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不一定是書法家,但書法家一定得是文人”,是一句老話了。語氣很絕對,可就歷史和現實而言,都是沒有疑問的。

文人不一定是書法家,但書法家一定得是文人?當代書法家文盲化?

當代書壇名家曾翔先生在書法創作

這其中的道理,微妙又顯豁:書法畢竟離不開書法,但書法不僅僅只是書法。所謂書法,就最基礎而論,也非等閒之功,必然是有深厚的精神寄託和文化蓄養的。而藝事之極,說的務實又玄虛一點,必與文心相遇,甚至必與道通,非學有所承,進乎技矣,徒研技巧,即落下乘,斷難名家,更不足以傳世。

不僅書法是如此,書畫同源, 繪畫要是搞純專業,不是文人擔當,那麼也只能算是畫匠,一如宋代畫院諸公。甚至即便是這些畫匠,在當時,不僅對於人物山水花卉翎毛宮室等專業要學,已知他們的課程,也是要讀《說文》,識奇字,通古代字源學,精歷代詩詞的。馬遠、李唐、夏圭他們,文才其實也出眾,他們也是由此擺脫“匠”的範圍,為當時士大夫們所推重,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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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峨眉名寺山門——某名書家當眾念成不雅之名,傳為笑談

可以說,書法史上,留有名姓的書家,必由著名文人承擔,不是出自文人手筆,不可能享有盛名。過去,啟功先生質問,“廟裡抄經文的和尚字好,能算家嗎”,正是此理。


書法是中國國粹。中國,是書藝之國,可中國歷史上,就沒有任何一個“專業”的書法家。所謂書法,不過就是士大夫讀書人的餘事。

我們可以看到:鍾繇,中國書史之祖,“主業”是宰相,是太傅,他“五表”、“六帖”、“三碑”都可視為文章看;王羲之官二代,擅詩文,本身也不是專業寫字的,他臨老在父母墓前起誓不再做官,也不是為了能更專心練字,而是為了“富遊中國”,窮諸名山而泛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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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祭侄文稿

到了唐宋,顏真卿、楊凝式、蘇東坡,乃至到貴為帝王的趙佶、趙構,都是職業政治家,更是大文人,書法是他們這些人的餘事之餘事。即便落到近代,沈曾植、李瑞清、吳昌碩、康有為、于右任、譚延闓等等,雖以書法著稱,實際上也都不以書法為業,是政治家,是學者,是詩人,是文學家。

再到還不算遙遠的現代,我們依然還可以看到這種流風餘韻。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等,都是專業大畫家,雖學歷不高,但是同時也都是一等一的大文人,自學成才,飽讀詩書,精熟典籍才藝,寫的一首好詩;即便是毛先生、魯迅等異類,不專以書家名,也是真正的大書家,同時也是大文學家、大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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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書壇大咖們的“西園雅集”

在往後,碩果僅存的書壇大纛,比如林散之雖以“草聖”名世,但他其實多自稱“詩人”,在詩上下了特別多的功夫,留下的詩詞足有40多卷,非同小可。沈尹默更是先從詩詞家身份進步到所謂書法家的,他對自己《秋明集》、《秋明室雜詩》諸集的看中更甚於書作。

到了更近一代,啟功先生其實已是書壇最後的扛把子了。但他自己從不承認是書法家,他終其身都一直在中文系任教,是學者,是詩人,更是以研究文學,鑑賞文物為主業的。他自己坦白說,他的字是過去文人學者必備的基礎,其師史學家陳垣不以書法鳴世,但功底比他強的多。


啟功生前身後,中國書協成立並確立格局,中國歷史上開始出現專業的書法家。但幾乎與此同時,真正為世公認可以傳世的書法家,卻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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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在書房

為什麼,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就在於:舊時的文人傳統瀕臨滅絕,書法家與文人合二為一的身份正式脫鉤,書法家不再讀書,至少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人,甚至是書法家文盲化成為主流,是故書家愈加專業化,而實際離書道越遠。現在的書協,從主席到理事,講壇上意氣洋洋,掙起錢來富態可掬,可又幾個可以寫首正經詩來的?不讀書,不通古文,不曉文字學,寫不了好文章,單憑一手“漂亮字”,就敢稱“家”,是中國文化的笑話。

我們可以看到,如今有太多的所謂書法家,純以書法為業,有國家養著,有市場寵著,事也不幹,書也不讀,天天就知道躲在屋內練字,結果練出啥名堂來了嗎?練出比古人工作外瞎寫寫更高明的境地來了麼?恐怕答案也很顯豁,這樣的書家還無影無蹤!這些人,連常用漢字辭都要寫錯,貽笑大方。無論是啥級別的書畫展,也就懂得抄抄“北國風光”、“大江東去”,偶也有出自己原創詩句的,一讀即可不倫不類,連平仄格律都不曉得啥玩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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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書協主席張海書作——落款為“戊寅年”,“戊寅”➕“年”,被認為沒文化

書法自古都稱“翰墨”,可慨如今大家都墨技玩得專業,可再無“翰”的韻味了。過去,陸儼少力倡“十分功夫法”: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看回憶文章,大書家王蘧常,某回躺下後誦歐陽修文章,忘了一句,老人硬是半夜起床,到書房覓出《歐陽文忠公集》,找到那一句,方始安心睡下。這樣的藝壇傳統,將文化視為中心、以文養書的傳統,是早已式微,甚至是滅絕了的。

是以,我的理解,甚至更為極端,以為可以增加一重語,即不僅書法家一定是文人,按照現在書協“書家”的那點貨色,過去普通“文人”也基本都是書家。從這些歷史與現實的層面,我們應該不難明白,書法的基礎是技藝,但往上走,要成家就絕非只是技術那麼淺薄。道理如同只懂平仄的人,不能寫詩稱詩人一樣,不練技術之人,固然無法成為書家,但終身只練技術的狹隘塞聽之人,肯定也無法成為書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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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書協主席蘇士澍,以善寫低級的錯別字著稱海內外

書法表面上為小道,似是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可是要寫出風格、寫出特色、寫出情趣、寫出氣魄、寫出格局來,非有學者式的淵博學養,非有文人類超凡的精神氣質,非有脫離純書齋的不同尋常的經歷,非有學養作輔助的過人悟性,以及優遊的江山之助,只怕不但不能成功,更離“家”字遠哉遙遙。


“書者,如也,如其人”。說白了,書法純談技巧的話,很平易近人,並沒啥太複雜的名堂,倘若不是故弄懸虛,所有的技術問題,花個小半天時間完全可以指授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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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書法”越來越成為一種表演

可最重要的是,書法不止是技巧苦練的問題,更是你由學識累積而來的才華、氣質、悟性乃至境界問題。你腹中無詩書,你的為人氣質是低下的,你的格調是淺薄的,試問你的字又如何昇華,又如何去免俗,又何以敢昂然稱家?

法之不正,藝之安在,從這個層面申論,不客氣地講,現今中國雖有幾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自稱或被稱書法家、著名書法家、書法大師、書壇泰斗,可實際上若搬出過去古人的書作比拼,他們怕連“寫字匠”三字都難配得上。學者陳傳席先生講,我們時常看到古代的手抄本書籍,裡面的字多出於普通寫字匠之手,都一看就明白,這些人比之現在號稱“著名書法家”的字都要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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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重生?

是當代書法家花費在練字上的時間少了麼,恐怕也不見得,核心當還是在當今的書法家根本不讀書。這些書家,偶爾翻翻《四書五經》,有幾個早晨起來抄過《心經》,都自覺學問牛的不得了,每每搞視頻公眾吹噓,你說他們的字如何不陋不俗,又該如何去拯救他們?


所以,我的話比較極端:中國書協立,“專業”書法家定,中國書法家亡。

學者吳曉明教授,撰文憶述當代大書法家王蘧常先生,曾露一閒筆提及一事。說是王蘧常晚年,息交絕遊,很少出門,只從各路來客口中探聽時事。有一次難得開會,老人勃然發問:“某君來講了一則新聞,說如今搞書法的大多是‘文盲’,難道有這種事嗎?”,會場中大家都默然沒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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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平的“書法實踐”,不堪入目

書法之道,到了當代,日漸純技術活,甚至呈現文盲化,是怪哉,也是至為可悲之事。都說當代書法繁榮,可此風不正,實是以表面昌盛的方式,斷去書學之根本慧命,與本宗的源頭活水。中國書法,從它誕生起,自其特性看,註定是“專業”之外之“業”。我再多嘴一句,你我若要成為真正的書法家,恐怕還是務必得在書法這一業之外,擇一“業”或數“業”為傍身吧。

文人不一定是書法家,但書法家一定得是文人?當代書法家文盲化?

不然,你名片印的再厚,名利場上再風光,都是思之難以慰己,行之難以示人的過眼即空之無聊事。此身一歿,追悼會上只怕沒人為你哀傷,大家低頭默默可悲的,是你勤勤懇懇,浪費與製造了一輩子的廢紙。

午間,匆匆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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