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蘧常先生的書法與史學

書法 王蘧常 史學 藝術 光明網 2017-06-26
王蘧常先生的書法與史學

王蘧常先生和他的書法作品

王蘧常先生的書法與史學

本報記者 陳韶旭

上週六,王蘧常研究會在復旦大學成立,分設學術研究委員會、書學研究委員會和詩學研究委員會。

王蘧常先生之子王興孫說:“現在社會上知道王蘧常的名字,往往是因為他的書法和章草。其實,他首先是一位孜孜以求專攻經、史、子、集的學者,一位諄諄教誨樂育英才的教授。”在王先生身上,書法、學問、人格三者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而書法則是這個統一體的外在表現。

王蘧常弟子王運天介紹,研究會籌備時籌委會聘請百歲學術泰斗、西泠印社社長饒宗頤擔任名譽會長,饒宗頤先生一口就答應下來。王運天說:“這次研究會是先師道德文章與書學研究的開始,不僅是照耀儒林,普惠書壇之盛事,且是實現了我們多年的夢想!數年前我常拜會選堂饒宗頤先生,每次先生都問我,先師的學業行藏及遺文遺著遺墨的整理情況,我均如實作答。饒公說,老一輩學人真了不得,學問做得這麼深入,當今已不可得。去歲12月因先師之學生寬堂馮其庸先生病篤,我與高智群、汪大剛、陳佳鋒兄專程由滬抵京探望馮先生,馮先生講到先師時,說到先師對他的深情厚誼,說到先師的博學雄才,敬佩得五體投地。然後又在淚水與數度哽咽中,斷斷續續地說:‘現在很多人對老先生的學術已不瞭解,而且去年(指2015年)北京評中國二十世紀十大書法家,居然老先生會沒有!可悲呀!’”

書法:獨創“蘧草”

今人瞭解王蘧常先生,多是從其書法開始。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浙江嘉興人,以經學、史學、諸子學著稱,又以書法、書學名世。其書法作品卓犖不群,古意淋漓,尤以章草獨擅勝場。後世公評,近世書家雖然眾多,經歷數十年如披沙揀金,可以稱道者卻很少,而先生書作則愈見貴重。以至於時人如果得一字半紙,便如獲得河圖天球一般珍視。書法界如果評論隸草魁首,必推王蘧常先生。因此謝稚柳先生評王蘧常書雲:“是章草,非章草,實乃蘧草。千年以來,一人而已。”顧廷龍先生則賦詩云:“后王妙墨繼前王,雲壑當胸萬卷藏。纂史傳經同盛業,一廬明兩字輝煌。”(按:王蘧常號明兩,取義於《易經·離象傳》:“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王先生《自傳》中提到,因為此號口氣太大,故只說取呂覽明兩曰狂意。)日本《書道》雜誌曾以“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一語贊先生,又有《現代王羲之》一文評先生書作,故有“后王前王”之說。

王蘧常先生在《自傳》中提到,族譜謂其族為王右軍之後,常引以為榮。其父王甲榮見他的手指纖長,十分高興,希望有朝一日若能為書,能夠繼承傳統。

“我於書法,自幼即篤嗜,以是略知門徑。”他的書法脈絡有跡可循。王先生在《王蘧常書法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自序》中提到:“餘之略解八法五勢者,胥承父兄師長之教也。八九歲時,不耐影書,見家藏愛新覺羅永瑆帖,覺其刻畫清秀,臨摹之。為先考步雲公所見,曰:‘前人言文,有陽剛陰柔之說,陽剛之美,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金鏐鐵;陰柔之美,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珠玉之輝。書亦有之。歐顏得陽剛之美,虞柳得陰柔之美,皆根於其本性,汝性偏剛,取法乎上,於歐為近。’遂授以《九成宮碑》。此為餘學書植基之始。”

王蘧常16歲時,突患惡虐,輟學歸家。“先公又授以唐拓《十七帖》影本,不能筆摹,以手指畫被,此為學草書之始。”病發時,字帖壓身下,為汗漬損壞,重換一本;又壞,再換一本。臥病兩年多,換帖四本,遂對二王書法體會精深。讀包世臣的《藝舟雙楫》,更加潛心書法。19歲,王蘧常聽大兄銘遠言,改歐體《化度寺》為《張猛龍》《鄭文公》二碑。

1918年夏天,王蘧常在上海哈同花園拜沈曾植(寐叟)為師。此前的1917年夏,沈曾植自上海回嘉興,王蘧常仰慕已久,但不敢貿然當面請教,託名“黃阿龍”,把平時讀書所遇疑難問題20餘條寫成一信,寄去請教,引起沈曾植注意。期間,曾再次託名“阿龍”,將絕句兩首投寄沈曾植,被贊為“近玉溪(李商隱)”。次年,沈曾植歸裡掃墓,無意中見到王蘧常習字,當面未置一語,邀他第二天去住處,給予示範。又特取《鄭文公碑》墨拓八大軸相贈。

王蘧常《自傳》中說:“先生又教曰:‘凡治學,毋走常蹊,必須覓前人夐絕之境而攀登之,如書法學行草,唐宋諸家,以為人摹濫,即學二王,亦尟新意。不如學二王之所出……章草。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後,已成絕響,汝能興滅繼絕乎?’又曰:‘學章草,必須從漢隸出,趙子昂所書,雖著意發波,仍是唐宋人筆法,非其至也。’又曰:‘汝愛家雞,然當不為所限。楷法亦然力避庸俗,滇疆二爨,未嘗非醫庸俗之藥石也。’自此治學,力杜常蹊,且為學章草之始。”

中年之後,王蘧常潛心章草,他在《自傳》中指出,“漢趙壹雖然非草書,但他說,刪難省煩,省復為單,頗能說出章草的特點。張懷獾書斷說: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狂奔逸,赴速急就。說明了章草之作用。但從現存的章草來看,我並未體會到它的縱狂奔逸,只覺得它的結體平正,下筆有源(姜夔續書譜說)。正因如此,大勝後世的狂草,任意放逸,了無法度,但駭世俗,絕無實用。即所謂今草,也往往下筆無源,隨意造形。以視章草,不獨赴速急就,且有楷則。如能推行,則其用,當與簡體字同功。然失傳已久,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後,很少人學習了。因此反而目為怪體,這是非常錯誤的”。

從50歲左右開始,王先生精心研究《居延漢簡》《武威漢簡》《敦煌漢簡》《羅布泊漢簡》、《樓蘭魏晉竹簡》和《流沙墜簡》,注意篆、隸的內在聯繫,“欲化漢簡、漢帛、漢陶於一冶”,“拓展章草之領域”。60歲後能默誦《說文》部首,並用小篆寫了六七年日記。70歲後,其章草書法已從成熟走向別樹一幟。作品曾先後到法國、日本展出。識者評其章草特點:“無一筆不具古人面目,無一筆不顯自己的精神。”其章草書法藝術“博取古澤,冶之於章草之中,所作恢弘丕變,蔚為大觀”。

復旦大學教授,也是王蘧常研究會雙會長之一的吳曉明說:“故自金石學興起以來,草書似獨處於碑學之旨,除沈公寐叟稍開門徑外,幾代之中罕見論述,鮮有作手。唯王蘧常先生遵沈公遺訓,入羲、獻之所出,究分草之初發;握章草以為樞機,深啟草書之本體源流,大開草法復古圖新之祕藏。究其要端,大約有二。一則定章草為‘解散隸體’,由漢隸而溯篆籀,復使篆法隸法入於草法。故先生之章草古氣磅礴,有拙厚之形,氣態濃深。二則假秦簡漢牘之新出,爬羅剔抉,補草書進階之闕如,接隸變茫茫之墜緒。蓋先生一力搜研秦漢魏晉之竹木布帛,令其結體、字形、寫法紛至沓來,熔鑄陶冶,入於章草。觀先生之章草書作,面目居多,變化實繁;唯摒卻杜撰,字字有來歷也。要言之,章草經先生之手,博採而始能化矣。且夫復古變法之風及於草書,則至矣,盡矣,其能事畢矣。故碑學運動之殿軍,允推王氏。操此而談,則‘后王前王’之說,絕非謬獎。”

在中國書法史上,章草曾出現過兩次高峰,一是漢魏時期,一是元明時期。王蘧常的出現,則標誌著章草的第三個高峰。漢魏章草與漢簡相近,用筆輕靈,結體略扁,隸味較濃。元明章草則基本上是漢魏章草的繼承。元明人寫章草往往以楷法為之,古意已漓,整體水平已不能與漢魏同日而語。明以後,章草這一書體又趨於式微,問

津者寥寥。民國以降,王世鏜繼起,然未能形成規模。至鄭誦先、王蘧常這一代,稍稍有所改觀,而到“文革”結束,書法熱興起,章草才出現了第三個高峰。

史學:矢志不渝

吳曉明極其推崇王蘧常先生的學術。他說:“王先生以經學、史學、諸子學著稱,又以書學、詩學名世。先後任職於無錫國專、光華大學、大夏大學。1938年,無錫國專遷至上海,先生任教務長,並任遷滬私立之江文理學院教授。建國後先生任職於復旦大學,長期擔任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先生一生之道德文章,可用二語概括之,曰‘碩儒’,曰‘國士’。先生早年得唐文治先生授經學、理學,一以唐公之學為楷模,所謂‘茹經門下稱魁首’是也。後又問學於梁啟超(任公),任公評後儒於孔學解說紛紜,多語繁而密要,乃以‘修己以安人’一語教之。先生奉此教而疏經義、詮諸子,撰秦史,至於學問淹博而謹守不失;六十餘年後,‘猶無以易此也’。故先生之學問文章,堪稱碩儒。”

王蘧常少有令名,十餘歲便開始學史。《自傳》中提到:“我少時趨庭,吾父喜言項王事。及救趙,士無不一以當十,呼聲動天地云云,為之氣動色湧;至垓下之敗,又為之嗚咽流涕。問出何書?乃授以《史記菁華錄》,讀之,如厭飢渴。此為讀史之始,大半能成誦。久之,請益,又以《綱鑑易知錄》授之,曰:此非善本,然便初學,如益以陳鶴明紀,則貫徹始終矣。閱時應注意書眉標題,如《箕子嘆象箸》,《甘棠之詩》,《曹劌論戰》等。父每夜必飲周公百歲酒,我旁侍,即舉標題問之,或五六,或九十,能盡舉其辭則喜。不獨明史事且富典實,法之善也。不一年而畢,此我鳥瞰全史之造端也。”

20歲時王蘧常尊父命考取無錫國專,得到唐文治等先生的傳授,學業大進。因為學校得到北洋政府資助頗豐,且學生出路較好,可擔任中央政府部曹,可任各個省縣的知事,也可任大中學教師,又免食宿費且提供獎學金,故而錄取僅僅24人,應考者卻多達1500人,其中不乏兩鬢斑白者。王先生回憶當時正在答題,不料“旁坐一鬑鬑者屢顧我,每顧則疾書”,他深恐答案雷同,便改寫古體字,“於是顧者微嘆,卒曳白而去”。

談王蘧常先生史學成就必然提到《秦史》,其《自傳》提到為何要做此鴻篇鉅著的原因:

尚史猶言上古之史。我大慕之。及入國學館之明年,忽於常州冷攤得之,為之喜不欲寐。雖捃摭《繹史》,無所增益,然剪裁排比,事蹟聯屬,語意貫通,特為創格,是可取也。於是有三代史之嘗試。

於夏,僅成夏禮可徵稿二卷。於商,於紙上材料外,多取地下材料,如殷墟甲骨等,及羅振玉、王國維諸家考證,先後成世紀、本紀若干卷,伊尹、仲虺二卷,人表一卷,典墳志一卷等,雖有發表,然粗具規模而已。雖實不中聲,乃來不虞之譽,王國維先生謂其友孫德謙先生稱為王三代,雖一時戲言,尤足使人慚汗也。

語云:知子莫若父。吾父獨謂三代史體大,非汝才所能勝。

無已,其秦史乎? 秦結三代之局,乃其史自古無專著。汝能為之,明二千年建制所由,補十七史斷代之缺,亦盛業也。我且愧且喜,然猶慮秦史之未嘗不體大,仍非輕材所得而勝也,擬先為長編。憶倪濤為六藝之一錄,發家人為助事,因於暑假中,出故書數十種,分與弟妹侄男女閱之,不問解與不解,凡遇秦字即錄,不二月,得抄本十餘冊,雖蕪雜,然翦榛摘秀,於秦事蓋少遺佚矣。因據之作紀傅文若干卷。不意軍閥內戰頻仍,長編初本,毀於兵燹,而傅紀復失軼於遷徙。幸長編清本猶存,復據以補苴焉。嘗以示孫德謙教授,教授時已病,猶樂為之序。

2000年復旦大學哲學系舉行王蘧常先生誕辰一百週年紀念會,會上宣佈,哲學系將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協作出版先生的遺著《秦史》。編纂秦史稿凝聚了先生數十年的心血辛勞,矢志不移。無錫國專的校友曾在先生去世後把出版《秦史》作為他的兩個遺願之一,這一遺願已經完成。■陳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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