了一些傳說故事,從表象上,塗抹的有一層濃濃的神話色彩。而更令我喜出望外的,則是黎坪的歷史地理與我一直尚未搞清楚的米倉道有著某些隱隱約約的聯繫。

我寫過秦嶺的古棧道,併為此專門實地踏訪,但是與之緊密關聯的古代蜀道卻一直都只停留在書紙層面。經實地一走,許多模糊的認識便豁然明瞭了。漢代的時候,穿越巴山的蜀道只有金牛道和米倉道兩條,唐時才又開通了第三條荔枝道。從漢中向北翻越秦嶺的路多一些,自西向東有通向甘肅的白水道和通往關中的故道(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和子午道,共五條。在荔枝道還未打通的時期,五條秦道都要匯聚在漢中,然後再經由兩條蜀道向南。後來荔枝道打通後,秦道又打通了通往金州(安康)的庫谷、義谷、錫穀道,使得三條巴山蜀道與八條秦嶺棧道構成了古代南北交通的骨幹路網,也使秦蜀兩地突破了地理屏障而完成了地緣上的聯親。蜀道和秦道使川陝有了相近的親緣關係,所以兩地在歷史上就多有來往。散佈於古棧道上的摩崖造像、勒石刻字,還有都江堰水利工程和分佈於兩地的佛殿寺廟,都是歷史遺留下的川陝之間互融共建的實物證明。而秦巴古道可以說是由國家出資修建的最早的“高等級公路”了。第一條聯通兩地的是金牛道。

秦惠文王在更元九年(公元前316年)時,謊稱得到了一天降的石牛,夜能糞金,寫信給蜀王,願將石牛相贈,以示兩國永遠睦鄰友好,並請開道迎接。蜀王開明氏信以為真,便派五丁開道入秦。秦國等蜀道開通後,暗派大軍長驅直入。蜀國猝不及防,結果大敗而亡。後來秦國又一鼓作氣,向東吞併了巴國,四川盆地從此盡歸秦。顯然,秦惠文王這種做法並不光明磊落,但也同時證明了蜀國的閉塞,而自此以後,聞名中外的蜀道也就誕生了。閉塞的巴蜀王國,終於成為了維繫帝國命脈的天賦糧倉。

蜀道的誕生打通了古代中國的南北通道,成為了秦國開啟統一大業所邁出的第一步。而此後的都江堰,又促進了巴蜀的農業生產,更是直接成為了一統六國的後勤基地。及至漢朝能夠建都關中,也主要是緣於沃野關中與富足巴蜀兩個天府之國的保障因素。蜀道的打通,成為了陝西最早的外向性商道之一,兩地的物產互通有無,風俗習慣也在相互滲透。成都以小吃著名,而那些小吃在西安也早已安家落戶,陝西人今天的口味,好像也特別鍾愛川菜,這說明兩地的聯繫已經促使生活習慣都發生了融合。

不僅如此,兩地在文脈方面的親緣關係也一樣很密切。李白、杜甫、蘇軾等等,都有在兩地生活的經歷。直到現在,各種文學活動也多有往來。而兩地的文化聯姻又總會生出濃郁的創立文體的意識。李白的浪漫精神、杜甫的現實情懷、蘇軾的豪放風格,都堪稱一代文宗。而那些膾炙人口的作品,也正是他們視兩地同為故鄉的見證。

雖然如今去往四川,高速公路已經非常便捷,但也只有包茂高速和京昆高速兩條線路,比古代與陝西對接的蜀道少一條。包茂高速與荔枝道相近,京昆線與金牛道一致,唯獨米倉道還深藏在密林之中。

荔枝道與子午道相連,基本為正南北走向,無需經漢中中轉,可以直達西安。與金牛道、米倉道相連的是陳倉道、褒斜道和儻駱道,而漢中正是這幾條路交會的樞紐。但歷史上的漢中卻並非今天的漢中。

據《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惠文王元更十三年(公元前312年),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置漢中郡。”而當時的郡府在西城,就是今天的安康。漢元年(公元前206年),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此後,南鄭就成為了秦巴之間的行政中心。

南鄭的名稱說起來也有來歷,據《水經注》記載:“南鄭之號,始於鄭桓公。桓公死於犬戎,其民南奔,故以南鄭稱。”鄭桓公的情況可以從司馬貞的《史記索隱》查得:“厲王之子,得封於鄭。代職司徒,緇衣在詠。虢、鄶獻邑,祭祝專命。”其實,鄭桓公的身份歷史並無定論,只是主流認為鄭桓公為周厲王之子,是周宣王的異母弟、周幽王的叔叔。但是對於他受封於鄭地(今陝西華縣東)並建立了鄭國的事實基本沒有什麼爭議。他生前最後的職位是王室的司徒(近似民政部長),對於國家內部的運行情況十分清楚。周幽王的昏庸和朝政的混亂,他都心知肚明,所以僅憑直覺都能感覺到王室的命運已經危在旦夕,一場腥風血雨即將襲來。但他同時也清楚,大廈將傾之時,憑藉一己之力已經難以挽回,而他能做的唯有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於是他果斷決定,把自己的國民遷徙到了東虢國和鄶國之間,遠離即將到來的災難,重建家園。及至犬戎攻陷鎬京,周幽王被殺,鄭桓公由於自己還有職責在身,並沒有離開京城,所以也一同遇害。其時,鄭國人因為大多已在前期遷走,所以影響並不是很大,只是跟隨鄭桓公的貼身隨從們受到了衝擊,其中的一部分人衝出重圍,翻越秦嶺落腳到了漢江流域。鄭人不忘自己的身份,以南鄭自稱。南鄭收留了鄭人,鄭人也把自己的民風帶到了這裡。《詩經》中的《鄭風》可能是十五國風中最開放、最重情的篇章了。不知《鄭風》裡的詩篇有沒有南鄭這一支鄭人的聲音,但是鄭人的傳統卻不會因南遷而改變。在黎坪景區的玉帶河和紅塵峽一帶,就留有古鄭人《戀戀紅塵》的詩句。

歷史就是這樣,從鄭人南逃開始,南鄭似乎就被打下了深深的逃亡印跡,讓這裡總是跟亡命天涯聯繫在了一起。劉邦逃走霸上時是經子午道落腳到了南鄭的,張魯躲避曹操的追兵時也是經南鄭走米倉道逃往巴中的。傳說楊貴妃在馬嵬驛演了一出假死的苦肉計,被救後還是從儻駱道到了南鄭,再經米倉道逃走的。而李隆基雖然逃跑的路線開始走的是褒斜道,但是到達廣元后,繞過米倉山,仍然走到了米倉道的南線上。不知他們事前是否曾有約定,一對恩愛的帝妃並沒有在此相逢,卻又在同一條路上分道揚鑣,而給《長恨歌》留下了足夠開闊的藝術空間。

米倉道跟糧草的關係不是很大,想必是逃亡的地方也都是閉塞、僻壤和荒蕪的吧?反倒是金牛道與糧草運輸的關係更為緊密。從金牛道到陳倉道多有嘉陵江相伴,可以藉助船舶運輸,大隊人馬的兵團行動走這條路便於後勤保障的跟進,所以大多選擇此道。韓信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就是發生在這條路上的典故,諸葛亮六出祁山也都是走的那裡。從長安到巴蜀,走這條路雖然較遠,但路上驛站較多,不至於風餐露宿,所以走的人反而還多。也正基於此,米倉道雖然翻越米倉山後,就可以直達巴中、重慶,但往往不僅去往成都方向的會走金牛道,就是往巴中、重慶方向去的,也多選先走金牛道,到廣元后再上米倉道,這也就不難理解,唐玄宗逃亡的前半段路線為何沒有與他的愛妃走同一條路的原因了。另外還有一個懸案,就是“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到底發生在哪裡?漢中留壩縣馬道鎮北側的鳳凰山下有一“蕭何追韓信處”,而巴中轄內也有一處蕭何追韓信的地方,叫“截賢嶺”。

陪同說黎坪處於大巴山中段的米倉山一線,就在古代蜀道中的米倉道上。我查了查資料,米倉道主線和支線一共有五條:

第一條是漢中—牟家壩—回軍壩—天池樑—西河口—碑壩—通江—平昌;

第二條是漢中—黃官—廟壩—蒿壩—龍王壩(又名九角山)—響灘子—上兩—南江—巴中—平昌;

第三條是漢中—黃官—廟壩—蒿壩—龍王壩(又名九角山)—槐樹—蒙子—旺蒼—廣元;

第四條是漢中—喜神壩—鐵爐壩—桃園—響灘子—上兩—南江—巴中—平昌;

第五條是漢中—冷水坪—小壩—官倉坪(巴峪關)—大壩—草鞋坪—關壩—上兩—南江—巴中—平昌。

其中的第三條路,經黃官、蒙子到旺蒼去往廣元方向的路,好像最靠近黎坪。而第一條路經過的西河口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兩河鎮。其他的地名我一點也看不出它們與黎坪的關係了。如果要從相關的地理志中去查閱的話,對於一個並不是搞歷史地理的人來說,還是相當有難度的。最後我索性打開了百度地圖,從最直觀的位置關係進行比較。

黎坪景區在南鄭縣與寧強縣之間,米倉道最有可能的是從景區原始深林東部的邊沿地帶穿過。這條路深處大山之中,所經之地山高水遠,少有人煙,所以應該一直都是人跡罕至之地。而也正因為此,才保留下來了眾多的原始地貌。尤其是形成於奧陶紀時期的“中華龍山”,更是直到八年前才露出了真容。試想,如果果真是處於南北大通道的“國道”之上,兩千餘年的征塵應該早已覆蓋了時間的遺蹟,當然,也或許會疊加上歷史的印轍,留下更多的人文氣息。遺憾的是,我們很難找到文化羼雜的“斷層”。這裡的先民是誰?他們從哪裡來,有過怎樣的生活經歷?可曾發生過一些民間故事?留下過哪些逸聞佳話?都只能從風土人情中去窺見一斑了。除了“鼎罐煮飯”、“追趕殺豬”、“土堡圓樓”、“陪哭出嫁”等羌漢雜居的生活習慣,還有敢愛敢恨、浪漫多情的鄭人遺風,其他的都已經無從知道了,甚至在野史中也很難找到多少相關的記述。至於東漢樊志張功成身退隱居於“紅塵峽”的軼事,還有借物表情的“鹿跳峽”的傳說,對於一座含藏了兩千餘年歷史容量的山脈來說,還是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黎坪的美與九寨溝有相似的成因,都是緣於足夠的原始。我想,米倉道是不應該經過黎坪的。如果讓黎坪與逃亡發生過交集,那麼,那些匆匆的腳步便一定會改變了行走的節奏,甚至越走越慢,要麼是貽誤了逃亡的時機,要麼就是最後被這裡的山水徹底絆住了雙腳。然而不管是哪一種,都有重新書寫歷史的可能。但顯然,米倉山還確實是一處龍盤虎踞的仙山。與這裡有過不解之緣的,有真龍天子劉邦、臥龍先生孔明,有以義字當先、能禮賢下士的皇叔劉備,還有建立過三十餘年割據政權、發揚了五斗米教(道教的前身)的張魯。至於祖籍在廣元的武則天,更是中國唯一的女人龍了。當然,龍虎爭霸是要主僕聯袂出場的,如航母與巡洋艦、驅逐艦的密不可分一樣,所以還必定會有為他們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虎將張良、韓信與關羽、張飛和趙雲。

米倉山的故事不少,儘管黎坪的人文記載不是很多,卻也正好給我們借題發揮、恣意想象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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