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金瓶梅

《金瓶梅》一書,問世伊始,便是一部爭議之書。

解讀金瓶梅

有人視之為奇書,“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後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

更多人視之為淫書,專寫男女交合,穢褻至極。以致於數百年來,這樣一部鉅著,不斷遭遇禁燬的命運。

這書的起源,有一個十分幼稚的說法。

當時《金瓶梅》尚未有刻本,所能看到的皆是手抄本。最早提到《金瓶梅》的明代文人袁宏道把《金瓶梅》和《水滸傳》並列,可見那時已經在文人中間很得稱許,後來竟給它安了一個作者:大文人王士貞。

據說王世貞痛恨當朝的嚴氏父子害死自己的父親,告密者唐順之也一時逍遙,所以作了一部《金瓶梅》,在紙角塗了毒液,獻給唐,唐看得入神,用唾液潤手指去翻書,結果中毒而死。在明清人的筆記,這個故事又有別的變體,或說被毒死的是嚴世蕃。

但是不管故事怎麼變化,似乎好事之人認定王世貞作此奇書,目地有二,一報仇,一諷刺。

這真是太低估了這部作品的意義。

解讀金瓶梅

金瓶梅封面

在整個十六世紀,世界文學之林裡,沒有一部小說像《金瓶梅》一樣,具有那麼多的現代內涵:它的人情味,它的敘事風格,它對日常生活的深入程度。

它跳出了以往中國文學中的傳奇窠臼,赤裸裸地描寫人情,中等社會裡的男女的日常生活。

1932年4月25日的《大公報》、學者李辰冬就《金瓶梅》的法文譯本所寫的文章中,把這本明代小說視同為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

“我們讀了它後,知道了明末清初的人情風俗、言語文字,更知道了那時候的家庭狀況和婦女心理,連帶著又知道了那時的社會的一切,等於我們讀了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和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二書,知道了法國十九世紀的一切一樣。”

確實,金瓶梅此書,不止是如一般人所認為的那樣,一味渲染色情與暴力,它實在也是明代民間社會的一幅浮世繪,其勾勒人情描摹世事,可謂雄悍橫恣。

一個出身中產階級的男子,靠著投靠權奸,終於做了一個地方上的官員,原本的生意迅即擴張,成為地方的首富。

朝廷裡西門慶勾搭上了最有權勢的蔡太師、朱太尉,家裡坐擁著六個花枝般的妻妾,一眾使女奴僕,在外眠花宿柳,和結義兄弟們胡羼。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果真是煊赫一時。

然而就在赫赫揚揚之際,死亡突至,結束了西門慶縱慾的短暫一生,他苦心積累經營的家庭隨之冰消瓦解,唯一的遺腹子也出家做了和尚。

解讀金瓶梅

不知是不是因為它沒有構建一個理想社會──譬如《水滸傳》裡的梁山伯;亦沒有描繪一個鐘鳴鼎食家族的奢侈和衰敗──譬如《紅樓夢》裡的賈家,《金瓶梅》所寫不過是山東一個地方上的商人(後來成為官商一體的人物)家庭裡的日常生活──尋常日子的衣食住行,妻妾們的爭風吃醋,男女之間缺乏美感的交合,所以這部小說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過於頻繁甚至變態的性事上。

但它所寫的其實是最實在的人生。是我們為人所必經的生,老,病,死。在這些大主題下,關聯起一個現實社會。

所以,我們能看到上至朝廷下至奴僕之間的腐敗;

我們能看到世態的炎涼,人情的險惡;

我們能看到不同階層的人對財和色的追逐。

當然,我們也看到了嫉妒、冷酷和諂媚。

僅以小說第十七回至十九回為例,我們看到了一對相愛男女的計較,也看到了貞潔夫人內心的隱祕慾望,還驚詫於明代婦女們赤裸裸的性愛訴求,當然,我們也看到了自上而下的腐壞和破敗。

西門慶用白米五百石,金銀五百兩,便買通了太師的兒子和當朝的宰相。宰相名字叫做“邦彥”,他卻並非真正的邦之俊彥,他從文捲上把西門慶名字改成“賈廉”,便是作者對他最深的譏諷。

而西門慶對付蔣竹山的手段,則令人看到了當時普遍的社會現實。他出錢讓兩個黑社會小混混──草裡蛇魯華和過街鼠張勝痛扁蔣竹山,為自己出口惡氣。

這兩人心領神會,且超常發揮,不只把蔣竹山“鼻子打歪在半邊”,還訛他欠了三十兩銀子。且看清河縣的公安局長兼法院院長夏提刑如何斷案。他只是看了魯華出具的文契,便一口認定蔣竹山抵賴,其理由也非常不靠譜,“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像個賴債的”,在缺乏有力證據的情況下,不做任何調查取證,便大刑伺候。

三十大板下去,蔣竹山這個文墨人兒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無奈蔣竹山還是去求李瓶兒,拿出三十兩銀子給魯華,這才撿了條小命。蔣竹山固然可笑,卻並無任何作奸犯科之事,他只是因為被李瓶兒招贅了,得罪了西門慶,便招致了這麼一場禍事。他不得不在清河縣的現實──官匪一家且被資本勢力把持──裡被冤屈著。

我們當記得第十七回裡宇給事的參劾文書裡如何描述這個國家的現狀:上下官吏“徒以利祿自資”、“中傷善類”,而其結果便是“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

此時的西門慶尚未達到一生的頂點。

他找魯華和張勝去收拾蔣竹山,也只是出口氣,遠遠不及第二十七回裡對待宋蕙蓮父親的凶狠毒辣──那還是他情人的老爹,生生被他買通衙門打死了。

他甚至沒想著要拆散那對鴛鴦。玳安告訴他蔣竹山的藥鋪沒開,他還說必定是被打重了,沒法子出來做買賣。倒是李瓶兒見機的快,蔣竹山被打之際,她便知是西門慶主使。既然她深知西門慶的凶狠──嫁如西門家之後,她曾說西門慶是“可憐見奴”,否則她很可能“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然而她仍然一心要嫁西門慶,我們不禁要問,她究竟圖西門慶什麼呢?

他們之間談不上情義深重,從相交以後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中,彼此都有辜負對方的地方。當然,她有錢物寄放在西門慶家,但似乎也不構成瓶兒的強大動力,剛剛趕走了蔣竹山,便厚著臉給吳月娘送生日禮,希望進入西門慶的妻妾之列。

也許,真正的原因是經過比較,李瓶兒發自內心地認識到,只有西門慶才能滿足她。

她進門後被打,情感西門慶,說蔣竹山沒法和西門慶相比,“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而且“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

這話固然不乏討好西門慶的成分,應該也是她的真切體會。

“通往女人的心通過陰道”,張愛玲這話用在瓶兒身上,倒很貼切。

從此,我們再沒有看到那個彪悍的李瓶兒──她主動對男人投懷送抱,對待看不上的男人乾淨利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柔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她身上那一種銳氣便也消遁了。瓶兒過門後,作者甚少描寫她和西門慶做愛的情景,便是一種明證。生下官哥後,她對家庭生活的渴望超過了情慾的渴望,但是這種賢妻良母式的生活看來並不適合她,她率先死去,開始了西門大廈的傾頹。

明代前期開始宣揚 “存天理,滅人慾”為要義的程朱理學,宣揚禁慾主義,以禮教治國,極力壓制人性,女性受害最深。

據記載,唐代的節婦烈女有51人,宋代有267人,明代則猛增至36000人。在明朝中後期,潘金蓮、李瓶兒們開始了反擊,她們勃發的慾望,衝湧而無所歸依,只能以極端形式呈現,卻最終無一例外落入了個悲劇命運。

是的,在讀過《金瓶梅》之後,我們不再會把人簡單的分為好人和壞人。我們看到自己在西門慶、應伯爵、潘金蓮、吳月娘等人的身份下生活著,和他們一樣歡樂,悲哀,無聊,作惡。

也許是這個原因,我們無法恨其中的哪一個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沒有達到邪惡的輝煌高度,他們甚至不時閃現一些人性的可愛的片段。儘管作者試圖用通行的道德價值去規範書裡的人物和事件,但最後他還是無法把讀者引入他試圖所至的方向。

1933年,鄭振鐸在《文學》創刊號上寫過一篇《談<金瓶梅詞話>》的文章。他斷言:

“在《金瓶梅》裡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的社會。這社會到了現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要在文學裡看出中國社會潛伏的黑暗面來,《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資料。”

中國社會,最不缺的便是這一類的騙、奸、淫、殺,我們每天都在媒體上看到荒唐和背叛,悲慼和肅殺。

而我們的上司,同事,朋友,仇敵,都可能是穿著現代服裝的蔡太師、潘金蓮、李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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