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雖然是有些老掉牙的說辭,但確實反映了文學作品解讀的一個困局,一個文學作品往往有大量完全不同的解釋。而這些解釋,又往往被解釋者說成“唯有自己讀懂了該作品”。也是因為這樣,大眾往往產生一股逆反心理,對這些解讀進行嘲笑。比如中學現代文閱讀理解考試,答題模式一般是:通過xxxx描述了xxxx表達了作者xxxx。被大家嘲笑為比作者還懂作者,然後調侃的說道,“來筆給你,你來寫”!

其實這種解讀雖然有問題,因為沒有一個人的解讀能被完全認證是正確的,但是通過這些解讀我們好像可以看到每個人解讀方式背後的思想現實。李贄說“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某人說“表達了作者什麼意思”其實就是表達了某人自己的意思。

日本學者說這首《詩經》不是一首詩,至今沒人能解讀這首詩

比如下面這首《詩經》,我們自己讀一遍,會讀出什麼意思呢?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云何籲矣。

現在讓我們帶著自己的理解看看歷史上對這首《詩經》的解讀脈絡。

日本學者說這首《詩經》不是一首詩,至今沒人能解讀這首詩

漢朝人解釋說這是皇后滿心想著為皇帝招聘人才

漢朝解讀《詩經》分為古文經和今文經兩個學派,他們的解讀經常各有牴牾,而對這首詩卻有相同之處。

今文經《魯詩》說,卷耳,思古君子官賢人,置之列為也

古文經《毛詩小序》說,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 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 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

比較這兩種說法,我們發現《毛詩小序》沿用了魯詩的意思,卻加了一句“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如果我們聯繫一下古文經開始流行的時刻,就會發現,“無險詖私謁之心”正好可以針對當時外戚專權盛行的現實,外戚專權不正是皇后、皇太后有私心用家人造成的嗎?再加上劉向《列女傳》的成書以及他“災異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漸必危劉氏”的感嘆,當時老儒對外戚橫行的不滿躍然紙上了。

古文經對今文經“思古君子官賢人,置之列為也”做了要毫無私心的限制。觀其本質,則仍是皇后為皇帝招聘人才,這一點無疑說明了當時女性地位還是比較崇高的。

讓我們再聯繫一下漢朝時期的婚姻情況,

漢武帝時期有個大臣叫做朱買臣,年輕的時候啥都不會幹,就好看書,鄉里鄉親的都罵他是個書呆子,沒情調,三腳踹不出個屁。

因為百無一用,為了生活就只能上山砍柴火,砍柴火的時候還背什麼“子曰,不亦樂乎”,聽見的人都笑他,他媳兒就覺得很丟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非要離婚不可。

朱買臣還跟媳婦兒刷嘴皮子,說,自己五十歲的時候,能做大官兒,現在自己四十了,就差十年。要媳婦兒等下去。

他媳婦兒卻不吃這套,說,你個糟老頭子壞的很,當初就是你嘴裡抹油,騙了自己這個傻白甜,現在非離婚不可。

於是還就真的離婚了,可見那時候,就是超大齡女,也不怕離婚!

漢朝的陳平丞相不就是娶了一個五婚的婦女嗎?漢武帝的母親不也已經結婚生子最後還能做景帝的皇后嗎?

但是隨著時間的發展,女性的地位開始低落了。

日本學者說這首《詩經》不是一首詩,至今沒人能解讀這首詩

宋朝人解釋說女人和男人要避嫌這是婦女思念丈夫

等到了宋朝,已經開始出現“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

又問:‘或有孤孀貧窮無託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後世怕寒餓死,故有是說。然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

程頤如是說,可見這時已經認為,離婚的婦女最好不要再嫁這完全不可與朱買臣的媳婦同日而語了。

“男女授受不親”也被嚴重化,漢儒說皇后可以“思古君子官賢人”可以“知臣下之勤勞”。宋儒卻說,皇后不能有這樣的職責,歐陽修說“婦人無外事求賢審官非后妃之職也”。這種說法晉朝就出現了,王肅“婦人無閫外之事”也就是說閨房門外面的事兒不歸婦女管。而且他們還問,“皇后可以這樣不避嫌嗎”,關於這個避嫌還有個曲折的故事,目西稱之為中國版的海倫。鄭玄在《禮記·內宰》中做注說“楊侯殺穆侯,而竊其夫人”從此之後,為了避嫌,為了不讓其他人對自己的老婆有非分之想,婦女都不能在公眾場合露面了。

這種解釋賈公彥後來也有引用,只不過鄭玄和王肅的婦女不出門,一同被唐朝的孔穎達否定,但這些說法到宋朝卻再次抬頭!於是《卷耳》變成了下面這個樣子。

朱熹說:

“后妃所自作,可以見其貞靜專一之至也,豈當文王朝會征伐之時,羑里拘幽之日而做籲”

讀這一段話,朱熹老先生被自家婦女想來想去的幸福感簡直是跳脫欲出。

朱熹老先生們,消解了婦女的職責,將她們打包放在自己屋門之內。然而這種解釋還有另一個弊病。按朱熹的說法,這是女子思念丈夫,可是後面明明一副男子的口吻。

就因為這個疑問,日本的漢學家跳了出來。

日本學者說這首《詩經》不是一首詩,至今沒人能解讀這首詩

日本人青木正兒說這首詩根本就是兩個殘篇拼接的整體無意義

為了表明自己的研究獨特性,以及自己眼光的獨到,日本學者對《卷耳》做出瞭如下解釋。

此詩原位兩首詩,後來誤合為一首。案四章詩,前一章為徵婦(軍人的妻子)思念征夫之詞,後三章為征夫思家之作,只因為二則內容相似,同是懷人之作,所以後人誤合為一首。

青木正兒的說法,實際上是延續了朱熹的解釋,只不過略作調整,分成了征夫和徵婦兩部分。他的這種分法,似乎彌補了錢鍾書所謂《卷耳》上下“葛龔莫辨,扦格難通”的弊病。但是如果我們注意一下青木正兒研究成書時間,自然會有另一種意味。

如上解釋出於《詩經章法獨是》是為《支那文學藝術考》中一部分,而該書出版於1942年左右,其征夫徵婦是什麼?

日本學者解的《詩經》雖然得到國內一部分學者贊同,比如孫作雲作《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就引用了這種說法,然更多中國學者對青木正兒表示懷疑。

日本學者說這首《詩經》不是一首詩,至今沒人能解讀這首詩

近代人解釋說這是男人和女人相互思念的大合唱

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用他的“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一時,批尾家調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紅樓夢》第五四回王鳳姐仿‘說書’所謂:‘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推翻了青木正兒《卷耳》不是一首詩的解釋。

如今北京師範大學的李山教授,操起錢鍾書的“雙管齊下”論,又結合《孔子論詩》中“卷耳不知人”的說法,提出了《卷耳》是男女相思大合唱的說法。

李山教授《關於卷耳不知人》中說:《卷耳》。“不相知”告訴我們,原來第一章為女子所唱之詞,第二、三、四章,則是男子的唱詞。錢鍾書先生說“話分兩頭”,猶未達一間,實際的情形應當是歌唱著的男女雖然同臺,卻各唱各的,他們都在表達對對方的思念之情,卻是各表心事,猶如戲曲中的“背躬戲”。這便是《孔子詩論》所謂的“不知”,即不相知、不相接。後人的不甚了了,實際是由詩歌在古代從聽覺的歌唱向可讀的文本變化造成的。

這種說法看起來比較正確,但是究其根源,不過是對青木正兒《卷耳》不是一首詩的技術調和,其思想源頭還是朱熹的女子思夫。將其理解為宋學解詩似乎沒有太大不妥。這也是我們目前看到的比較流行的解讀方式!

但是正如目西之前所說,朱熹解讀《卷耳》的出發點“婦人無閫外之事”似乎並不妥當。然而自朱熹以來,宋學解詩巍然盛行,漢學被棄之如敝履,那麼漢學真的就如此不堪嗎?來在讓我們結合一下錢鍾書《管錐編》的寫作時間1960——1970,漢學解詩“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 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 而無險詖私謁之心”似乎更為有力,卻說不得!

今人延續男歡女愛的解讀方式,其實何嘗不是對宏大內涵和意義的不屑一顧,僅僅是食色男女的寫照,而且這種男歡女愛甚至有些病態,總是什麼“死了都要愛”“輾轉反側”“不盈頃筐”像是林妹妹,梨花一枝春帶雨,正如先輩所講傷痕文學“哭哭啼啼,沒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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