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是怎麼走出來的?

史鐵生 合歡 倔強 含羞草 讀寫人生 讀寫人生 2017-10-05

史鐵生是怎麼走出來的?

王開東

文人相輕,自古皆然,但也有兩個例外。一個人是農民,他的名字叫劉亮程。還有一個人是病人,他的名字叫史鐵生。

史鐵生曾說過,我的職業是生病,業餘時間寫點東西。但這個感動中國的人物,業餘時間卻寫出了《我與地壇》《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等偉大作品,幾乎獲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稱讚,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生。

在《遊戲· 平等· 墓地》一文中,史鐵生這樣寫道:“我想,為了記住這一棵樹下埋的是誰,也可以做一面小小的銅牌掛在樹上,寫下死者的名字。比如說我,那銅牌上不要寫史鐵生之墓,寫:史鐵生之樹。或者把樹的名字也寫上:史鐵生之合歡樹。”

史鐵生何以會對合歡樹如此鍾情,這構成了《合歡樹》一文的最大價值。

一、史鐵生與世界的剝離感

命運和史鐵生開了一個玩笑,他是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齡,突然變成了殘廢,而且是雙腿癱瘓,這個打擊無以倫比。突然間成為離群的鳥,孤零零的一個,而且永遠回不到鳥群中去了,天塌了,世界從此完全不同。

正如史鐵生所說,殘酷的命運硬生生的把“我”從“我們”中分離出來。他人的任何一種表情,無論輕蔑還是同情,總是提醒著殘疾人,他與正常人不同,他沒有資格象正常人一樣要求平等、要求愛情。他不過是“廢物、累贅和負擔”,他甚至無法產生孤獨地與世間惡勢力相抗爭的悲壯感。

最讓人悲痛的是,哪怕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對傷殘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歧視。這讓史鐵生倔強自尊的心靈無法忍受,感到活著不如死了好:“為什麼一定要活著呢?這麼難,這麼苦,這麼費勁兒,這麼累,幹嗎還一定要活著?”史鐵生的心靈陷入了深淵。

史鐵生曾經不止一次的想到死。

在《秋天的懷念》裡,母親小心翼翼。文章中多次出現“悄悄的”。“悄悄的”躲出去,“悄悄的”進來,又“悄悄的”出去了,直到最後“悄悄的”離去,再也沒有回到史鐵生的生命裡來。

母親唯一的一次幅度比較大的動作,是當我說“活著還有什麼勁!”的時候,母親終於抑制不住自己,“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咱孃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

而那個時候,母親已經不可能“好好兒活”了。要知道母親之所以這樣遷就兒子,既因為母親對兒子的疼愛,更因為兒子是一個殘疾人。

二、用過程哲學戰勝命運的偶然性

在《秋天的懷念》中,為何史鐵生第一次拒絕去看菊花,第二次卻樂意了?在《合歡樹》中,也是先拒絕看合歡樹,後來又想去看合歡樹,這其中的原因很值得挖掘。

我覺得這是史鐵生對生活和命運認識發生轉折的過程。

史鐵生走出的第一步是發現,“我”雖然從“我們”中被剝離開來。但廣義的來說,所有的人誰不是剝離開的呢?比如說殘疾,史鐵生髮現一切事物對人的限制,廣義上來說都是殘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侷限,每個人實質上都是殘疾人。

再進一步,就是對命運的認識。史鐵生認為,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正是逐漸參透了這一點,才使得史鐵生從虛無中醒來。

在《對話練習》中,史鐵生通過一場對話闡明命運是一條任意組合的因果鏈。“偶然是唯一的真實”, 命運=偶然,生命的根本特徵就是偶然,每一部人生交響樂都是上帝沒有樂譜的即興演奏。而他自己所有的不幸不過是上帝偶然間疏忽所產生的一個瑕疵。

命運讓你成為什麼,你就只能成為什麼。世界的一個不經意的變化,或許就能顛覆一個人的命運。偶然的一件小事一旦發生了,就是生命中的必然。你除了接受之外,別無所求。

對命運之謎的破譯,平息了史鐵生的憤憤不平。於是史鐵生振作精神,接受了命運賦予他的不幸,並擔當起悲劇英雄的使命。

在《山頂上的傳說》中,史鐵生這樣說:“上帝給你一條艱難的路,是因為覺得你行。如果註定有人倒運,那麼還是讓我來吧,沒有誰能比我應付得更好了。”

當史鐵生最初的憤怒與絕望逐漸為理解寬容所取代,於是生命意義的思索與人生價值的尋求隨之而來。

接受命運的安排,也許並不很難。但是之後呢?或者說之後的之後呢?

漸漸的史鐵生髮現,人最大的恐懼並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活著的目的,而只是一個過程。死亡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那麼,所謂的生,不就是一個過程。

正是在這個時候,史鐵生的母親攜帶者合歡樹而來。

三、破譯合歡樹和三個人之間的複雜關係

如果用關係來梳理世界之間的關係,我們會發現《合歡樹》的價值和意義。

母親和合歡樹。

其實,史鐵生的母親是一個極其要強的人。

當作者作文獲得了獲獎之後,母親想到的是她自己,說她小時候作文寫得還要好,更要讓老師驚歎,這讓史鐵生的驕傲大打折扣,以致於非常鬱悶。但在殘疾的兒子面前,母親徹底的變了。

過去的母親,年輕,好強,聰明,好看,愛美。但兒子殘疾之後,偉大的母親突然之間變了。

母親不年輕了,年齡的增加,兒子病痛對母親的折磨,使得母親多出了很多白髮,還有母親好絮叨。

很多年之後,史鐵生理解到,所有孩子的病痛在母親那裡是要加倍的。可惜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

母親的好強有既變,又沒有變。母親不再為自己好強,母親由過去自己的爭強好勝,轉變為對苦難命運的不屈服和為兒子的病抗爭。

母親不聰明瞭,母親變笨了,還差一點變瘋了。母親連醫生的話也不相信,用各種土辦法給我治病,把我薰成燙傷,差一點要了我的命。母親變遲鈍、甚至呆滯,說話絮絮叨叨的。

母親由過去的那個給自己做藍底白花裙子的母親,變成一門心思為兒子治病的母親,由過去那個爭強好勝的母親,變成了為兒子隱忍負重的母親,她由那個美麗的文藝青年,變成了滿頭白髮的老母親。

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母親還挖回一棵“含羞草”,可謂含義深刻。

母親依然愛花,愛美。含羞草和母親極為相似,溫柔但卻堅強。帶回含羞草,一是要給家裡增添一點綠色的生氣;二是母親熱愛生活,對苦難的堅忍。

發現是合歡樹之後,母親喜出望外,母親對合歡樹的希望,寄寓著母親對兒子的希望。

“竟”是一棵合歡樹。一棵含羞小草,竟然是一棵樹。這裡面蘊藏著的生命的感悟,讓母親震驚。

合歡樹“卻”長出葉子。是樹自然要長葉子,一個“卻”字,可以看出母親,一開始僅僅是希望這棵樹活下來。活下來就是真理。合歡樹長出葉子,母親高興了好多天,以為是一個好兆頭。

發芽、長葉子,實質上就是期待合歡樹能夠活下去——寄託著母親對我的治病的希望,“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很多的錢,她倒總能找來些希奇古怪的藥,讓我吃,讓我喝,或者是洗、敷 薰、灸……”“‘再試一回,不試你怎麼知道會沒用?’她說,每一回都虔誠地抱著希望。

要知道每一個偏方,母親都會經歷希望、失望、絕望的過程,下一個偏方,母親又在希望到絕望中輪迴。

但母親期望,兒子最低限度是要活下去。實質上寄寓著對我寫作闖出一條路的期待。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母親的偉大就在於,她始終覺得兒子應該有精神生活,得有一條路通向他自己的幸福。

正是從這個角度,我們說,在母親眼裡,合歡樹和孩子非常相似,是孩子命運的寫照。合歡樹是希望的樹,是母親的寄託,希望孩子像合歡樹一樣產生奇蹟。母親對合歡樹的呵護和培育就是對作者的疼愛和照顧,合歡樹是母親給孩子的第二個生命。

2.我和合歡樹

我們不妨再探究我對合歡樹的情感過程是怎樣變化的,我們從哪些地方發現這些轉變是必然的。

我對合歡樹的情感,非常複雜,其變化過程是:

一開始是忘記。忘記是因為失去母親的悲痛。

我一直有著一個悽苦的夢……在夢中,我絕望地哭喊,心裡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離開,但你總要捎個信兒來呀,你不知道我們會牽掛你,不知道我們是多麼想念你嗎?”

但就連這樣的話也無從說給她,只知道她在很遠的地方,並不知道她在哪兒。這個夢一再地走進我的黑夜,驅之不去……——《有關廟的回憶》

第二次是推說不看。既然不敢去小院兒,為什麼還來大院兒,這恰恰反映了不敢面對,但又無法忘記的複雜情感,特別重要的是,在大院裡人們都把我當兒孫待。

在《我與地壇》中,作者曾經有兩次偷窺到母親的不為人知的一面。這些構成了作者在母親死後的所有想象。

第一次是自己走了之後,忘記一件東西,搖著輪椅回來。母親還保留著送走自己的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那是一個為了兒子失魂落魄的母親。

還有一次是母親到園子裡找我。我看見了母親,卻故意不回答。母親端著眼睛,就像尋覓大海中的一艘船……所有這些再加上妹妹和他人的補敘共同交代了母親的另一面,也共同構成了史鐵生此後對母親的所有想象。

第三次還是推說。

有一年人們終於又提到母親。

小心翼翼的不提到母親,是怕我傷心。但更怕我忘記母親。時間的等待,頭腦的醞釀,行動的努力之後,人們終於說出來了。

我心裡一陣抖。這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這個“抖”字用得好。

一是震驚,合歡樹居然真的開花了,母親的唸叨終於實現了。

二是痛苦,合歡樹開花了,而種合歡樹的母親已經永遠不在了。

三是愧疚,合歡樹開花了,我居然還沒有真正闖出一條路。

但這個時候,還是推說不去看。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愧疚,自己尚沒有開花,對不住母親的期待。

在我獲獎之後,我一個人在街上瞎逛,實質上是心理的轉變重要過程,功成名就的我,終於敢面的母親了。史鐵生曾經說過,一個男孩子所有的努力都是要讓母親驕傲。

只是,當他實現目標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

但當史鐵生想去看的時候,卻看不成了,小院子變得狹窄,車已經推不進去了。

史鐵生一個人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呆一會兒。悲傷也成享受。

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追悔莫及:“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麼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後,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母親離世後,史鐵生咀嚼苦痛、超越苦痛時,史鐵生逐漸領悟到。

母親戰勝痛苦,為兒子治病,尋找出路的堅忍不拔的意志。

傾盡所有的青春熱血、文學夢想,美麗多情,默默無聞的照料病弱兒子,隱忍寬容,毫不張揚的愛。

於回望中反思,在痛苦中深味那些曾被他無視過忽略過的母親矢志不移的深情,重溫母親的深愛,無疑是重獲母親的愛,即便母親不在了,也是一種重新擁有的享受。

在失去母親痛苦中,史鐵生體悟了母親在世的苦衷,如果說失去是一種悲哀,那麼在失去中打撈到那些不曾懂得、不曾珍惜的擁有,因為懂得而擁有,因為擁有而享受,因為享受而重生。

這個過程,是對母愛的認識過程,也是對母親苦難的理解過程,更是對生命意義的體驗過程。

真正的英雄主義只有一種,就是認識到生活的本來面目,但仍然去熱愛它。

這個時候,合歡樹的象徵意義發生了轉化,合歡樹成了母愛的一種象徵,一種物化。合歡樹是母親活在人世的見證,是母親生命呈現的另一種方式,是上天對史鐵生思念母親的安慰。

3.孩子和合歡樹

史鐵生曾這樣總結過人的三種困境:

第一,人生來註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註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並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

第二,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這意味著痛苦。

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亡。這就意味著恐懼。如何在人生的困境中突圍成為每個人必然面臨的難題,重重苦難洗禮後迎來的是精神的呼喚與信仰的選擇。

接受命運的安排,也許並不很難。但是之後呢?或者說之後的之後呢?

但漸漸的史鐵生髮現,人最大的恐懼並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活著的目的,而只是一個過程。死亡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那麼,所謂的生,不就是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還充滿著神祕性,或者說我包容在別人之中,別人也就包容在我之中,我們彼此的生命事實上是互相交融的。所有的故事都曾經發生過,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個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我的故事。

文章後半部分多次寫到那個孩子。

孩子常常是在看到母親的時候,才不會哭。冥冥中,那個孩子看到了母愛的樹,居然也不哭了。這是母愛的偉大,也是生命的奇蹟。這讓史鐵生感到震撼。

文末史鐵生想要藉助那個孩子間接、含蓄的抒情,母愛是獨特的,也是普通的。

在《我與地壇》中,我也這樣寫到。

“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柺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裡,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

對孩子而言,合歡樹是母親樹,也是生命的樹。在這個孩子身上,我們看到了生命的一種傳承。合歡樹是生命的延續,還是生命的體驗,更是母愛的延續過程,生命就這樣生生不息,如此壯闊,如此洶湧,如此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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