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的那場醉

書法 蘭亭序 唐太宗 散文 長江文藝出版社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7-10-28
永和九年的那場醉

“朱自清散文獎”得主、祝勇散文經典

繪製歷史人物精神圖譜

書寫中華文明心靈史書

這是“朱自清散文獎”得主祝勇的散文精選集。祝勇的故宮系列文化散文文筆細膩流暢,有著較高的文學性與審美性,主要分為書畫、古籍、文物三個類別,《紙上的故宮》從這三個角度精選作者的優秀散文佳作,力圖呈現作者的散文創作風貌。此書選目包括《永和九年的那場醉》《紙上的李白》《李自成在北京》《“定遠”的碎片》等代表性的篇目,有較高的文學性和可讀性。

永和九年的那場醉

我到北京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上班的第一天,鄭欣淼先生的博士徐婉玲說,午門上正辦“蘭亭特展”,相約一起去看,儘管我知道,王羲之的那份真跡,並沒有出席這場盛大的展覽,但這樣的展覽,得益於兩岸故宮的合作,依舊不失為一場文化盛宴。那份真跡消失了,被1600多年的歲月隱匿起來,從此成了中國文人心頭的一塊病。我在展廳裡看見的是後人的摹本,它們苦心孤詣地復原著它原初的形狀。這些後人包括: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米芾、陸繼善、陳獻章、趙孟頫、董其昌、八大山人、陳邦彥,甚至宋高宗趙構、清高宗乾隆……幾乎書法史上所有重要的書法家都臨摹過《蘭亭序》《蘭亭序》,又稱《蘭亭集序》《蘭亭宴集序》《臨河序》《禊序》《禊帖》。。南宋趙孟堅,曾攜帶一本蘭亭刻帖過河,不想舟翻落水,救起後自題:“性命可輕,《蘭亭》至寶。”這份摹本,也從此有了一個生動的名字——“落水《蘭亭》”。王羲之不會想到,他的書法,居然發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臨摹和刻拓運動,貫穿了其後1600多年的漫長歲月。這些複製品,是治文人心病的藥。

永和九年的那場醉

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暮春三月初三,時任右將軍、會稽內史的王羲之,夥同謝安、孫綽、支遁等朋友及子弟42人,在山陰蘭亭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褉”之禮,曲水流觴,飲酒賦詩。

魏晉名士尚酒,史上有名。劉伶曾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頁。阮籍飲酒,“蒸一肥豚,飲酒二斗。”(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6頁。他們的酒量,都是以“鬥”為單位的,那是豪飲,有點像後來水泊梁山上的人物。王羲之的酒量,我們不得而知,但天籟閣舊藏宋人畫冊中有一幅《羲之寫照圖》,圖中的王羲之,橫坐在一張臺座式榻上,身旁有一酒桌,有酒童為他提壺斟酒,酒杯是小的,氣氛也是雍容文雅的,不像劉伶的那種水滸英雄似的喝法。總之,蘭亭雅集那天,酒酣耳熱之際,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須筆,在蠶繭紙上一氣呵成,寫下一篇《蘭亭序》,作為他們宴樂詩文的序言。那時的王羲之不會想到,這份一蹴而就的手稿,以後成為被代代中國人記誦的名篇,而且為以後的中國書法提供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座標,後世的所有書家,只有翻過臨摹《蘭亭序》這座高山,才可能成就己身的事業。王羲之酒醒,看見這幅《蘭亭序》,有幾分驚豔、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寂寞,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將這幅《蘭亭序》反覆重寫了數十百遍,都達不到最初版本的水準,於是將這份原稿祕藏起來,成為家族的第一傳家寶。

然而,在漫長的歲月中,一張紙究竟能走出多遠?

一種說法是,《蘭亭序》的真本傳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孫智永的手上,由於智永無子,於是傳給弟子辯才,後被唐太宗李世民派遣監察御史蕭翼,以計策騙到手;還有一種說法:《蘭亭序》的真本,以一種更加離奇的方式流傳。唐太宗死後,它再度消失在歷史的長夜裡。後世的評論者說:“《蘭亭序》真跡如同天邊絢麗的晚霞,在人間短暫現身,隨即消沒於長久的黑夜。雖然士大夫家刻一石讓它化身千萬,但是山陰真面卻也永久成謎。”

現在回想起來,中國文化史上不知有多少名篇鉅製,都是這樣率性為之的,比如蘇東坡、辛棄疾開創所謂的豪放詞風,並非有意為之,不過逞心而歌而已,說白了,是玩兒出來的。我記得黃裳先生曾經回憶,1947年時,他曾給沈從文寄去空白紙箋,請他寫字,沒想到這考究的紙箋竟令沈從文步履維艱,寫出來的字如“墨凍蠅”,沈從文後來乾脆又另寫一幅寄給黃裳,寫字筆是“起碼價錢小綠穎筆”,意思是最便宜的毛筆,紙也只是普通公文紙,在上面“胡畫”,卻“轉有嫵媚處”③黃裳:《故人書簡》,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頁。。他還回憶,1975年前後,沈從文又寄來一張字,是用明拓帖扉頁的襯紙寫的,筆也只是七分錢的“學生筆”,黃先生說他這幅字“舊時面目仍在,但平添了如許宛轉的姿媚”。黃裳:《故人書簡》,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37頁。所以黃裳先生也說:“好文章、好詩……都是不經意作出來的。”③

文人最會玩兒的,首推魏晉,其次是五代。《文淵閣四庫全書》中收有明代楊慎的《墨池璅錄》,書中說:“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明)楊慎:《墨池璅錄》,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總第八一六卷,子部,第一二二卷,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3頁。兩宋以後,文人漸漸變得認真起來,詩詞文章,都做得規規矩矩,有“使命感”了。以今人比之,猶如莫言之《紅高粱》,設若他先想到諾貝爾獎,鼓足幹勁,力爭上游,決心為國爭光,那份汪洋恣肆、狂妄無忌,就斷然做不出來了。

王羲之時代的文人原生態,盡載於《世說新語》。魏晉文人的好玩兒,從《世說新語》的字裡行間透出來,所以我的博士導師劉夢溪先生說,他時常將《世說新語》放在枕畔,沒事時翻開一讀,常啞然失笑。比如寫鍾會,他剛寫完一本書,名叫《四本論》——別弄錯了,不是《資本論》——想讓嵇康指點,就把書稿揣在懷裡,由於心裡緊張,不敢拿給嵇康看,就在門外遠遠地把書稿扔進去,然後撒腿就跑。再比如呂安去嵇康家裡看望這位好友,正巧嵇康不在家,呂安在門上寫了一個“鳳”字就走了,嵇喜回來,看到“鳳”字,心裡很得意,以為是呂安誇自己,沒想到呂安是在挖苦他,“鳳”的意思,是說他不過一隻“凡鳥”而已。曹雪芹在給王熙鳳的判詞中把“鳳”字拆開,說“凡鳥偏從末世來”,不知是否受了《世說新語》的啟發。

中國文化史上,正襟危坐的書多,像《世說新語》這樣好玩兒的書,屈指可數。劉義慶寥寥數語,就把魏晉文人的形態活脫脫展現出來了。劉義慶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的侄子、長沙景王劉道憐的公子,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同時是骨灰級的文學愛好者,《宋書》說他“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他愛玩兒,所以他的書,就專揀好玩兒的事兒寫。

永和九年的那場醉

《世說新語》寫王羲之,最著名的還是那個“東床快婿”的典故:東晉太尉郗鑑有個女兒,名叫郗璇,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華,郗鑑愛如掌上明珠,要為她尋覓一位如意郎君。郗鑑覺得丞相王導家子弟甚多,都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於是希望能從中找到理想人選。

一天早朝後,郗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丞相王導。王導慨然說:“那好啊,我家裡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裡挑選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誰,我都同意。”郗鑑就命管家,帶上厚禮,來到王丞相的府邸。

王府的子弟聽說郗太尉派人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挑選意中人,就個個精心打扮一番,“正襟危坐”起來,唯盼雀屏中選。只有一個年輕人,斜倚在東邊床上,敞開衣襟,若無其事。這個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導的侄子,他的兩位伯父王導、王敦,分別為東晉宰相和鎮東大將軍,一文一武,共為東晉的開國功臣,而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更是司馬睿過江稱晉王首創其議的人物,其家族勢力的強大,由此可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循著唐代劉禹錫這首《烏衣巷》,我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王導的地址——詩中的“王謝”,分別指東晉開國元勳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它們的家,都在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烏衣巷鼎盛繁華,是東晉豪門大族的高檔住宅區。朱雀橋上曾有一座裝飾著兩隻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

相親那一天,王羲之看見了一座古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那是蔡邕的古碑。蔡邕是東漢著名學者、書法家、蔡文姬的父親,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將,故後人也稱他“蔡中郎”。他的字,“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被認為是“受於神人”,讓王羲之痴迷不已。

王羲之對書法如此迷戀,自然與父親的影響關係甚大。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歷官丹楊太守、淮南內史、淮南太守,善隸、行書。明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三載:“曠與衛氏,世為中表,故得蔡邕書法於衛夫人。”王羲之12歲的時候,在父親枕中發現《筆論》一書,便拿出來偷偷看。父親問:“你為什麼要偷走我藏的東西?”羲之笑而不答。母曰:“他是想了解你的筆法。”父親看他年少,就說:“等你長大成人,我會教你。”王羲之說:“等到我成人了,就來不及了。”父親聽了大喜,就把《筆論》送給了他,不到一個月,他的書法水平就大有長進。

那天他看見蔡中郎碑,自然不會放過,幾乎把相親的事拋在腦後,突然想起來,才匆匆趕往烏衣巷裡的相府,到時,已經渾身汗透,就索性脫去外衣,袒胸露腹,偎在東床上,一邊飲茶,一邊想那古碑。郗府管家見他出神的樣子,不知所措。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卻沒有形成交流,因為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管家回到郗府,對郗太尉做了如實的彙報:“王府的年輕公子二十餘人,聽說郗府覓婿,都爭先恐後,唯有東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管家以為第一輪遭到淘汰的就是這個不拘小節的年輕人,沒想到郗鑑選中的人偏偏是王羲之,“東床快婿”,由此成為美談,而這樣的美談,也只能出在東晉。

王羲之的袒胸露腹,是一種別樣的風雅,只有那個時代的人體會得到,如今的岳父岳母們,恐怕萬難認同。王羲之與郗璇的婚姻,得感謝老丈人郗鑑的眼力。王羲之的藝術成就,也得益於這段美好的婚姻。王羲之後來在《雜帖》中不無得意地寫道:

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婚娶已畢,唯一小者尚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

他的七子依次是: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這七個兒子,個個是書法家,宛如北斗七星,讓東晉的夜空有了聲色。其中凝之、渙之、肅之都參加過蘭亭聚會,而徽之、獻之的成就尤大。故宮“三希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佔了“兩希”,其中我最愛的,是王獻之的《中秋帖》,筆力渾厚通透,酣暢淋漓。王獻之的地位始終無法超越他的父親王羲之,或許與唐太宗、宋高宗直到清高宗這些當權者對《蘭亭序》的抬舉有關。但無論怎樣,如果當時郗鑑沒有選中王羲之,中國的書法史就要改寫。王羲之大抵不會想到,自己這一番放浪形骸,竟然有了書法史的意義,猶如他沒有想到,酒醉後的一通塗鴉,成就了書法史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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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作家、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北京作家協會理事。曾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駐校藝術家,第十屆全國青聯委員。已出版主要作品有《血朝廷》《紙天堂》《辛亥年》《故宮的風花雪月》《故宮的隱祕角落》等,《祝勇作品系列》由東方出版社出版。榮獲郭沫若散文獎、十月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百花文學獎等文學獎項。主創歷史紀錄片多部,主要作品有《辛亥》。榮獲中國電視星光獎、金鷹獎、十佳紀錄片獎、學院獎等諸多影視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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