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江論《摔跤吧!爸爸》的精神分析學

摔跤 雅各·拉岡 王國 政治 凱風網 2017-05-24

2017年的母親節,卻有一部關於父親的電影在熱映,並取得了不俗的票房和口碑。但我今天談的不是這個電影本身如何如何,而是這部印度電影中的“爸爸”的問題。說明一下,我沒有打算將這篇文章寫成充滿大量黑話和專業概念的學院派論文,還是希望給更多的非專業的讀者閱讀,因此,我需要用非常通俗(略帶簡化和歪曲)的方式說明一下父親(爸爸)這個角色在精神分析中的地位。

藍江論《摔跤吧!爸爸》的精神分析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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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們也不用專門強調,這裡的說法是弗洛伊德的還是拉康的。不過總而言之,父親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在弗洛伊德那裡,尤其是男孩子的成長,起到的作用非常不同於母親的角色。父親代表著強悍的權力,在孩子心中成為一種壓制性的力量。故事應該分成三個部分來講:第一部分,在一座城邦,有一個父親,他的慾望非常強大,擁有並壟斷了所有的資源,兒子們不願意了,他們的慾望無法得到滿足,於是他們聯合起來,殺掉了這個父親。第二部分,父親的肉體死亡,並不代表父親對兒子們的壓制的消除,相反,父親通過各種父親強權的符號顯現出來,如父親的王座,父親的權杖,父親的徽章,甚至父親使用過的一切生活用品,讓弒父的兒子們感到恐怖,他們依然不能為所欲為,依然在面對這些帶有父親的符號面前壓制自己,循規蹈矩,用拉康的說法,這是父親的象徵性迴歸,也就是說,父親的肉身雖然死去,但是父親將自己化為一種無法消除的象徵或符號,依然統治著這座城,兒子們並沒有因為父親的肉身死去,而變得自由,相反可以見到的權力壓制,被不可見的象徵化的父權的壓制所取代,兒子仍然在父親權力的囚籠之中。最後,也是故事的第三個部分,兒子們終於可以發現擺脫父親無處不在權力壓制的方法,那就是讓自己變成父親。在弒父之後,父親的肉身死亡,讓那些代表權力的象徵成為了拉康意義上空能指,即沒有任何實質性肉體指向的權力象徵,唯一可以擺脫這些權力象徵的陰霾的方法就是佔據這些象徵,如同拔出石中劍的亞瑟王,在亞瑟拔出石中劍的那一刻,立即將自己化為父親,自己佔據了父親的位置。佔據父親位置的兒子,擁有著之前父親擁有的一切權力,同時也利用手中的一切資源對其他兒子仍然實施著壓制。故事到這裡進入到一個死循環,新佔據父親位置兒子與其他沒有佔據這個位置的兒子們重新回到了故事第一部分的情節,再次成為了兒子弒父和父親預防被弒殺的鬥爭。父親成為永恆的大寫菲勒斯中心能指的象徵,讓兒子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永不停歇地在其中運動。

然而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中的父親馬哈維亞·辛格卻沒有兒子,他只有四個女兒。在這種情況下,馬哈維亞和他的女兒之間是否也會形成弒父性的精神分析關係?之前有不少評論從所謂的女性主義角度來解讀這部片子,將片子還原為擺脫世俗陳見,讓女兒走向勇敢反抗印度傳統的女摔跤手之路,這種庸俗的解讀方式,實際上無法解釋在印度的國家體育學院除了吉塔兩姐妹之外還有來自印度全國各地的其他優秀的女摔跤手,因此,在摔跤場上對女性的歧視實質上只是影片中非常小的一個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一個暴君式的父親,與女兒成長(尤其是大女兒吉塔)之間的生成關係。

作為父親的馬哈維亞真正與女兒吉塔和巴比塔建立起權力關係,出現在兩個女兒將鄰居的兩個男孩子打得體無完膚那一刻。首先,必須說明的是,在生了四個女兒之後,馬哈維亞已經放棄了這種權力性父親角色,而之前他十分慾望成為這種角色,讓一個兒子填補自己的象徵(即成為世界級摔跤冠軍)。在生了四個女兒之後,囿於印度摔跤運動的傳統,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慾望。而吉塔和巴比塔以出色的天賦打倒兩個男孩子之後,讓馬哈維亞再次看到樹立父親角色的慾望,不過一開始,他並沒有把握,向自己的妻子強調,只嘗試一年。在這一年裡,沒有母性的溫情脈脈的關懷,也沒有小資情調的自由與浪漫,甚至不能享受任何作為傳統印度女性的身體性塑造。從一開始,馬哈維亞以暴君的形式,強制性地將自己的夢想塞入到兩個女兒的生活當中,這種強制,要比拉康意義上的小他者對自我之位的佔據,要暴力得多。父親馬哈維亞幾乎在沒有徵得女兒任何同意的情況下,以最獨裁的方式,植入了她們的生命。這種生命塑造不僅僅是意識形態性的,更是身體性的,從一開始的長跑運動,到飲食搭配,以至於最後減掉兩個女兒的頭髮,都意味著摔跤性的他者全面佔據了兩個女兒的身體。正如影片中的插曲《我的爸爸是暴君》所唱的那樣:

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只是小孩子!這麼多訓練呀,都活不下去了。爸爸,你是暴君,我們真的很受傷!

不過,或許有人道主義者和義憤填膺的女權主義者會反駁說,父親應該尊重女兒們的自由和意願,讓她們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這樣才是更人性化的教育。真的是這樣嗎?導演尼特什·提瓦瑞用十分突兀的方式給出了另一個答案。兩個用小動作反抗暴君父親的女兒偷偷跑出去參加一位好友的婚禮,而尋找女兒的馬哈維亞為此感到震怒。而那位被迫在14歲就不得不嫁給一個不太熟悉的男人,並此後的生活始終與鍋碗瓢盆為伍的新娘用太過成熟的口吻向兩位女兒提出了告誡:她很羨慕她們倆,暴君爸爸打破了傳統女性只能嫁人做家務,養兒育女宿命循環,讓她們可以走出異樣的人生。從此,兩個小女孩似乎瞬間覺悟了(這也是整個影片在銜接上最詭異之所在),不再跟父親搗亂,而是嚴格按照父親制定的規程來訓練。正是在這裡,拉康的小他者影子再次出現。拉康化身為那位14歲就不得不出嫁的新娘,告訴兩位女兒的道理是,在你們主我的位置上,根本不存在什麼屬於自我的命運和自由,所有的東西都是這個流俗社會通過鏡像階段中的小他者,以想象地方式佔據著。還是說的簡單點,若暴君爸爸不以暴力的方式來讓自己慾望的他者佔據兩個女兒的位置,兩個女兒也勢必被流俗生活的觀念(在影片中,就是在十幾歲時,成為人妻,終日與家務為伍)所佔據。新娘用自己的道成肉身說明了,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自由的自我,所謂自由的自主選擇,就是選擇最流俗化的生活方式,墮落為常人之一,成為常人,也意味不可能改變宿命的死循環。有趣的是,2008年齊澤克就寫過一本《暴力》,在這本書裡,他告訴我們,日常流俗社會的一般暴力只能通過特殊暴力來打破,暴君爸爸馬哈維亞的特殊暴力恰恰是終結日常生活的一般暴力的動力,他用極端暴力的方式,將兩個女兒從流俗社會中強制性拖拽出來。影片中,暴君馬哈維亞強制性地讓兩個女兒跳入水中,也正是體會這種暴力,是沉溺在這種日常生活的一般暴力之中,還是讓暴君父親的暴力將她們倆從看似溫情脈脈的日常生活的暴力中解放出來。然而,可悲的是,無論是在村子裡,還是在電影院的觀眾中,人們只看到了暴君爸爸的暴力,卻根本不關心實際上真正支配著流俗生活和普通印度女性的一般暴力,當我讀到某些女性主義者被暴君爸爸的男權行為感到憤怒,她們卻不知道,這個並不是什麼男權的問題,真正的男權在那個看起來沒有暴力的流俗社會之中,強迫女性成為他人的新娘,成為懂得廚藝會打掃屋子的保姆,成為養兒育女的生育機器。暴君爸爸的男權恰恰是反一般男權暴力的暴力,讓女兒們不再走一條屬於普通印度女性的道路,然而,庸俗的女性主義是不關心這一點的,因為正如齊澤克所說,對日常生活中一般暴力的打破,都是以非常顯眼的特殊暴力的方式來展現出來的,解放從來不是浪漫主義的溫情畫面,所謂的拯救都是用更強大的暴力手段來擊破現存的偽裝成人道與溫柔的一般暴力。

然而,對於父親的反抗,也一直在女兒們的心中延續。大女兒吉塔在獲得了全國女子摔跤冠軍之後,她沒有選擇繼續聽從父親的教導,而是選擇遠離的父親,與父親保持了距離,在一定意義上,這是另一種隱喻上弒父。女兒為了好看,留起了長髮,吃了一些父親之前不允許吃的食物,甚至放棄了父親教導的摔跤技能,學習新教練的技巧,甚至在回家之後,用新技巧來教育自己的妹妹巴比塔。這一切毫無疑問會引起父親馬哈維亞的震怒,也就在吉塔為父親展示自己新學到的摔跤技巧時,父親再一次很暴力地將自己的女兒狠狠地摔倒地上。女兒與父親的戰役開始了。女兒在自己家的摔跤場上,親手擊敗了自己的父親。這就是我們之前故事的第一階段,父親馬哈維亞的失敗,意味著暴力摔跤爸爸的被弒,大女兒吉塔之後名正言順地不再聆聽父親的嘮叨和教導,父親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的吉塔。

故事進入到第二部分,弒父之後的吉塔真的徹底擺脫了父親馬哈維亞的影響了嗎,她可以繼續留她的長髮,在體育學院疏於訓練,玩弄她自己的小浪漫,甚至徹底放棄父親從小的諄諄教誨。此時此刻的吉塔並沒有成為自由和解放,因為她處於印度國家體育學院,是國家女子摔跤隊一員,而作為其中一員,其任務就是獲得金牌。而這個金牌就是一個象徵化的父親,儘管父親不能跟隨吉塔在體育學院,但是象徵化的父親卻一直與吉塔如影隨形。幾次國際大賽的戰敗,尤其是首輪就被淘汰的命運,讓象徵化的父親出場了。吉塔的面對多次國際比賽的失敗,就是父親的象徵化的在場,因為暴君爸爸從小就將這種夢想根植於她的精神和肉身之中,她的存在,或者說她的命運,就在於去贏得金牌。甚至在最後一場比賽的時候,馬哈維亞再次強調只有金牌才能被人們記住,沒有人會記得銀牌運動員。金牌就是象徵化的父親,它如同一個驅動力,始終驅動著吉塔運動,它既讓吉塔在國際比賽失敗後感到痛苦,也激勵她再次崛起(尤其在與父親馬哈維亞通話之後,象徵化的父親與肉身化的父親合二為一)。不過,一個看似俗套,但的確為整個過程不可或缺的情節是,在英聯邦運動會女子55公斤級決賽了,父親馬哈維亞遭人設計,無法出現在比賽現場。但弒父之後的吉塔已經理解,父親的形象已經在她身上象徵化了,父親在場也僅僅是一個符號,一個作為慾望驅力的符號。換言之,作為象徵性的大寫父親在場(或者說,在場的每一位印度觀眾都化為父親分身),與肉身被鎖在摔跤館器材室裡的真實的父親已經關聯不大,即使那個父親是缺席的,但象徵化的父親的迴歸,同樣讓吉塔憧憬最後的勝利,以致於她可以在關鍵時刻用一個5分的過肩抱摔,走向了榮譽的巔峰。

在將澳大利亞選手摔倒在地的那一刻,吉塔也加冕為新父親。最後的弒父恰恰是在這一刻完成的。儘管被解救出來的父親最終在頒獎時刻來到了賽場,當吉塔將這塊女子摔跤金牌交給父親時,那個暴君父親才真正的死去,他一生的慾望在那一刻幻滅了。馬哈維亞將金牌重新交給到吉塔手中,意味著新父親的誕生,那個傳統的父親被還原為一個真實的軀體,一個與新吉塔大帝合二為一的軀體。吉塔承載著父親的夢想,在全場觀眾的歡呼聲中,走向了父親的王座。古典學家坎託洛維茨的《國王的兩個身體》就十分具體談到了歡呼與權力建構的結構性關係,在阿甘本的《王國與榮耀》一書中,阿甘本通過分析羅馬皇帝的凱旋入城儀式,在萬民的歡呼擁戴下,獲得了無上榮耀。那麼我們理解了,在故事的第三部分,也就是當觀眾開始歡呼,以至於最終的印度國歌的想起,吉塔完成了她特有的成人儀式,從一個女兒變成一個父親,這個父親角色在萬眾歡呼中,建立了無上的榮耀,同時也建立了新父親的權力結構關係。如果女性主義者說這是父權制的架構,一點不假,這就是父權制,一個女兒佔據了父權制中心的地位,但依然沒有改變父權制結構。新父親的誕生,並不意味著一種體制的終結,而是像弗洛伊德所說的那樣,進入到一種新的父親和兒子關係的循環。這樣,通過電影的敘事結構,我們明白了,《摔跤吧!爸爸》就是一部以父親之名的循環為主題的電影,在這個父親之名下,如同一個魔咒,它既可以在真實父親肉身缺席之下,幫助吉塔完成5分過肩摔,也可以激活所有在場印度觀眾的激情,在印度國旗升起和國歌奏響那一刻,形成一個偉大印度的父親之名的建構。從一部正能量影片來說,導演尼特什·提瓦瑞的選擇是巧妙的,他並沒有一位採用令人生厭的說教式影像和臺詞,灌輸式地完成作為偉大父親之名的印度的教諭,相反,他借用了精神分析的父親的肉身化——象徵化——再肉身化的辯證法,實現了共鳴式地父親之名的詢喚,即便作為一個非印度的異國觀眾,在那一刻,也會不由自主地隨著這種精神分析式詢喚所觸發,在電影院裡的確不少中國觀眾在最後的場景中,和影片中的人物一起流出了眼淚。是的,新父親的誕生,歡呼式的榮耀,就是對在場當下的共同體的建構,任何人都概莫能外。在這個意義上,《摔跤吧!爸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政治影片的典範,這種典範無需藉助政客們的說教,也不需要展現特定的國家榮耀象徵(如印度的泰姬陵、德里的印度門),這種當下的直接政治共同體的生成,或許比以往的任何政治題材都更為有力。在這個方面,尼特什·提瓦瑞是成功的,阿米爾·汗是成功的,他們塑造了一個新印度,也塑造了一個共同體,一個同屬於摔跤榮耀的共同體,正如影片中阿米爾·汗所強調,只有吉塔的金牌,才能激勵新一代的年輕的印度人去奮鬥,這才是本片中的精神力量,而是這種精神力量恰恰就是在父親之名下實現的摔跤式戰鬥(也就是影片印地語Dangal的含義)的靈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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