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書法 孫過庭 藝術 耿介 沈尹默 不羈為真 2018-11-30

白蕉,本姓何,名馥,字遠香,號旭如,別署雲間、濟廬、復生、復翁等,後改名換姓為白蕉。上海金山縣張堰鎮人。出身書香門第,幼承家學,少時就有書名於鄉里。工詩文書畫,白蕉自己說是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其實,他還治印,只是難得為人奏刀。傳統文藝修養相當全面,但白蕉最為人稱譽的,還是他那一筆秀逸的行書,他的行書以二王為宗,所創作的書法作品雋逸瀟灑,才情橫溢。寫蘭尤享盛譽。

40年代,他多次在上海舉辦個人書畫展,名噪一時,行家也頗推重。有人評論說,他寫的王字為當今第一。細看他的行草書,覺得這話並非過譽。白蕉的行草書,深得二王精髓。沈尹默、鄧散木、馬公寓、潘伯鷹諸家也都寫王字,但較之於他們,白蕉的字更富英銳之氣;流轉暢適,又能收得住,絲毫沒有浮滑薄俗之感。有些行書,還有王珣《伯遠帖》的明顯影響,十分可愛。

我經過相當時間的推敲和思考,決定用“書髓”二字來包舉本講。因為在這一講裡所要談的,可以說是書學上的最高修養,比較抽象,古人也不大把它分析、講明。正如孫過庭所謂:“設有所會,緘祕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又云:“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這在初學者聽來,或者以為同書法不甚相關;對於引證古人的議論,或者感覺會很平凡,或者是感到不容易領會。其實呢,到是千真萬確,妙而非玄。現在為了諸位易於明瞭起見,提綱挈領,在本講總題之下,先總的、概括地談一談。

大概書法到了“爐火純青”,稱為“合作”的地步,必定具備心境、性情、神韻、氣味四項條件。那麼,四項條件的因成是什麼呢?闡述如下:

(一)心境:心境要閒靜。

如何會閒靜呢?由於胸無凝滯,無名利心。換句話說,便是沒有與世爭衡、傳之不朽的存心――不單單是沒有雜事、雜念打擾的說法。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境界。心緣靜而得堅,心堅而後得勁健。臨池之際,心境關係可真不小。《書譜》以“神怡務閒”為五合之首;“心遽體留”為五乖之首。又說:“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這是到了極閒靜的境界,才能如此。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隸書用清所尚五言聯》

(二)性情:性情要靈和。

緣何得靈和呢?講到靈字,便聯想到一個“空”字。譬如鍾鼓,因為它是空的,所以才能響;如果是實心的話,敲起來便不靈了。和字的解釋是順、是諧、是不堅不柔,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性情的空靈,是以心境的閒靜為前題的。心境的能夠閒靜,猶如鐘鼓,大叩之則大鳴,小叩之則小鳴。《書譜》以“感惠徇知”為一合;一“意違勢屈”為一乖。又說:“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讃》則意涉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又云:“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歷,而風規自遠。”性情和書法的關係如此。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行書蹈德正身八言聯》

(三)神韻:神韻由於胸襟。

胸襟須恬澹、高曠。恬澹高曠的人,獨往獨來,能夠不把得失譭譽擾其心曲,自舒機軸,從容不迫,肆應裕如。我們可以想像諸葛武侯,他羽扇綸巾的風度如何?王猛捫蝨而談的風度如何?王逸少東床袒腹的風度如何?神韻又是從無所謂而為來的。宋元君解衣槃礴,嘆為是真畫士;而孫過庭以“偶然欲書”為一合;“情怠手闌”為一乖,其故可思。有人說:神韻是譬如一個人的容止可觀,進退可度。大致果然不錯,但那個可觀可度,我看正不免見得矜持,還不夠形容一個人的逸韻。譬如館閣體的好手,不能說不是可觀可度,然而終不是書家,因為其中有功名兩個字。孫過庭說:“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所以能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也就是因為胸中不著功名兩字。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 《致君匋五月十三日札》

(四)氣味:其為由於人品。

人品是什麼?如忠、孝、節、義、高潔、隱逸、清廉、耿介、仁慈、樸厚之類都是。古人說:“書者如也。”又說:“言為心聲,書為心畫。”這個如字,正是說如其為人。晉人風尚瀟散飄逸,當時的書法也便是這個氣味。魯公忠義,大節凜然,他的書法,正見得堂堂正正,如正士立朝堂模樣。太白好神仙、好劍、好俠,詩酒不羈,他的書法也很豪逸清奇。本來,一種藝術的成功,都各有作者的面目和特點。面目和特點之所以不同,這是因為各個作品,有各人的個性融合在內。試看,同是師法王羲之,為何歐、虞、褚、薛的面目,自成其為歐、虞、褚、薛呢?孫過庭雲:“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慾,便以為姿。”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一個人的人品,無論忠義、隱逸、耿介等等,莫不反映到他的書法上去。讀書人首務立品,寫字也先要人品,有了人品,書法的氣味便好,也越為世人珍貴。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書黃庭堅詩扇》

四者除了天賦、遺傳關係之外,又總歸於學識,同時與社會、歷史的環境和條件,也是分不開的。有天資而不加學,則學識不進。現試言:

(一)學識與心境的關係:孩子們初學執筆,寫成功幾個字,便喜歡聽大人們稱讚一聲“好”。藝術家如果不脫離這種心理,常常要人道好,這就糟了。為什麼糟呢?是因為他名利心太重的緣故。請設想一下,如果張三說他極好,李四說他不好,他還來不及辨別對方是什麼人,他們的話有什麼價值,而只是希望李四能改變主意,也說他好,結果又來了個王五,批評他某一點不好,你想,這樣他的心境如何能閒靜呢。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行書七言聯》

(二)學識和性情的關係:天下事事物物,萬有不齊;各人的性情,自然像各人的面孔一樣,也大有不同。對於書法來講,也是如此。歷代大家,各有面目,各有千秋。如果甲說鍾王字好,乙說顏柳字好,於是各執己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成見在胸,入主出奴,由辯論、筆戰而相罵起來。結果去就質於一位學爨寶子的丙,那豈非笑話。本來顏、柳書雖有習氣,但不能掩其好處。自己不能靜觀體會,緣何便可一筆抹殺。所以學問深,則意氣平,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學問深者,必善於傾聽客觀的分析、各種不同見解;善於吸收各家精華,也必能保持冷靜的頭腦和閒靜的心境。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行書觀盡化將七言對聯》

(三)學識和神韻的關係:學問高者,見多識廣,心胸高曠,獨來獨往。因為心中毫無雜念,毫無與世爭衡之心,書畫詩文,其氣息必超脫塵俗,瀟散飄逸,神采清奇。否則“不虞之譽,求全之毀。”“一庸人譽之,便自以為有餘;一庸人毀之,便自以為不足。”得失勞心,真是何必!也使人覺得可笑。“見富貴而生諂容,遇貧賤而生驕態。”其實,他的富貴於我何加;他的貧賤於我何損,這隻能顯露了自己的胸襟和人格。即如拿王逸少的胸襟來講,他所以“袒腹東床”,那時候,他正覺得大丈夫不拘小節,何患無妻,天熱樂得舒舒服服。一方面看了他的弟兄輩,一個個衣冠整齊,一副矜持模樣,目的原是想討郗家小姐做老婆!眼前來的,又不知是誰的未來的丈人峰,未免心中要暗好笑呢!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草書白雲青天五言聯》

(四)學識與人品的關係:識由學而高,學又因識而進,二者是有相互密切聯繫的。“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由於學識。“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好。”這也是由於學識。有些人不能說是沒有學問,但為何他偏幹不忠不義的勾當呢?那是由於不能分別義、利,於是淫於富貴,移於貧賤,屈於威武。歸根結底,他原是並沒有得到聖賢的真學問,因此便無定識,而影響到他的人格。有些人學古人的書法,偏先學到他的惡習,有毛病的地方。這是好而不能知其惡,是由於不學以致無識,而以醜為美,影響到書品。宋代書家蘇、黃、米、蔡,據說這個蔡原是蔡京,但是後人因為蔡京人格有問題,不配和其他三家並稱,所以配上了一個蔡襄。元代趙子昂,本來是宋朝宗室,國亡之後,還做異族大官,這於人格上就有問題了。所以雖然他的書法功夫不僅好,也夠漂亮,但總覺得是浮滑一路,骨子差了。明末清初的王覺斯,天分真高,筆力比文徵明一輩強得多,《擬山園帖》的摹古功夫,更可見他的學力。但他自己面目的書法,粗亂得很。他又為宦官魏忠賢寫生祠碑,於是人家便看不起他了。講書法關係到人品,或以為不是“在藝言藝”的態度,但我以上所講的,即以藝術至上的立場而合到人品,我想,這並不離題。至於一輩嗜古的收藏家,珍貴新莽的泉貨、蔡京的《黨人碑》、秦檜的書札,那是歷史保存的意義,在我看來,倒不單單是好奇與物稀為貴。

白蕉:如何寫字能爐火純青

白蕉《行書七言聯》

以上所言,實在是卑無高論,但與書道聯繫之處,各位可以隅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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