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惇|董其昌《東方朔答客難》卷賞析,時年董其昌已七十四歲

書法 董其昌 東方朔 藝術 玄賞齋 玄賞齋 2017-10-05

董其昌《東方朔答客難》卷,行書,手卷,紙本,高廿六釐米,長三百三十四釐米。有烏絲界欄,凡六十九行。無年款。今藏遼寧博物館。此卷後以同樣的紙張接有董其昌自書詩《朱雲來大常園中,八月梅花大開,詩以表異》卷,風格與《東方朔答客難》卷完全一致,末款署“戊辰八月晦,其昌”。可知《答客難》卷也書於同時。戊辰,即崇禎元年,公元一六二八年。晦,指夏曆每月最後一天,這樣我們可以判斷這兩件裝於同捲上的作品,書於崇禎元年八月三十日(或二十九日),時董其昌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

董其昌(一五五五—一六三六),生於嘉靖三十四年,卒於崇禎九年,一生活了八十二歲,主要活動於晚明。他字玄宰,號思翁,又號香光居士,學者稱其思白先生。因其官位,也稱董宗伯。此外他的齋號有玄賞齋、畫禪室等。他本是松江府上海人,應舉時跑到鄰縣華亭去參加考試,佔籍華亭,所以以後自稱華亭人,世人也就稱他為“董華亭”。董其昌萬曆十七年(一五八九)中進士,歷官種種,最後做到禮部尚書,贈太子太傅。官至從二品,在明代藝術家中可稱第一高位了。卒後諡號“文敏”,故後世也稱其為董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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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在十七世紀初葉的中國書畫史上,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大師,於書畫及書畫史論方面都有傑出的貢獻,影響至廣、至大、至深。他的山水畫和書法都在當時引領風騷,並很快取代了嘉靖時代風靡一時的吳門畫派和吳門書派,從而使當時的藝術中心轉移到了松江地區(即今之上海地區),使自己成為雲間書派(雲間,松江之古稱)的核心。他不僅是一位傑出的書畫藝術家,還擅長鑑定古書畫,為一時之巨眼。正是因為他擅長鑑定,古書畫過眼無數,所以能梳理規律、貫通古今,併成為支撐他研究書畫歷史的重要基礎。在長期鑑定和藝術活動中,他以題跋為主的著述,形成了一整套藝術史、藝術理論的董氏觀點,這些理論後來收在他的著作《容臺集》和《容臺別集》中,尤以題為《畫旨》和《書品》為集中代表。後世熟知他的“山水畫分南北宗”論、“文人畫”論、“以禪喻書”論、“頓悟”說、“韻法意書法史觀”等等,皆出自其中。可以這樣說,他的書畫一直影響著後世,至清康熙朝,因康熙皇帝推崇,致使董氏書畫風靡天下。而他的書畫藝術理論,幾乎使中國書畫的發展發生了巨大的轉向,因在此前,尚沒有人對古代的書畫發展像他那樣作系統的梳理和討論。

說到董其昌的書法,他不是以童子功而得名。十七歲時他參加松江會考,松江知府衷貞吉在批卷時,因董的文才,先將他名列第一。但嫌其書法太差,則又改為第二,並將同考的董其昌堂侄董源正提拔成第一。此事大大刺激了董其昌,自此他始發憤臨池。他後來曾自敘說:“初師顏平原《多寶塔》,又改學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魏、晉,遂仿《黃庭經》及鍾元常《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復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你看他學書才三年,便不把文徵明、祝枝山兩位吳門泰斗放在眼中,這說明他經過這一次的挫折,奮發努力,以顏字入手,上追鍾繇、王羲之,而步入書法正道,且在書法道路上信心倍增,越鑽研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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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書法能如此進入正道,與他十八歲那年拜莫如忠為師有很重要的關係。莫如忠(一五○八—一五八八),字子良,號中江,華亭人。官至浙江布政使。他不僅學問好,在當時也是著名的書法家。他書宗二王,對於董其昌向他學書,則要求“晉人之外,一步不窺”。董其昌初涉書法,便得如此教誨,大約正是他後來始終以“晉人取韻”為最高境界的思想源頭。

董其昌二十幾歲至三十五歲期間,曾大隱金門十年,主要是在嘉興項元汴(一五二五—一五九○)家作館師,十年中他“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項元汴,字子京,號墨林居士,亦善書畫,乃古今第一私人大藏家。我們今天見到的歷史上重要書法名跡,大抵皆曾被其收藏。董其昌在此十年中,就如同走進一個巨大的博物館,飽覽、臨摹、欣賞,如魚得水。在古代,一般人學習書法主要依靠刻帖,有條件者則依靠家藏,如沈周、文徵明這些大家便都是以家藏古代書畫真跡作為學習對象的。董其昌的條件則遠勝一般的家藏,可以在項家得見或臨摹許多稀世真跡,這是其他書畫家無法具備的條件。也因此他的書法大進,且得以煉就鑑定書畫真偽的法眼。他中進士後,曾留翰林院,又得見翰林院館師著名藏家韓世能的眾多藏品,更是如虎添翼。以後許多知名的藏家知道董其昌善鑑定,便千方百計找他過眼題跋,董其昌則藉此機會臨摹學習。這種特殊的目鑑和臨摹真跡的經歷,造就董其昌藝術成就的高度。我們今天尚能在(傳)陸機《平復帖》、虞世南《汝南公主墓誌》、(傳)張旭《古詩四帖》、楊凝式《韭花帖》、米芾《蜀素帖》等許多歷代法書真跡上見到他睿智的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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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十幾歲到其中年,董其昌迷戀於禪宗,在董其昌論書的文字中,常常可以讀到他“以禪喻書”的閃光思想。如他學書主張頓悟,於是稱“吾書往往率意”。他反對形似,而強調神似,於是在臨摹古人書時則雲:“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非歐虞褚薛名家伎倆,直要脫去右軍老子習氣。”他提倡“吾神”,即具有個性的創造,於是將“吾神”獲取的過程,比喻為“哪吒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他還在書法境界上追求“淡”,不喜濃豔。並借用蘇東坡話說:“筆勢崢嶸,辭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他總結書史只有三個字,即韻、法、意。說:“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此一書法史觀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此,他在書法史上逐漸遴選出他心目中的高境界書法家,如東晉王羲之父子、唐懷素、五代楊凝式、宋米芾等。其中他一生尤以得力於米芾為多,這是因為他心目中雖然最高境界是取韻的晉人書風,但他看中宋人米芾,一來米書流傳作品多,二來米芾就以得晉人多而名世,這樣他便尋找到了向晉人過渡的“筏”。元人趙孟頫,是董其昌一生作為超越的對象,一方面他讚美趙孟頫為“書中龍象”,一方面批評趙孟頫的字過於秀媚,然其晚年看到趙孟頫所書《內景經》時,曾自嘆不如,說:此“乃吳興(趙孟頫)生平神品,頗恨晚而獲見。唐人詩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看這件《答客難》卷中味道似乎也有些趙孟頫結字扁闊的影子,或許正印證其晚年某一時期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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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史上常較為簡單地定位,認為董其昌學米南宮,客觀地說董也確實於米氏最下功夫。但讀董其昌的書法,似乎是二王、顏真卿、懷素、楊凝式、米芾多種結合體,這說明董氏是善於汲古而營造自我風格的高手。

此卷的內容,為歷史上的名篇:東方朔所作《答客難》,其中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己成為膾炙人口的成語。全文長達八百餘字,在董其昌作品中是難得的長篇。董其昌曾在《臨禊帖題後》中說:“趙文敏臨《禊帖》,無慮數百本,即餘所見,亦至夥矣。餘所臨,生平不能終篇,然使如文敏多書,或有入處。”《蘭亭序》才二百餘字,董其昌便似“無耐心”終其篇,所以董氏所傳作品和題跋大多篇幅不長。因為按董其昌的習慣,是不善寫長篇的。然而這件作品通篇精神燦爛而穩健精緻,鋒勢具備、用筆流暢而氣勢貫通,無絲毫倦怠之意,更不像是七十四歲老年人作品,當然也和他晚年的其他作品面目不同,因此這是董其昌晚年一件少見的長篇精品。

此捲開頭,結字扁闊,橫勢較強,如前所說,乍一看似有點趙孟頫的味道,又似有蘇東坡遺意。中段結字漸變為長,又意在二王、米芾之間,有不少結字又似《蜀素帖》。末端似注意呼應,結字彷彿與前段吻合。我們說似某某,只是感覺,然再細讀又非似某某。因為在《答客難》這件作品中,這種似只是神似而非形似。這反映了作者曾經於古代各家各帖取法,卻又能駕馭自如,峰迴路轉,化他神為我神,所謂混融無跡是也。從章法看,整卷字距較大,至中段愈見疏朗。董其昌作書,受楊凝式影響,大多疏空行距,造成白大於黑的視覺感受。但此卷因受紙上原有烏絲欄約束,故行距無法加大,也就使作者只能依欄而寫。然董氏字距較開的習慣,依舊造成通篇疏朗的風格。

細觀是卷用筆,還可發現一些有趣的特徵,其筆尖墨色和筆根墨色多有區別,即筆尖濃,筆根淡。這一方面說明,董氏在用筆中始終只用筆尖舔墨,筆根則保持著水分。另一方面則說明,此卷所用紙張質地較為緊密,是加過粉或蠟的和箋紙。據遼寧博物館《書畫著錄》載;稱此紙為“宣德箋紙”。由於紙質偏熟,少於滲化,因此不會在用筆中將濃淡墨泯滅痕跡。清代以後書法用紙、用筆,因碑派書法的崛起都發生了變化,如喜用生宣和羊毫筆,隨之改變的是用筆的速度變慢,這種變化一直延伸到近當代。我們在欣賞董其昌這卷《答客難》時,難免會產生臨摹一通而後快的想法。那麼不知其用的是狼毫,也不知他用的是偏熟的箋紙,更不知所用速度偏快,在筆、紙加速度都不合的情況下去臨摹,當然學到的只能是“南轅北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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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用筆的這些特徵,在他其他作品中亦多見。他主張作書欲淡,而“淡”的概念似乎很抽象,於是他在書寫中疏空字距和行距,這可以稱之為淡的一種表現。一筆下去筆尖濃、筆根淡,也可以稱之為淡的一種表現。此外他作書常常率意為之,不刻意求似某家,又似有某家,模糊形似而神似反出,當然也是他求淡的一種表現。欣賞這件長卷,若不知道董氏在用筆、用墨及佈局章法上的手段,也不知他的表現要達到什麼樣的效果,當然也就讀不出他的“味道”,更不知其高明之處了。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這件作品原來是多開冊頁,我們細察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原紙是六行烏絲欄箋,每隔六行,就會出現雙線,現在的長卷是改裝的結果。

《東方朔答客難並自書詩卷》流傳有序,是遼寧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清代曾入內府收藏。捲上鈐有“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定鑑”“寶笈重編”“御書房鑑藏寶”“乾隆鑑賞”“石渠寶笈”“三希堂精鑑璽”“宜子孫”八方乾隆收藏印。乾隆後,又鈐有“嘉慶御覽之寶”“宣統御覽之寶”。此外乾隆時的皇家著錄《石渠寶笈續編》也有詳細的著錄。

董其昌的書法在晚明獨樹一幟,個性很強,欣賞董的書法只看其表面,往往以為他很道統,甚至有人將他排斥於晚明各家,與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對立起來。我以為這些皮相之論,並沒有看懂董的書法。董其昌書法中的淡、率意和禪意,正折射出晚明文藝思潮的光澤。董其昌在吳門書派式微之時,異軍突起,以自己為核心營構的“雲間書派”,使東南書壇重振,對後世產生了重要影響。晚明四家中如黃道周、王鐸都曾受其沾溉,其中王鐸取法古代書家的路徑幾乎與董其昌相同。此外如擔當、查士標、八大山人都取法於董,而各有變化,從另一個側面看到董其昌書法的內蘊深厚和變通的特質,當然這幾位已跨入了清代。清康熙皇帝推崇董其昌後,董其昌書法的能量得到最大的釋放,使之成為歷史上又一不可替代的經典。這樣的經典,以這件董書《東方朔答客難並自書詩卷》為例,當然也是我們後世學書者應當繼承的優秀遺產。(本文刊發於《書法》2017年第9期)

附高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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