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書法 米芾 智永 藝術 聞是書畫 2017-06-25

:1:米芾《海嶽名言》之書學理論

卓國浚

一、前言

米芾天真浪漫,行徑深得魏晉風骨,時人謂之「米顛」稱之「水淫」,然不掩其書學成就之光華。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中言:

蓋宋人書多以平原為宗,如山谷、東坡是也。唯蔡君謨少變耳。吾嘗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論米芾之詩品,實難以媲美東坡與江西詩派之巨擘山谷;論其官職,又居龍圖閣直學士蔡君謨,太師魏國公蔡京之下。其詩與官職均不如宋之其他名家,然其書藝成就,卻為明末書畫翹楚者--董香光譽為有宋第一,其人雖純真癲狂,然這摯真之情,癲狂之舉,卻化為其創作之基質,突破傳統之動力,而成就其耀眼的書學藝術。然既有超拔之書法成就,如又能兼遺書學理論以惠後之學者,豈不更佳。歷來古之書論家,理論與實際兼擅者寡矣,如有書學理論,又能兼有創作為之佐證,當更能闡明其論書之旨。而《海嶽名言》為米芾平日論書之語,自述其經驗之談,雖非生前自作,為後人輯錄其書法之名言而成,卻非徒理論空談之書論家能與之比擬耳。而古之書論常體用駢儷,文采華茂,卻似霧裡看花,如孫過庭《書譜》中言:

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以嘆。(附圖1)

「情多怫鬱」、「意涉瑰奇」、「怡懌虛無」、「縱橫爭折」、「思逸神超」、「情拘志慘」,此中國書法評論中之抽象藝術思維,源於六朝之人物品評,淵雅駢麗,卻非無國學根柢者所易曉。米芾對此便曾抗議的說:

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詞求工,去法愈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

因此,於《海嶽名言》中之所有評論,均言近淺白,實為後代之有志於書法藝術工作者,最佳參考之資。故試為之探究其書學藝術,以明書學藝術之理。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二、關於米芾

米芾,本名黻,四十一歲才改名芾,字元章,別號:海嶽外史、襄陽漫士、鬻熊後人、火正後人、溪堂、鹿門居士、淮陽外史--等。生於宋仁宗皇祐三年(西元一零五一年),卒於宋徽宗大觀元年(西元一一零七年)享年五十七歲。 祖居太原,後遷襄陽,最後定居潤州(今江蘇鎮江)。所以亦自稱吳人。徽宗時曾官書學博士,禮部員外郎,故世稱「米南宮」。出知淮陽軍,卒於任。有《山林集》百卷,已亡佚。傳世僅《書史》、《畫史》、《寶章待訪錄》和後人米憲所輯《寶晉山林集拾遺》(與世傳岳珂輯《寶晉英光集》同)。《海嶽名言》二十六則,乃後人輯錄其有關書法之名言,非其生前自作。元章工書,有魏晉風流。用筆振迅天真,東坡評曰:「風檣陣馬,沈著痛快。」,山谷則言:「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實深知米芾書風所發之的論。能詩文,擅丹青,創米氏山水為南派所宗,精於鑑賞,好收藏名蹟,自稱其書齋為「寶晉齋」、「書畫船」。性狂放,有潔癖,亦稱之為「米顛」。好古成癖,《宋史》卷四四四本傳言:「冠服效唐人,風神蕭散。」想其生於宋,卻著唐之冠服,招搖過市,所到之處人盡圍觀,然其卻泰然自若,實深具魏晉名士之風骨。果是「衣冠唐制度,人物晉風流。」

三、《海嶽名言》中的書學理論

前人所輯《海嶽名言》計共二十六則,其中談用筆者十二則,談結構者三則,有關書家評論者十四則,自述學習途徑和創作態度有五則。然其每則並非僅論一項,常橫跨數項之領域,非用筆或結構等項所能盡釋。現便以上列之數分項,分論其書學理論。除列舉《海嶽名言》以為證,並羅列歷代之書評、書論為之廣,以明米芾書學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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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用筆論:

中國書法所用為柔毫,非如西方國家用硬筆。故欲明中國書法之祕,必先明用筆之法。於《海嶽名言》八則有關用筆之論述中,試歸納出其用筆之主要論點為: 1、振迅天真的用筆法。2、筋骨之說。3、反對安排費工之唐楷。茲分述如下:

1、振迅天真的用筆法:

《群玉堂述書帖》:「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於意外。」第二則:「..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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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則中言:

海嶽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嶽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復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附圖2)

「刷」,實有馳騁凌雲,揮灑恣意,沈著痛快之風神。一如宋高宗趙構《翰墨志》中言:

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筆端,故沈著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昔人謂支遁道人愛馬不韻,支曰:『貧道特愛其神駿耳!』餘於米字亦然。

近代書法名家沙孟海亦說:「米老論書主張『振迅天真』,所以他下筆爽捷自然,一無做作」。米芾《跋顏書》則自言:「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附圖3)米老所論之用筆法,自是此振迅天真,如駿馬馳騁的爽捷風韻;無作用挑剔,平淡天成的自然風骨。故於第四則中言:

老杜作<薛稷惠普寺詩>雲:『鬱鬱三大字,蛟龍岌相纏。』今有石本得視之,乃是勾勒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普』字如人握兩拳,伸臂而立,醜怪難狀。由是論之,古無真大字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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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矯揉做作之用筆,描頭畫尾深表不滿。然米老之用筆,並非徒以爽捷為快,宋趙希鵠《洞天清錄》言:

南宮本學顏,後自成一家,於撤掠弩趯,動循古法度,無一筆妄作。

若非經「集古字」的深耘厚植,豈能得壯年之後的振迅天真。此後之學者所不可不知。然亦惟具此深厚之基礎,始能行不逾矩,玩規矩於股掌之中,而不為規矩所限。如宋周必大《平園集》所言:

元章初學羅讓書,其後超邁入神,殆非側勒弩趯側掠墜傑,所能束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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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筋骨之說:

第九則言:「..筋骨之說出於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第十一則言:

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頭筆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自古及今,餘不敏,實得之。榜字固已滿世,自有識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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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則言:

字有骨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秀潤生,佈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關於「筋骨」二字,較早明確提出此概念的是先秦老子。老子第三章言:「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乎智者不敢為也。」第五十五章中言:「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博,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強其骨」、「骨弱筋柔」,骨之意象何以兼強弱?實因於老子柔弱勝剛強之哲學思維,骨之弱,筋之柔,即因其柔弱所以能無堅不摧而成至剛至強。亦即「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的守柔思想。因此,「筋骨」之意象實仍是強勁矯健的。此「筋骨」之概念後用之於人物之品藻,如王充《論衡》有<骨相篇>,用之於文學批評,《文心雕龍》有<風骨篇>,而用之於書學理論則最早見於衛夫人《筆陣圖》言:

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米芾之所論實源於此。而明人豐坊於《筆訣》一文中對米老之說有更加詳盡之闡述,其言:

書有筋骨血肉,筋生於腕,腕能懸,則筋骨相連而有勢。骨生於指,指能實,則骨體堅定而不弱。血生於水,肉生於墨,水須新汲,墨須新磨,則燥濕停勻而肥瘦適可。

筋骨實相依附之概念,在於縱橫勁健、靈活神駿,在於「大膽落筆,小心收拾」,一如王羲之於《書論》中所言:「欲書先構筋力,然後裝束」。 筋骨既全,神氣乃現,始得以成其 「神氣飛揚,筋骨雄毅」之風神。

而其論中言「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那到底如何用筆方能寫出有筋骨神氣之好字?「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於意外。」「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只要掌虛指密,虛靈不怒張,勿做作,勿用力搦管,勿肥,肥則近俗。 寫時成竹於胸,落筆鋒勢備全,則筋骨自現。

書法是抽象的線性藝術,因於線條的韻律感和立體感而形成筋骨血肉之說。這抽象的線條一如人體,形神俱全,人與書學藝術美學相互融合、互統為一。以對人之觀照,鑑照於書法之線條,這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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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反對安排費工之唐楷

第六則: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護道、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附圖4)

第九則:「..柳與歐為醜怪惡札祖..」(附圖5)

第十四則:

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皆不如作郎官時『嫠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妍媚,此自有識者知之。沈傳師變革,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使蕭誠書太原題名,唐人無出其右。為司馬繫『南嶽真君觀碑』,極有鍾、王趣,餘皆不及矣。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第十五則:

智永臨『集千文』,秀潤圓勁,八面具備,有真蹟。自「顛沛」字起,在唐林夫處,他人所收不及也。(附圖7)

八面之說,實最易為後學所誤解,或解之為永字八法或論之為上下四方,眾說紛紜,無一定解。而其中以沙孟海之說最為精闢恰當。因其說,八面實即指用筆和結構上的千變萬化,不管用筆的輕重,落筆的方向,轉折的方圓,收筆的形態,均極少雷同,參差錯落、生動跌宕,方始能達既秀潤又圓勁的藝術效果,令人百看不厭、目不暇給。米老用筆之法崇尚天真自然,其以此為標準,對楷法典則的歐、柳自會心生不滿,言其為一筆書、為醜怪惡札之祖。然以尚意的宋朝書風,來規範重法的唐楷,米老之論實忽略環境時代之因素。然就學習的繼承與創新而言,米老之見亦非全無可取之處。因楷書之確切起源年代雖已難考究,然自樓蘭李柏文書殘紙之時代起,又經鍾繇、王羲之等魏晉名家之研究和創作,至隋朝楷法已漸成熟,如智永的千字文便是此時代表之作,另如龍藏寺碑,董美人墓誌銘,蘇孝慈墓誌銘,均已婉麗成熟,後出者實難再出其右。米老便自言:「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對秀潤圓勁之隋僧智永禪師尚且不滿,況論創楷書三十六法的歐陽率更,和唐楷書的完成者柳公權。楷書之法至歐、柳已發展至顛峰,時至今日學楷書者莫不宗唐。筆筆是法,邯鄲學步,那復有情性可言。實則,當藝術之創作,發展出種種遵循之法則時;藝術之生命,亦漸漸的凋萎。米老央央大家,繼承如此之前朝書風,自不甘於扭捏作態,附歐、柳驥尾以效顰,故遠慕魏晉,師法鍾王,乃能卓然成家,為宋四大家之首。其言歐、柳為醜怪惡札之祖,無異是為當時學書者所發之「獅子吼」,其用心豈學步效顰者所能知之?然有一點需得澄清:言其為醜怪惡札之祖,並非言歐、柳為醜怪惡札。子路師孔子,有暴虎馮河之勇,然必言孔子亦具此莽夫之勇,豈是正理。唐李邕亦言:「學我者死,似我者俗」。北海不俗學者自俗也。因此,並非歐、柳,自為醜怪惡札,而是不善學者易入此魔道也。

第八則: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當。浩大小一倫,猶使楷也。僧虔、蕭子雲傳鍾法,與子敬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徐浩為顏真卿闢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第十二則:

--蓋字自有大小相稱,且如寫『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肥滿一窠,以對『殿』字乎!蓋自有相稱,大小不展促也。餘嘗書『天慶之觀』,『天』、『之』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飛動之勢也。

第十三則:

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法亡矣。

米老所言之旨,其要言即在大小各盡字之真形。商、周金文字形大小錯落,各隨字之繁簡,自然排列,故樸雅豐茂;漢碑以隸為主,緊中宮而展左右,字多橫勢,已差三代矣。

(二)重勢的結構論:

結構是書法中的理性秩序,具高度的敏感性和嚴密性,筆筆之間相互呼應,互為和諧。然而平穩只是平凡無奇,是學書法的初步。欲登堂入室,古書論家弔詭的說:「字欲奇正」,這是種內在結構的緊張,所達成的和諧狀態。在避就、穿插中所形成的一種動態的平穩妥貼。米老論字之結構便特別強調「勢」。其於第五則言:「真字甚易,唯有體勢難」,第十七則亦言:「章子厚以真自名,欲吾書如排算子,然真字需有體勢乃佳爾。」即強調此緊張的結構,動態的和諧,也就是米老所謂的體勢。另第十則中言:

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後經生祖述,兼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附圖9)

近人沙孟海《海嶽名言》注釋言:

指寫大字運筆結構要與寫小字一樣從容,寫小字運筆結構要與寫大字一樣鋒勢備全。

此說如再結合東坡先生《書論》中所言當更契合米芾之說。東坡言:「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大字自易寬綽而難於無間,小字易於無間而難於寬綽,蘇米二家同為宋臣,其書學精神竟亦相通。言及此,各位或當發現,米老何以未論佈白、避就、穿插、向背,計白當黑,輕重緩急之理,而僅言一「勢」字?此不得不談宋人之心結。宋人尚意,讚賞晉人之瀟灑逸興,崇尚抒情主意之美學,有別於歐、虞之古典主義,張、顏之表現主義,以天真爛漫為師,無為法拘,而自得我法。東坡言:「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山谷言:「老夫之書本無法也」,這瀟灑信手、遊戲遣興的宋代書風,豈會汲汲營營的去佈置點畫,安排空間,有的只是任恣性情,自由揮灑,以對書法藝術的靈明知覺,隨其意興而成之佳篇。此魏晉名士之風骨,對講究點畫位置之結構法則,自不願多談,然並非米老不能為工整之楷書,試看其《向太后輓詞》「用筆古雅,結構遒媚」(附圖10)實有不讓唐人處。

(三)米芾論各家法書

米老論各家之說分列於第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十三、十四、十八、廿一、廿三、廿六諸則,其中部分於前列各章節中已有論述不再重複,又各則所論,因論及各家,重複性不高。故本節所採論述之方式,異於其他章節,均分則立論述米評各家之旨。

第三則:

江南吳浣,登州王子韶大隸題榜有古意,吾而友仁大字題榜與之等。又幼兒友知代吾名書碑及手大字更無辨。門下許侍郎尤愛其小楷,雲:『每小簡可使令嗣書』謂友知也。

吳浣、王子韶均無書蹟流傳。大字題榜流傳不易,亦多已絕跡,實殊可惜。此則所可資參究者僅「古意」二字,米老所云古以何為標準?宋《宣和書譜》雲:

米芾書學羲之,篆宗史籀,隸法師宜官,晚年出入規矩,自謂善書者只有一筆,我獨有四面。寸紙數字,人爭售之,以為珍玩。請求碑榜,戶外之履常滿,家藏古帖甚富,名其所藏為『寶晉齋』。

就《宣和書譜》所載米老之學習歷程言,其所謂古意當為自先秦起,直迄魏晉之書風。米老以為論書標準,奉為圭皋之「古意」,亦即此樸茂古雅之書風,所謂「古質今妍」,米老好古如許,以此為標準相稱於其言行。

第九則:

--無做作凡俗之差,乃知顏出於褚也。又真蹟皆無蠶頭雁尾之筆。與郭知運《爭座位帖》有篆籀氣,顏傑思也。柳與歐為醜怪惡札祖,其弟公綽乃不俗於兄。筋骨之說出於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附圖11)

「乃知顏出於褚也」。顏真卿學褚,可謂善學者。歐陽通師承其父詢,然詢結體上促下舒,通反之,上舒下促,而成名家,可謂善學。懷素學顏,顏雄厚豐茂,遒勁剛毅,而懷素卻如高古遊絲,煙掩古鬆,似超凡仙人,此善學者。善學,何必汲汲營營,不能逾矩,而在推陳出新,得之於胸,乃能卓然成家,為萬代宗主。顏真卿為褚之善學者。

「與郭知運《爭座位帖》有篆籀氣,顏傑思也。」此處言郭知運當為郭乂,《爭座位帖》為顏真卿與郭叉書,郭知運為郭叉之父,或以為傳抄之誤。「篆籀氣」當可與上則論「古意」合而論之,清馮班《鈍吟書要》亦言:「顏行如篆如籀,蘇、米皆學之。」

第十八則中言:

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由此可知米老所論有篆籀氣者,僅言其行書,對楷書之評論,則一本初衷,仍以為一筆書也。

第十四則:

--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皆不如作郎官時『嫠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妍媚,此自有識者知之。沈傳師變革,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使蕭誠書太原題名,唐人無出其右。為司馬繫『南嶽真君觀碑』,極有鍾、王趣,餘皆不及矣。

李邕傳世書蹟以《李思訓碑》(附圖6)為第一,骨氣洞達,豪爽挺拔,所傳確為獻之外拓之家法。清包世臣《藝舟雙輯》:「北海如熊肥而更捷。」知人之論。

徐浩《嫠州碑》失傳,《董孝子廟碣》《不空和尚碑》(附圖8)米老以為晚年惡札,全無骨氣。《董孝子廟碣》現石在浙江慈谿,僅存半塊,漫患不清。《不空和尚碑》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米芾毀之太過。然其書,力過而乏韻致,確是不爭之事實。

沈傳師有《柳州羅池廟碑》(附圖12)傳世,書風在歐、虞、柳之間,米芾於《書史》中譽言:「如龍遊天表,虎踞溪傍,神情自若,骨法清虛。」今觀其碑:瘦勁瀟灑,結體稍寬,爽朗有神,溫和剛介,予人清新透氣之感。康有為以為一洗開元以來尚肥厚之習氣,與米芾言「沈傳師變革」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蕭誠書均失傳,無從知其所論。而提「極有鍾、王趣」為之譽,與其尚古之論相契合。

第二十一則:

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因思蘇之才《恆公至洛帖》,字明意殊有工,為天下法書第一。

《恆公至洛帖》亦稱《破羌帖》又稱《王略帖》,米老以為天下法書第一。原蹟今已不傳。米老論其為天下第一,有其背景因素,此帖原為蘇太簡所有,後歸米仲爰,米老不惜典衣,高價購得,因仲爰重新改裝古跋剪損,米老痛惜,故親手重裝恢復其舊觀,並加贊語,並附黃誥、劉徑、薛紹彭諸人和詩。此帖真跡已失,否則當可與被乾隆帝跋為「天下無雙,古今鮮對」之《快雪時晴帖》一較短長。

第二十二則:

半山莊臺上多文公書,今不知存否。文公學楊凝式書,人鮮知之,餘語其故,公大賞其見鑒。

王安石,號半山,諡文。今印行流傳之書蹟有《過從帖》,亦稱《奉見帖》(附圖13)。黃庭堅《山谷集》:「王荊公書字得古人法,出於楊虛白。」(楊虛白即楊凝式)所論與米芾同。(附圖14)

(四)、學習之法門

第二則:

--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第九則:

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蹟觀之,乃得趣。--

第二十則:

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鍾、索也。可不勉之。

第二十一則:「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第二十五則:「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 歸納此四則中所言,米老所開學習法門即為:學古之真蹟,積學厚植,久自成家,神不可明。然其說「石刻不可學」實有可議之處。以今觀之實為不當。清碑學大興,晚清諸家盡寫碑,盡掃館閣之俗媚,董香光末流之甜滑,其氣派之雄渾古所未見。如鄧石如、何紹基、趙之謙等,其書風均特異千古、卓然超逸,為已浮靡媚俗之書學,注入新的生命力。只恨米老不得觀此盛況,否則必改其言。

「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此論探及書法創作之心理狀態,創作之時當心手俱忘,純任心靈一片空明,無意於求工,乃工。假心有別求,意念混雜,心亂則意亂,意亂則筆亂,自難於工。清大書家王鐸嘗戲書言:

書時二稚子戲於前,嘰啼聲亂,遂落數如龍行萬豁籌字,亦可處也。書畫事,須深山中鬆濤雲影中,揮灑乃為愉快,安可得乎?

董其昌亦言:「吾書往往率意當吾作意趙書亦輸一籌第者意者少耳」書法創作便是如此,一如莊周忘我之境。

四、米芾書學之成就與影響

米芾是宋代尚意書風最傑出之代表者。書蹟中筆鋒變換神明莫測,指腕鬆緊間,成就充滿節奏律動和豐富生命力的傑作。儘管字形左右搖晃,均能相成相就,而生變幻之姿,痛快之勢,表現孤挺放縱之一家風格。險中見穩,穩中出奇,氣勢如快劍斫陣,風韻如行雲流水。歷來書評譽多於毀,宋孫讀《向太后輓詞》跋:「---每出新意於法度之中,而絕出筆墨畦徑之外,真一代奇蹟也。」 明宋濂《宋學士集》:

餘嘗評海嶽翁書如李白醉中賦詩,雖其姿態傾倒,不拘禮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文。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米芾書蹟果如醉酒詩仙,左右傾側,五色成文,飄然如仙人妙態,醺醺然之醉步;渾然如西天織錦,神明不可名狀。宋濂之評雖隱而實顯,極盡藝術形象之形容,「太白醉酒」深得米書之神。然其神雖飄逸出塵,其質卻雄勁剛毅、沈著痛快。董其昌跋《蜀素帖》即雲:「如獅子捉象,以全力付之,當為平生合作。」南宋高宗即喜此寓厚重於飄逸之中的書風,潛心模仿,上行下效,蔚為風氣,學米者眾矣。除其子米友仁外,吳琚為南宋學米之佼佼者,明人陶宗儀《書史會要》言:「琚字畫類米芾,以詞翰被遇孝宗,大字極工」。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吳琚書自米南宮之外,一步不窺。」吳琚之書酷似米書,幾能亂真,張醜《清河書畫舫》雲:

晉陵吳琚,書宗米禮部,幾於奪真。今記『天下第一江山』題榜,是其蹟也。今世有米體書用『雲壑』印者,皆吳手筆,鑒家不可不知耳。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然而學米至此,已入魔道。雖神質具肖,畢竟下米老一成,非善學者。不如金朝王庭筠,書法悉宗元章風範,得米之神髓而變其面目,較之吳琚當有勝處。除此二家,尚有宋之王昇、明之徐渭、邢侗、董其昌、陳復道,清之王鐸、查士標、姜辰英、何紹基、樑同書--等,均好米書,學其法,而煥然成家。其中徐渭、董其昌、王鐸、何紹基,學米而不為米所囿,能再融合諸家之長,自立門戶可謂善學。一如王文治之贊米詩:「天資凌轢未須誇,集古終能自成家。一掃二王非妄語,衹應釀蜜不留花。」此四家之學米,不唯逐其跡亦得其心,可謂深得其神髓也。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五、結論

《石林燕語》載:「芾知無為軍,初入周解,見立石頗奇,即命取苞笏拜之,每呼曰:『石丈』。」米芾之顛便是如此。其顛是一種驚世駭俗,一種高蹈放任,是藝術家獨立精神的表現。清石濤即言:「餘顛顛未已,豈讓米公前?」「顛」正是張旭、懷素、楊凝式、米芾、徐渭、石濤,諸家創作之動力,米因於顛,始能擺脫傳統,再創高峰;米因於天真,始能承前人之學,而不為其所囿;米因於狂,故立論精要,毫不客套,一針見血,嘉惠後之學者良多。米老論書,語真切而文清淺,理論精神,前後呼應而不相悖離。用筆主快意自然,把筆重虛寬空靈。結構重體勢,風神尚魏晉,章法之動靜燥潤、輕重緩急,則一本自然而不做作。明末董其昌、清王鐸、何紹基,均承其學而各領風騷,米芾於書史之地位,不可謂不重矣!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參考書目:(按引用順序排列)

◎《宣和書譜》,(收入《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75年

◎趙構《翰墨志》(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孫過庭:《書譜》,(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米芾:《海嶽名言》,(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清翁方綱撰:《米海嶽年譜》(收入《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6年

◎徐邦達:<故宮博物院藏米芾重要墨蹟考>(收錄於《書法叢刊》),北京:京華書店,1988年

◎米芾:《寶晉英光集》(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

◎馬宗霍:《書林藻鑑》,臺北:明文出版社,1985年

◎黃庭堅:《山谷題跋》(收入《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6年

◎董其昌書:《明故墨林項公墓誌銘》,東京:株式會社二玄社,1962年

◎《中華文物五千年集刊法書篇》,臺北:故宮博物院,1985年

◎沙孟海:《沙孟海論書叢稿》,臺北:華正書局 ,1988年

◎趙希鵠:《洞天清錄》,(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

◎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鑑賞大辭典》,北京:大地出版社,1989年

◎衛夫人:《筆陣圖》,(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豐坊:《筆訣》,(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王羲之:《書論》(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虞集:《道園學古錄》,(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

◎劉熙載:《藝概》,臺北:金楓出版社,1986年

◎蘇軾:《書論》,(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1984年

◎黃庭堅:《書論》(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趙涵:《石墨鐫華》(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

◎康有為:《廣藝舟雙輯》(收入《歷代書法論文選》),臺北: 華正書局,1988年

◎《書譜》58期,香港:書譜出版社,1986年

◎董其昌:《容臺別集》,臺北:中央圖書館,1968年

◎張醜:《清河書畫舫》,(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

◎《宋米芾墨蹟》,(收入《故宮法書第十一輯》,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1985年

◎陶宗儀:《書史會要》,(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

◎葉夢得:《石林燕語》,(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曹寶麟行書作品欣賞《海岳名言》

米芾《海岳名言》全文

米芾,字元章,號襄陽居士、海嶽山人等,吳人,祖籍太原;書法家、畫家、畫理論家;天資高邁、人物蕭散,好潔成癖;被服效唐人,多蓄奇石;世號米癲,書畫自成一家,精於鑑別;曾任北宋校書郎、書畫博士、禮部員外郎;善詩,工書法,擅篆隸草楷行等書體,長於臨摹古人書法,達到亂真程度。

米芾自謂作書“刷字”,意指其作書行筆方法與前人不同。

米芾文集早佚,《海岳名言》是其友人張嘉父錄於一紙,由南宋張邦基《墨莊漫錄》保存下來。

米芾書論核心在用筆天真自然。他把用筆之法講得非常生動、形象、易懂。

米芾的評書標準在尊晉卑唐,這和唐人重楷法而米芾不善楷書有關,所以他的書論主要講翰札行書之法,包括用筆輕重、行間字的大小錯落有致等。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海岳名言》皆米芾平時論書之語,反映其書學美學思想。米芾重視魏、晉書跡的古雅自然,主張以情作書,指斥“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公然向“遣詞求工”的歷代評書弊端提出宣戰。對於用筆、布白、筋骨、體勢等法,米芾均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如“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評葛洪“天台之觀”飛白,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自稱:“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而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從而道出了由學習傳統到自成一家過程中的甘苦。其次,曰:“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後經生祖述,間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分析了石刻與真跡、大字與小字之間的關係和學習方法,強調“字有八面”和“八面具備”。這些見解,均為後世學者所珍重。但是,作者論及前代書家及作品,有時亦有譏貶過甚之言,如評歐陽詢“道林之寺”四字,“寒儉無精神”,析柳公權“國清寺”三字,“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評“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不免放言矜肆,難以為訓。然而,其論人論書,直言快語,直抒胸臆,無拘無束,不蹈陳規,為歷來書家所傳頌。其苛求前人之處雖多,但總比專以遣造溢美諛詞者為好。作品關於筆法、筆勢、筆意,和字病、字忌等審美標準,及其書法藝術等本質問題的獨立見解,尤其是所言運筆布格之法,實能脫離前人蹊徑。

刷——不等於快!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2:《海岳名言》原文:

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

【遍觀前代名家關於書法的評論,引證之事,全都曲折而抽象,就好比“龍躍天門,虎臣鳳閣”之類,這是什麼語言呢?要不就是追求華麗的辭藻,這樣其實離具體的筆法更遠了,對學書者沒什麼益處。所以我這裡所說的,只想人易理解,不用那些浮誇之辭。】

吾書小字行書,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跡跋尾,間或有之,不以與求書者。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我寫的小字行書,有如大字;但我只在家藏的真跡題跋後,偶爾這麼寫,不給求字的人。寫這種字,關鍵是要胸有成竹,心中有底就可以隨意下筆,寫起來很自然,而字跡也古樸雅緻。我成年時書法還未能自成一家,別人都說我的字是“集古字”。其實我這是吸取各家之長,將其綜合起來。等到年老的時候,就開始獨成一家,別人見了,竟然不知道我是學哪一家的字呢。】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江南吳、登州王子韶,大隸題榜有古意,吾兒友仁大隸題榜與之等。又幼兒友知代吾名書碑及手大字更無辨。門下許侍郎尤愛其小楷,雲每小簡可使令嗣書,謂友知也。

【江南的吳,登州的王子韶,用大字隸書題榜很有古意;我兒子友仁,大字隸書跟他們一樣。再者,我小兒子友知,代我寫碑及手書大字,別人都分不出來;門下省的許侍郎尤其喜歡他的小楷,曾對我說過:“若有給我的短簡,可讓你兒子代寫。”他說的就是我小兒友知。】

老杜作《薛稷慧普寺》詩云:“鬱郁三大字,蛟龍岌相纏。”今有石本得視之,乃是勾勒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普”字如人握兩拳,伸臂而立,醜怪難狀。由是論之,古無真大字明矣。

【杜甫寫了首題為《薛稷慧普寺》的詩,其中有兩句說:“鬱郁三大字,蛟龍岌相纏”。現在見到了原石的拓本,一看,原來是用回鋒色勒的,每一筆都顯得跟蒸餅似的。其中的“普”字,就像一人握緊兩拳,伸直了雙臂杵在那兒,是在是怪異不美。由此說來,古人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大字。】

葛洪“天台之觀”飛白,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裴休率意寫牌,乃有真趣,不陷醜怪。真字甚易,唯有體勢難,謂不如畫算,勾,其勢活也。【葛洪所書“天台之觀”四字飛白書,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歐陽詢寫的“道林之寺”,單薄寒酸,沒有精神。柳公權所書“國清寺”,字體大小不相稱,還費盡氣力。裴休隨心書寫牌匾,倒很有味道,不至於醜怪。楷書很容易寫,只是寫出氣勢來難。應該說,只有不像畫算籌似地那麼刻板,筆勢就活了。】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勾,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

【字有八面,只有在正楷中能全部表現出來,大字小字各具其妙。智永的字有八面,可是已經缺少鍾繇筆法。丁道護,歐陽詢,虞世南等人,筆法開始變得整齊勻稱,此時已是古法殆盡了。柳公權字學歐陽詢,但遠不如歐,反成醜陋怪誕之祖。自柳公權開始,世上便有了俗書。】

唐官告在世,為褚、陸、徐、嶠之體,殊有不俗者。開元已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時君所好,經生字亦自此肥,開元已前古氣無復有矣。

【當初唐朝的委任文書都用褚遂良、陸柬之及徐嶠之的字體,其中頗有不俗之作。開元以來,只因唐明皇的字體屬肥俗一路,開始有徐浩之流,寫豐肥之字以取悅皇上,抄經者的字體也開始變肥了。開元之前的古氣就不再有了。】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當。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鍾法,與子敬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徐浩為顏真卿闢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唐朝人把徐浩比作王僧虔,是很不恰當的。徐浩的字,大小一致,跟下層文吏的楷書差不多。王僧虔、蕭子云傳承鍾繇筆法,和王獻之的字一樣,大小各得其所,不會強求一致。徐浩是顏真卿的門客,書體源自張旭一派;張旭教顏真卿大字縮小,小字擴大,這卻非古法。】

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披撇,致大失真。唯吉州廬山題名,題訖而去,後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差,乃知顏出於褚也。又真跡皆無蠶頭燕尾之筆,《與郭知運爭坐位帖》有篆籀氣,顏傑思也。柳與歐為醜怪惡札祖,其弟公綽乃不俗於兄,筋骨之說出於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

【不能學石刻上的字。因為自己寫的字拿去讓別人刻,刻出來就變了樣了。所以說,還須拿真跡來觀賞研究,才能得其真諦。比如,顏真卿就常讓家僕去把他的字上石,家僕猜度主人心思,刻字時就將撇捺等筆畫作了修改,於是顏氏書跡大為失真。只有在吉州廬山的題名,是當時題完就走了,後人根據原跡刻石,所以保存了顏書的本來面目,沒有做作庸俗的的缺點。看了這個才知道顏書是出於褚體的。況且,顏字真跡中也沒有蠶頭雁尾的筆畫。顏真卿寫給郭英乂的《爭座位帖》,有篆書籀字的味道,是顏書中的傑作。柳公權與歐陽詢的字是醜怪俗爛之祖,不過其弟枊公綽卻不和兄長一般俗氣。字貴筋骨之說出於柳。世人只知字怒張者有筋骨,卻不知不故作怒張者,也自有筋骨在的。】

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後經生祖述,間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

【都說大字要當小字寫,小字要當大字寫。褚遂良小字寫得如同大字般有氣勢開張,以後的抄生者學他,偶爾也有字寫得好的。大字寫得跟小字一樣細緻入微,一絲不苟,還沒見過別人有這樣的字。】

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自古及今,餘不敏,實得之榜字,固已滿世自有識者知之。

【世人寫大字時大多用力抓筆,這樣反而更沒有筋骨精神,寫出的圓筆末尾就和蒸餅似的,實在鄙陋可笑。大字要寫得跟小字一樣細微,筆鋒氣勢一應俱全,必須無半點刻意造作才算佳品。自古以來,還沒有寫大字如小字的,在下不才,幸而掌握了其中的訣竅。現如今的大字隨處可見,這些人中總會有人明白我的。】

石曼卿作佛號,都無回互轉折之勢,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顛教顏真卿謬論。蓋字自有大小相稱,且如寫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肥滿一窠,以對殿字乎?蓋自有相稱大小,不展促也。餘嘗書天慶之觀,天、之字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雖真有飛動之勢也。

【石延年(字曼卿)所寫的佛祖名號,全無迴環轉折的體勢;小字擴大,大字縮小,那是隨性癲狂的張教給顏真卿的謬論。事實上,字本身有大有小,比如說寫“太一之殿”四個字,分四格寫,難道要把“一”字寫得肥大,佔滿一整格,以和“殿”字保持大小一致嗎?其實大小適宜即可不必特意擴大或縮小。我曾經寫過“天慶之觀”四個大字,“天”字和“之”字都只有四筆,“慶(慶)”字和“觀(觀)”字下面筆畫多,我根據其自然的形態來寫,寫完掛起來一看,氣勢連貫,大小適宜,確乎有飛動之勢。】

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法亡矣。

【到隸書產生,大篆古法就被破壞殆盡了。篆文籀字都是各隨其字形大小而寫的,正如世間萬物,生動完美,各具其態。隸書開始有了大者縮小,小者擴大的寫法,從此古文,篆,籀的書寫古法就不復存在了。】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皆不如作郎官時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妍媚,此自有識者知之;沈傳師變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史蕭誠書太原題名,唐人無出其右,為《司馬系南嶽真君觀碑》,極有鐘王趣,餘皆不及矣。

【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諸人,都只有一種筆法,寫起來刻意造作,苦心經營,這樣的書法怎能流傳後世?李邕書法出自王獻之,但失去了纖細與豐腴的適宜調節。徐浩晚年筆力衰退,寫的字就更沒了氣骨,還不如作郎官時的《婺州碑》寫得好。他的《董孝子碑》《不空和尚碑》都是晚年所書,完全是敗筆,毫無美感,凡是有欣賞眼光的人都會明白這一點。沈傳師獨闢蹊徑,卻有不凡的真趣,徐浩是不如他的。御史蕭誠寫的太原題名,唐人中沒有比他強的。為司馬氏所書《南嶽真君觀碑》,很有鍾繇,王羲之的味道,其它作品都不如這一件。】

智永臨集千文,秀潤圓勁,八面具備,有真跡。自顛沛字起在唐林夫處,他人所收不及也。

【智永臨寫千字文,面秀色潤,筆圓力勁,八面俱備;這件作品有真跡傳世。自“顛沛(匪虧)”起,在唐林夫處,別人所收集的都沒有他的多。】

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字要有骨力格調,肉須裹筋,筋要藏肉,這樣就能俊秀豐潤,結構妥貼,不落俗套。要做到險而不怪,老而不枯,豐而不腫。圖變求新,貴在形態巧妙而不在苦用蠻力。苦則怒張,怒則怪異;貴在形態巧妙卻又不能做作,做作就成了畫畫了,寫字成了畫畫,那就俗了。這些都是寫字的弊病。】

“少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茲古語也。吾夢古衣冠人授以摺紙書,書法自此差進。寫與他人,都不曉。蔡元長見而驚曰:“法何太遽異耶?”此公亦具眼人。章子厚以真自名,獨稱吾行草,欲吾書如排算子,然真字須有體勢,乃佳爾。

【“少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老話。我曾夢見有一個穿著服裝的人教我摺紙作書,自那以後書法就有了些進步,寫給別人看都看不出區別來;只有蔡京見了驚奇地說:“你的筆法怎麼突然變了那麼多?”他真算是明眼人了。章惇自恃楷書優異,卻單單稱讚我的行草,暗示我的楷書跟排算籌似的呆板無神;不過楷書必須有體勢才能算是佳品。】

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顏魯公(真卿)行書可學,楷書就俗了。】

尹仁等古人書,不知此學吾書多。小兒作草書,大假有意思。

【我的兒子友仁等學習古人的字體,其實學的還是我的風格居多。這小子寫的草書,還有那麼一點意思。】

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鍾、索也。可永勉之。

【智永寫字寫到磨硯成臼,才能學到王羲之的樣子。如果將硯穿透,才能上追到鍾繇索靖的境界吧。所以說學書還得加倍努力啊!】

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因思蘇之才《恆公至洛帖》字明意,殊有工,為天下法書第一。

【一天不寫字,就覺得思路遲鈍了,想來古人片刻不停地在練習啊。由此我想起蘇之才的《恆公致洛帖》,字跡明朗,意味不凡,很見功力,應該算是天下字帖第一了。】

半山莊臺上多文公書,今不知存否。文公與楊凝式書人鮮知之。餘語其故,公大賞其見鑒。

【半山莊的臺上曾有許多王文公(安石)的字跡,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王文公學的是楊凝式的字體,世人很少有知道的。我一說出,他很讚賞我的眼力。】

金陵幕山樓隸榜石,關蔚宗二十一年前書。想六朝宮殿榜皆如是。

【金陵幕山樓的隸書匾額,是關蔚宗二十一年前所寫。估計六朝時宮殿的匾額都是這個樣子的吧。】

薛稷書慧普寺,老杜以為“蛟龍岌相纏”。今見其本,乃如柰重兒,握蒸餅勢,信老杜不能書也。

【薛稷寫的“慧普寺”三字,杜甫認為是“蛟龍岌相纏”。現在看到原石拓本,就小孩子吃力地手握蒸餅的樣子,可見杜甫是不會寫字的。】

學書須得趣,他好但為乃入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

【學習書法,必須要有興趣,忘掉其它嗜好才能寫得精到。但凡有其它愛好縈繞在心,就寫不好了。】

海嶽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嶽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覆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我因對書法博學而被皇帝召去答話。皇上問起本朝幾個時人認為會寫字的人,我這樣回答:“蔡京不得筆法要領,蔡卞有筆法而少韻致,蔡襄寫字是用刻的,沈遼是用碼的,黃庭堅是用描的,蘇軾是用畫的。”皇上又問:“那你寫字呢?”我回答說:“我寫字用刷的。”】

我喜歡通讀原文,以免斷章取義。先看米芾的書法觀:

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再看最後,海嶽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覆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作者認為此六人書法水平由低到高排為卞襄遼堅軾,勒排描畫,皆動詞,刷字也是動詞,刷作為動詞有塗抹之意,塗抹有隨意地寫或畫的意思,這說明了他做書舒適的心理狀態,處於無拘束狀態,而不是前面幾人刻意為之狀態,之前蘇軾算他眼中水平最高者(除本人),僅到畫字水平,與前相對應,入俗。他的狀態正好是書者散也,散懷抱狀態。

再來看,如果理解刷字就是快速寫字也不妥(其實作為一流術家寫字速度都不會慢,但也不是隻求快,一流書家也不會用直白的方式告訴你該怎麼寫)。刷不同東西有不同速度,刷牆就比較快,給傢俱刷漆就比較慢且仔細,刷馬桶就比刷牙用力重些。

最後結論解釋,刷字只是體現了用隨心而書的狀態寫字(很多書論也都強調心理狀態),刷這裡不是指用筆技法,這如前面的勒排描畫也不是指用筆技法一樣。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3:米芾《寶章待訪錄》

漢河間憲王購書必錄古簡,樑武元、隋唐文帝金題玉躞、錦質繡章、破紙斷麻取而華國。天寶以後,或進書得官,亦知上篤好。

本朝太宗混一,偽邦國書皆聚。然士民之間尚或藏者,既非寶鑑,皆以世傳,聞見浸多,懼久廢忘,因作《寶章待訪錄》,以俟訪圖書使焉。元祐丙寅八月九日。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目睹

晉右軍王羲之書《雪晴帖》

右真跡在承務郎吳郡蘇激處,集賢校理舜欽子也。帖尾有古跋、君倩字及褚氏字印。

陳僧智永真草書《歸田賦》

右真跡在襄陽魏泰處,故南昌人裝題曰:“虞世南白麻紙。”有古跋曰:“開成五年,白馬寺臨一過潭記。”某官潭,泰遊湖外,攜行賞跋累日。

唐率更令歐陽詢書《衛靈公天寒鑿池帖》

右真跡麻紙,在魏泰處。

唐彭王傅徐浩書張九齡《司徒告》

右真跡用一尺高絹,書多渴筆。詞雲:“正大廈者,柱石之力;匡帝業者,輔相之功。生則保其雄名,沒猶稱其盛德。”今在其孫曲江人嶺南縣令張仲容處。某官於桂林,借留半月,仍以紙覆裹,欲為重背,仲容惜其印縫古紙不許。九齡《神道碑》亦浩書。

唐中書令褚遂良《枯木賦》

右唐粉蠟紙拓書也,在承議郎合肥魏倫處,收以為真跡,魏氏刻石。某官杭過潤,借觀於甘露寺。

唐太師顏真卿書《送辛子序》

右真跡楮紙書,在寶文閣學士謝景溫處。前後為好事者以筆描二大印,其文亂,仍書“鉉”字,其中幸不合縫,鑑非鉉筆,甚累墨寶。某佐寶文於潭,屢經賞閱。

陳僧智永《千文》

右唐粉蠟紙拓書,有古跋雲:“契闊艱難,不敢失墜,信好事也。”在前國子監直講楊褒處,得於外舅王安國。某元豐五年過金陵見之。內二真字雙鉤填者,然人猶未信為拓焉。

陳僧智永《千文》

右楮紙書,唐人臨寫,在宣德郎陳幵處。恭公侄作梵夾冊,雖非真跡,秀潤圓活逼真,今已罕得。某嘗三閱。

智永《千文》半卷

右黃麻紙,唐人臨書,在刑部尚書丹陽蘇頌處。

王右軍《蘭亭燕集序》

右唐粉蠟紙雙鉤摹本,在蘇激處。精神筆力毫髮畢備,下真跡一等。此幾馮承素輩拓賜大臣者。舜欽父集賢校理耆購於蜀僧元靄。某與激友善,每過,公必一出,遂親為背飾。

唐太師顏真卿《乞米帖》

右真跡楮紙在朝請郎蘇澥處。度支郎中舜元子也得於關中安氏。士人多有臨拓本。此卷古玉軸,縫有舜元字印,范仲淹而下題跋。某嘗十餘閱。

唐率府長史張旭四帖

右真跡在杭州陸氏,大姓也。舊有五帖:第一秋深,第二前發,第三汝官,第四昨日,第五承須。今所存四帖,“汝官”後有一古印文記,不可辨。“昨日”、“承須”二帖,襞紙也。陸氏子素從奉議郎關景仁學,關因借撫三大帖,餘丱見石本於鎮戎軍。及冠,官桂林,朝奉大夫關杞為使者語及,始知石在關氏。二十五,官潭,杞通判邠州,以石本見寄。三十五,官杭,而景仁為錢塘令,陸氏子登進士第者來謁,與關謝而閱之。既見真跡,獨“秋深”一帖詰之,良久,顰蹙而言:嘉祐中,太守沈文通借觀,拆留不還,自此不復借出,因亦不復借閱。遣工撫得之即歸,詰遘弟遬,時為郡從事,乃言在其侄延嗣處,後復得閱,今歸餘家。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王右軍《來戲帖》

右麻紙,六朝人所臨寫,旁註小真字數枚,復以雌黃覆之。在蘇州故相丁謂孫景處,後以一萬質於鄆州樑子志處,故相樑適孫也。又有《唐雙鉤撫帖》,亦在丁景處。某皆有題跋。

韓擇木八分

右真跡楮紙,在丁景處。第二行書官位,以大字改為中字。

唐太師顏魯公書名兩字

右真跡書嶺南刺史綾告,在朝奉郎臨江許彥先處。

唐辯才弟子草書《千文》

右黃麻書,在龍圖閣直學士吳郡滕元發處。滕以為智永書,某閱其前空兩才字,全不書,固以疑之;後復空永字,遂定為辯才弟子所書,故特闕其祖師二名耳。

唐虞世南《枕臥帖》

右雙鉤唐模本,在朝奉大夫錢塘關杞處。上有儲氏圖書古印。關嘗謂某曰:昔越州一寺修佛殿,於樑棟內龕藏一函古撫數十本,所可記者,王右軍《十七帖》,世南《枕臥帖》、《十鬥九帖》,褚遂良《奉書寧帖》,上皆有儲氏圖書字印,致功精絕,毫髮幹濃畢備。關與僧善購得《枕臥》、《十鬥九》、《書寧》三帖。

唐祕書少監虞世南《積時帖》

右古雙鉤摹本,在承議郎洛陽李熙處。翰林學士維之孫亦縫有儲氏印,某借撫石。

唐僧高閒草書《千文》

右楮紙真跡,在承議郎李熙處。

唐禮部尚書沈傳師書《道林詩》

右在潭州道林寺四絕堂,以杉板薄,略布粉,不蓋紋,故歲久不脫。裴休書杜甫詩,只存一甫字。某嘗為杜板行以紀其事。沈牌,某官潭借留書齋半歲,拓得之石本為撫石。僧希白務於勁快,多改落筆端直,無復縹眇縈迴飛動之勢。

唐太子率更令歐陽詢書荀氏漢書節

右楮冊小楷,在潭州南楚門胡氏淳處。

唐歐陽詢書道林之寺牌

右在潭州道林寺。筆力險勁,勾勒而成,有刻板本。又江南廬山,多裴休題寺塔諸額,雖乏筆力,皆種種可愛。

羲之《千文》

右楮紙書字,筆力圓熟。在宣州觀察支使王仲詵處,故相圭之侄。謬題賀知章書四字於韻字下,非也。

顏魯公頓首夫人

右真跡楮紙,破爛過半,在駙馬都尉王晉卿家。

孫過庭草書《千文》

右真跡黃麻紙書。縫有樑秀收閱字印、王氏圖書四字,隨圈四轉,其異制也,在如上。

懷素詩一首

右真跡絹書,在王晉卿第。

張長史虎兒等三帖

右楮紙真跡,同上。

晉武帝、王渾、王戎、王衍、郗愔、陸統、桓溫、陸雲、謝安、謝萬等十四帖

右真跡在駙馬都尉李公炤第。武帝、王戎書字有篆籀氣象,奇古,墨色如漆紙,皆磨破,上有開元二字,小印太平公主胡書,印美哉,不可得而加矣,世之奇書也。王涯永存珍祕印、殷浩之印、樑秀收閱古書記字印。內郗愔一帖即閣本法帖所錄者。昔使王著取溥家書,與閣下書雜模,此卷中獨取愔兩行,餘在所棄,哀哉。謝安《慰問帖》字清古,在二王之上,宜乎批子敬帖尾也。

晉謝奕、謝安、桓溫三帖

右真跡,麻紙書,在李公炤家。上有鍾紹京書印、竇蒙審定字印印。謝安一帖,為後人恐墨淡,複用深墨填過,使人惋怛,與前卷並有絹帖書爵號,自為名筆。

黃素《黃庭經》

右同上字札,古無褚薛體,殆六朝人所作。縫有鍾紹京印,後有陶穀漢時跋雲:“此《換鵝經》也。”甲戌九月十一日,百計取得此書,詳觀,誠無唐盛時,是銛鋒筆行書,雖恐非右軍,誠爾。界行有鍾紹京書印,二字小印卷末,真寫胎仙二字,用陳氏圖書印印之。又有錢氏忠孝之家印紙,跋雲:“山陰道士劉君以群鵝獻右軍,乞書《黃庭經》,此是也。”逸少真書此經與《樂毅論》、《太史箴告誓文》累表也。《蘭亭》、《洛神賦》皆行書,其他並草書也。草十行敵行書一字,行書十行敵真書一字耳。又續題雲:“此乃明州刺史李振景福中罷任,過浚郊,遺光祿朱卿。朱卿名友文,即樑祖之子,後封博王,王薨,予獲於舊邸,時貞明庚辰秋也。晉都樑苑,因重背之。中書舍人陶穀記。”是日降麻,以京兆安彥威兼副都統。米某跋雲:“印小字,乃唐越公鍾紹京印也。”此書在李太師第,固是甲觀。

顏魯公、郭定襄《爭坐位第一帖》

右楮紙,真跡,用先豐縣先天廣德中牒起草,禿筆字,字意相連,屬飛動詭形異狀,得於意外也。世之顏行第一書也。縫有顏氏守一圖書字印。在宣教郎安師文處,長安大姓也,為解鹽池句當官,攜入京,欲背,予得見之。安自雲:“季明《文鹿脯帖》在其家。”

晉王右軍《稚恭進鎮帖》

右麻紙書跡,後有太常卿蕭祐題跋,在前著作郎丁仲修處。

晉王羲之《官奴帖》

右雙鉤,麻紙本,亦在王仲修處。

唐張右史季明《賀八清鑑等帖》

右楮紙,真跡,筆法勁古,不類他書,世間季明第一書也。在承議郎蘇液處,世多刻石。

懷素《千文》

右絹書,真跡,在蘇液處,沈遘刻板本是也。

懷素書《任華草書歌》

右真跡,兩幅,絹書,字法清逸,歌辭奇偉,在駙馬都尉王晉卿第。尚方有三幅,乃其後幅,適完嘗請出第,觀復歸尚方。

李邕《多熱要葛粉帖》

右白麻紙,真跡,上有唐氏雜跡字印、陳氏圖書字印、勾德元圖書記字印,紫微舍人石揚休物,今在其孫前宿州支使夷庚處。前一帖與光八郎謝惠鹿帖真跡,餘過甬上,於夷庚處購得之。

懷素草書《祝融高座帖》

右絹書,兩行,此字入神,石紫微嘗刻石,有六行在,不見前四行。問夷庚,雲:“在王洙參政家。”此亦為其子弟購去矣。

陳賢《草書帖》

右六七紙,字奇逸難辨,如日本書。上亦有唐氏雜跡字印,在駙馬都尉李公炤家。

顏真卿《祭叔濠州使君文》

右真跡,楮紙,書改抹多,在長安。安氏子師文攜至京。

顏真卿《疏拙帖》

右麻紙書,真字,清勁秀髮,亦與李大夫,時顏責硤州別駕,此顏第一帖也。

懷素三帖

右絹帖,雲貧道胸中如刀刺。第二帖見顏公,第三帖律公發,懷素不與,世之第一帖也,亦見於師文。

懷素自序

右在湖北運判承議郎蘇泌處。前一帖破碎不存,其父舜欽補之。

庾翼帖

全福上有竇蒙審定印。

張芝、王翼二帖非真。

虞世南《汝南公主墓誌》

歐陽詢碧箋四帖,草聖

顏真卿與李大夫奏事張漵二帖

懷素草書三幅,楊凝式書三帖

皇象急就唐撫奇絕

右在故相張公齊賢孫、名直清、字汝欽處,今為楚州山陽主簿。

王右軍《相溫破羌帖》 有開元印,唐懷充跋。

右筆法入神奇絕,帖與王仲修學士家《稚恭帖》同是神物,有開元印,懷充跋。在蘇澄道淵之子之純處,今為歙州判官。

王獻之《送梨帖》,有黎氏印,連柳公權跋。王右軍《言敘帖》兩行有貞觀半印,徐僧權字。

右在左藏庫副使劉季孫處,據柳公權跋,於唐太宗書前雜出獻之書,乃將其父書卻粘於獻之帖後雲。又一帖,柳誤以父為子矣,況不知書者乎。

李邕四帖,內一幅碧箋,有唐氏雜跡印,勾德元圖書記印、陳氏圖書印,與石夷庚所藏《多熱帖》同。

右在章子厚家。

王右軍《筆陣圖》,前有自寫真,紙緊,薄如金葉,索索有聲。

右同上,章公自雲:借於趙竦。今為蔡河撥發。

王右軍《紙妙筆精帖》,有貞觀印。王太令《日寒帖》,有唐氏雜跡印。

右故相王曾家物,在其孫景融處,後為前龍圖待制沈括存中取之。古跋,右軍作,羊欣大令作,薄紹之仍將大中歲跋颳去數字,填為薛邕記之。而故相薛居正題曰:“和傅遺餘。”此蓋和凝為薛氏故物,歸居正耳。唐太宗雅不喜子敬書,故時人以他名名之以應募。所謂紹之書,曰:乃於耳字不颳去,及不次獻之頓首,字猶在,一分許可識。大中所跋,既不能辨,復為不鑑之人所收,遂使至寶永失其真,籲可痛也。

的聞

唐僧懷素自序

右在朝奉郎蘇液處,杭州沈氏嘗刻板本。泌、激皆舜欽子。蘇氏自參知政事易簡之子耆,耆子舜欽,欽之子激,四世好事有精鑑,亦張彥遠之比已。上三事,並激雲見之。

洪元慎集右軍越州兩碑

右真跡,在越州僧正子文處。嘗通許借,未果。

褚遂良書《黃庭經》

右聞綠綾所書,丁謂孫倩處。質在無錫民家,士多因邑官借出。

王右軍書家譜

右在山陰縣王氏家,越州教授王渙之以書抵某,具言有此書。

虞世南書經

右同上,在越州上虞。

晉中令王獻之《己復此節帖》

右在朝請大夫新昌石元之家,關景仁屢見之,嘗撫石。某見兩本,字札精妙。

虞世南書《汝南公主銘》起草

右在通直郎洛陽王護處,見撫本。給事中舉元子云:真跡在洛陽好事家,有古跋。

歐陽詢四帖

右同上。

顏魯公書《韻海》

右聞大書朱字,魯公書小字,他人作蘇駒雲。在其父刑部尚書處。

柳公權書《柳尊師墓誌》

右真跡,在錢塘唐垌處。

張長史《千文》三帖

右同上,模石乃李師中也,洛陽人。

歐陽詢《鄱陽帖》

右同上,模石在靈隱寺。

褚遂良臨王右軍二帖

右同上,並坰自雲,未肯輕出。

《老子西升經》,褚遂良書,閻立本畫

右在觀文殿學士洛陽馮京處。

晉王惲《真草帖》,晉張翼帖,宋阮研帖,宋蕭思話表文,帝批答

右在駙馬都尉李瑋處。某並見石本,後見李雲:“在高橋楊氏。”未獲見。

顏真卿《寒食帖》

右綾紙書,在中書舍人錢勰處,世多石本。

王右軍《玉潤帖》

右蘇州教授閭丘籲雲:在承議郎建安王實處。有古跋。令裝書人背,久不還。及剪卻半跋,皆唐名公也,付理不可得,匠人願陪四十千,即知其切,真得金已多。

蘭亭撫本

右正議大夫章惇跋,蘇激所收蘭亭雲,此與吾家所收同。

褚遂良《奉書寧帖》

右在關杞,某見石本。

晉葛玄飛白天台字

右見石本,真跡聞在臺州。

唐東宮長史陸柬之書《十八學士贊》

右西京留臺王瓘雲:在舍弟圭處。

唐高閒書令狐楚詩

右真跡,在戶部尚書康季常家,某見石本在湖州。

歐陽詢二帖

右在朝議大夫晁端彥處。其本與蘇州進士周沔。

懷素書蕭常侍日下三帖

右同上。

宋羊欣、宋翼二帖,並褚令模蘭亭

右見中書舍人蘇軾雲:在故相王隨之孫景昌處。撫石在湖州墨妙亭,屢見石本,今在沈存中括家。

柳公權《紫絲靸蘭亭詩》二帖

右待制王廣淵撫石,跋雲:龍圖大諫李公帥府暇日出書,請撫石。李師中也,洛陽人。

張長史全本《千文》

右見臨淮令曾孝蘊雲:在京師謝氏,亦寶文公遠族也。

顏魯公帖一軸五幅

右見湖州巡檢供奉官石裔駙馬之孫雲:在其兄處。

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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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海岳名言》之書學理論以及全文譯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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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是宋代書畫、理論、鑑賞方面的卓越人物,也是彪炳千秋的藝術大家。初名敝,字元章,號襄陽漫士,海嶽外史等。宋徽宗時,召為書畫學博士,人稱“米襄陽”,“米南宮”;因其舉止狂顛,違世異俗,每與物迕,故人又稱“米顛”。

《宋史·文苑傳》說他“芾為文奇險,不蹈襲前人軌轍,特妙於翰墨,沉著飛翥,得王獻之筆意。畫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臨移,至亂真不可辯。精於鑑藏,遇古器物書畫則極力求取,必得乃爾。”宋《宣和書譜》說他:“……大抵書效羲之,詩追李白,篆宗史籀,隸法師宜官,晚年出入規矩,深得意外之旨,自渭‘善書者只有一筆,…而我獨得四面’,識者然之。米芾書時,其寸紙數字,人爭售之,以為珍玩。請求碑榜,而戶外之履常滿。家藏古帖由晉以來者甚富,乃名其所藏為“寶晉齋”。好事替纓之流,出其所有奇字,以求跋語,憎重其書,而芾喜之,即為作。古紙臨仿,便與真者無辨。兼喜作畫,嘗為《楚山清曉圖》,曾非俗師所能到也,當時名世之流評其人物,此謂‘文則清雄絕俗,氣則邁往凌雲,字則超妙入神’。人以為知言。”

在理論上,米芾的書法思想及其思維方式對後世影響也相當大,儘管他沒有留下比較系統的宏篇鉅製來表述自己的書法思想,也沒有留下獨立成篇的藝術篇章。其見解僅散見於其所著的《書史》、《寶章待放錄》、《海岳名言》、《評紙帖》、《硯史》、《畫史》等中,有時也還不免陷於偏激:如《書史》中載有他寄薛紹彭詩云:“歐怪褚妍不自持,猶能半蹈古人規。公權醜怪惡機祖,從茲古法蕩無遺。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懷素獠獠小解事,僅趨平淡如肓醫。可憐智永硯空臼,去本一步呈於嗤”。不僅對歐陽詢、褚遂良、柳公權、張旭、懷素、智永等千古大家多懷不滿;同樣的,就是與之同世的名書家,他也無所顧慮,在論書中給予極意詆訶。而對他自己的書法,則放言矜肆,頗為自負:“吾書取諸長處,總而成之,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海岳名言》)。

不過,從他自己的敘說和蘇東坡等人的評述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把王羲之、褚遂良作為學書的突破口,站在眾多書法古人的肩上,對傳統書法進行了自覺的整理,並進而成功地變革出自我,其心得自然是很深的,因而,所言之法,也脫落蹊徑。為書家圭臬。在傳統的基礎上,他根據自己的天才卓見,以抒情觀強調“弄翰”,倡導運筆的“振迅天真,出於自然”,進而達到“筋、骨、皮、肉、脂澤、風神皆備,猶如一佳士”的藝術境界,開創了有宋以來書法理論思維的先聲,在書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海岳名言》是米芾平日論書語的輯錄,全篇二十六則,每則寥寥數語,所謂翰墨,微言精義,頗含深趣。它不僅是我國宋代書法理論的重要篇章之一,也是研究我國書法理論的名篇之一。

本文擬對此進行分析,藉以探討米芾的書學思想。

一、評論的“入人”觀魏晉南北朝,是我國文學藝術的自覺時期。這個時期,由於何晏、王弼倡興玄學,士大夫言談多以詭譎為時尚,華麗浮靡,言不及義。在這期間稱盛的書法評論,受其影響,自然也不例外。如袁昂的《古今書評》、梁武帝蕭衍的《古今書人優劣評。》等,只求遣辭華美,比況奇巧,結果往往是去法逾遠,不著邊際,讓人費解。如袁昂古今書評曰,“臣(指袁昂)謂鍾繇書意氣密麗,若飛鴻戲海,舞鶴遊天,行間茂密,實亦難過”。

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蕭子云書法危峰阻日,孤鬆一枝,荊軻負劍,壯士彎弓,雄人獵虎,心胸猛烈,鋒刃難當”。對這種吹捧的朦朧,評價的淺薄,在唐朝時就已為人所警覺和唾棄。著名書家、書法理論家孫過庭在《書譜》中便已表示了不滿的看法,他說:“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可惜獨具卓識的見解,並未能引起書壇的注意。唐朝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儘管對華麗不實的文風有很大沖擊,但是,書壇上“多涉浮華”的陋習到米芾時,實際並未改觀。米芾再也坐不住了。

他在《海岳名言》中開篇喊出:“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本來,藝術的欣賞是欣賞客體——藝術在欣賞者心裡所激起的主觀感受,主觀色彩極為濃厚。它與欣賞者的藝術修養有很大關係,修養越厚,賞得也越深,這是客觀規律。欣賞者得之於心,悅之於目,以比況言其心情,也不是不可,但是比況的奇巧和過份的誇張,給別人的高深莫測,玄而又玄之感,這不利於書法的正常批評與研究,尤其對學書者,又會有什麼好處呢?當然,米芾反對的是指那種言過其實的比況,而對於切合實際,對來者和書壇有益的 “入人”的比況,他還是贊同的。他自己就在用比況,如: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海岳名言》海嶽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嶽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覆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同上大家知道;歐陽詢和柳公權都是以瘦勁著稱於世的唐大書家,“歐書”字體緊厲,筆畫勁刻,“猛銳長驅;智永亦復避鋒”。“柳書”由於吸收了北魏方筆的長處,把點畫寫得好象刀切一樣爽利森挺,均勻瘦硬,故有“柳骨”之稱。這既是他們的特點,也是他們的致命弱點,只能寫小;不宜放大,大便勢弱。

文中所說的“道林之寺’與“國清寺”又系毆、柳二人大字書寫摹刻,如果稍不得法或一點琉忽,流入寒傖,弱不禁鳳,神情呆滯的境地也是可能的。對這種境地,米芾用“寒儉無精神”和“費盡筋骨”來比況,顯然是很形象、很恰當的。關於第二段,陳訓明先生曾作過詳細精妙的闡釋。這裡不再贅述,摘錄其後,足見米老精審。

1、蔡襄勒字:勒,指雕琢、遲滯。米老書評:“蔡襄如少年女子,行步緩慢,多飾繁華。

2、沈遼排字:謂筆畫字體大小劃一。

3、黃庭堅描字,謂其畫法入手,頗現做作。明王世貞評:“山谷道人以畫竹法作書。”

4、蘇軾畫字:隱指其肉多於骨。至於米老“刷”字的自謂,陳先生認為,可理解為用筆的果敢、迅速和率意,蘇軾評其書如“風檣陣馬,沉著痛快”黃庭堅評曰:“元章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於此。然亦似伸對來見孔子時風氣耳’,也是符合客觀實標的。一個勒、排、描、畫、刷字,便準確無誤地概述了宋代幾位代表書家的書法特色,凝練準確,恰到妙處,米老之後,何人足以雁行啊!

二、審美的“真趣”觀對於書法作品的審美,社會時尚不同,其結果也不同。所謂“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就是這個道理。宋朝的書風如何!蘇軾以一個“意”字概之。他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重在寫“意”,寄情於“信手”之間。又說“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而米芾論書,則與其又有所不同。

《海岳名言》中,他說得很清楚,試看:裴休率意寫牌,乃有真趣,不陷醜怪。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唯吉州廬山題名,題論而去,後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俗之差。沈傳師變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為司馬系《南嶽真君觀碑》,極有鍾、王趣,餘皆不及矣。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他所說的真趣,指的是書法作品的藝術效果,並不特指某風格。

按照海岳名言中所列,我們認為,他的真趣觀,至少應包括三方面:

1、要有古法;

2、結體不一倫;

3、無作意。先說古法。米芾所倡導的古法,也不是指一般的典雅或雅正,它包括三代的古法和三國晉代的鐘繇,索清、二王法。三代法:主要指戰國以前所用的文字,如鐘鼎、石鼓 等。他說“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法亡矣”。

晉代法:指魏晉南北朝碑帖中的拙樸 意趣。他在“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道護、歐虞筆始習,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中說的古法,即是指此。之所以他要詆訶唐人,就是因為他們“變亂古法”,致使“古法蕩無遺”了,在他看來,歐、虞比顏、柳還稍好,也只是因為他們“猶能半蹈古人規。”(《寶晉英光集》)。其次是結體不一倫。

一方面,他反對唐人楷書的大小齊平方正。他認為,唐人把徐浩的書法比作王僧虔的書法,很不恰當。因為“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鍾法,與子敬(王獻之)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海岳名言》)

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即大字的用筆,要象寫小字一樣從容,大字的結體,要象小字一樣結密”,張旭的“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的“展促”相稱觀,不過是騙人的鬼話,並且是古法衰亡的罪魁。“只有大小不展促”,才能“相稱”,為此,他舉例說“餘嘗書‘天慶之觀’,‘天’、‘之’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布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飛動之勢。”(《海岳名言》)。 說到底一句話,要作到大小不一倫,需要作者在胸有成竹,審度字勢、筆畫疏繁,行氣篇章的基礎上,因勢下筆,方能順其自然,達到理想效果。再次是無作意;所謂無作意,是指用筆、結字、布白、行氣、氣韻的天真和諧,自然無作。但是《海岳名言》裡,主要則是指的用筆和書法動作所達到的藝術效果。他說,薛稷“乃是勾勒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

晉字如人握兩拳,伸臂而立,醜怪難狀。”並進而得出“由是論之,古無真大字”。又說“歐、虞、褚、顏、柳、皆一筆書也”,“一筆書”是指只用一種運筆書寫出的字。因為“唐人尚法”,所以,較之魏晉,相對來說,的確是死板一些。按照他的要求,要進到無作意之境,應具備三點:

一是,八面具備。他說“智永臨《集千文》,秀潤圓勁,八面具備……在唐林夫處,他人所收不及也”。

二是心既貯之,只有身心的自由和強烈的抒情表現感,才能“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

三是字要有骨格。他說:“肉須裹筋,筋須藏肉;秀潤生,佈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三,創新的繼承觀這是一個辯證的統一體。任何創新都離不開對傳統的繼承,自然科學的發明創造如是,書法藝術又何嘗不這樣。因為繼承本身就意味著創新。離開了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意蘊豐厚的傳統,創新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及,甚或魔道走火,不能自拔。這一點,米芾是深通其理的,並下了極大苦功,遍臨諸家,廣收博採。他說:“餘初學顏,七八歲也……見柳緊結,乃學柳《金剛經》。久之,知書於歐,乃學歐,如印版排算,乃慕褚而學之最久,又慕段季轉折肥美,皆全,久之,覺段全繹展《蘭亭》,遂並肩法帖,入晉魏平淡、棄鍾,方而師師宜官《劉寬碑》是也,篆便愛《祖楚》《石豉》,又語竹簡以筆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其書壁以沈傳師為主……”。

從上述自敘中可以看出,米芾的視野是相當廣闊和多師的。特別對魏晉書法,更是勤奮用力;探究深微。他說:“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海岳名言》),並用“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鍾、索也,可永勉之”為座右銘,時時勉勵自己,臨池不輟。其子米友仁在跋語米芾《指右軍四帖》中說他父親“所藏晉、唐真跡,無日不展於几上,手不釋筆臨學之。夜必收於小篋,置枕邊乃眠”,談得更清楚。米芾的創新,更重要的是他善於廣泛學習傳統。他聰穎的天資成就了他,他詭譎無常的心態造成了他。他對古代法帖用功之深,臨字之精,前無古人,後乏來者。他臨寫的王獻之《鵝群帖》,使得王洗、沈括等鑑賞大家上當受騙。包括流傳至今的王羲之《長鳳帖》,王獻之《中秋帖》,實際也是米芾的手筆!對傳統的吸收,他也是很講究方法的。

他學書走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學古、集古,從古人的心得之言中吸取豐富的營養。所謂‘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

第二階段是取法萬殊,裁成一相。照他自己的話說是:“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清代名學者、著名書家王文治在一首《論書絕句》中,恰如其份地道出了米芾能化的精明,他說:“天姿凌轢未須誇,集古終能自立家。‘—掃二王’非妄語,只應釀蜜不留花”。很值得人深思。綜上所述,米芾的創新觀就是他的繼承觀。創新的成功,其根本點在於他廣泛臨寫的是傳統的優秀碑帖,善於學的是古人的優秀心得,培養的是自己質樸、古雅,自由的傳統藝術氣質……這一切的一切,都毫無疑義地表明:米芾的成功,也即是對傳統繼承的成功。其經驗,對當今書法的創新,也不無俾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