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遺作:人間自古重真師

詩歌 周汝昌 琵琶行 文學 文匯網 2017-06-15
周汝昌遺作:人間自古重真師

聽顧羨季先生的講授——我總是稱之為“登堂說法”,比之為古時高僧宣演佛義,他使用的方法也與一般“文學講義”之類大大不同。他有時是片詞數語,即並不連貫構成“段落”,也並不一定必成“文章”。他常常是“偶然”興起,即席發揮,數語過去不再細說——任你自行體會感悟。因此,或有明璫,或如翠羽,須自己去“拾”,自己去“理”。在此,聊從記憶中記取三言五語,以為例痕——

先生說:佳句,精彩之處,它自己往我眼裡跳——不是我去“搜尋”。同理,雖然古賢名作,它為人傳誦、膾炙眾口,可它也常有“糟處”。遇此,我也不為古人遮醜,不客氣揭出。即在我最拜服的名家中,也絕不因偏愛而為之諱飾。

先生說:白居易自己得意的,平生兩篇名作,即《長恨歌》與《琵琶行》。然而《長恨歌》不及《琵琶行》遠甚,那寫得太不行,乾巴巴,湊句、乏味,並無讓人有讀詩享受之美境與警策嘉言好句。李義山佳篇難以備舉,可他卻寫出“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這叫“詩”嗎? 莫非別人劣句竄入其集子裡了吧?

先生說:古人(詩人詞家)極敏感,非常人能及;而又會創造新句新格,與前人不犯重複。例如寫時光之流逝,好句多矣! 從孔子“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起,也舉之不盡。但詞人大晏卻寫道:“……可奈年光似水聲——迢迢去不停!”這簡直讓我耳邊聽得那時間是在“嘩啦嘩啦”地流走了——可怕得很! 然而,那意思本身並無稀奇新鮮之可言,卻只因他用上了一個“聲”字,這就給了你一種前所未有的“流光似駛”的可怕感受。

周汝昌遺作:人間自古重真師

顧隨,字羨季

顧先生講這些時,面上驚恐,口中嘩嘩作響,手勢如“大江東去”……我坐在椅上,為之心驚意悚,就覺得吳夢窗“午夢千山,窗陰一箭”的好句,也還未能寫出那種“嘩嘩”的可怕來!

有一同學,問詩詞講“風格”各異,什麼是風格? 如何“定義”才好?先生答雲:有人拿“例句”來分李(白)、杜 (甫) 的風格之迥異——“坑深糞落遲”,是杜的詩法;“黑狗一飛飛上天,白狗一去三千年”是李太白的句法——這就叫“風格”。

全班大笑。

周汝昌遺作:人間自古重真師

周汝昌

顧先生“不是”一位教師,而是一位藝術家——他講課的口語也講究音律,他也擅長“表演”,有時學幾句京戲名武生楊小樓。所以聽他的課就會想起名角演戲,令人“入勝”,令人“著迷”。坐在他的課堂上,你別想打瞌睡,你只會隨著他而“逸興遄飛”,而“神觀飛越”。

記憶中,顧先生是從唐五代的名篇,示例開蒙講《望江南》,有讚賞,有批評,有議論,有風趣。他講這麼一首,其詞曰: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先生為何要選這篇溫飛卿的《望江南》而從它講起?我想這有兩點:“詞選”雖不等於“詞史”,到底還須略分早晚源流,此其一。《望江南》這個“小令”詞調,是唐中晚詩人開始由詩作而漸及詞曲的一個最短的曲牌。看那時詩人如何運用這種新格律節奏來抒寫情懷,以及此後又如何發展,選它最有代表性。此其二。

這小令共計二十七個字,句法分:三、五、七、七、五。

一上來,只三個字,便“告知”讀者:這是一位女性,她是在清晨時刻,剛剛睡起,第一件事必須梳洗——梳頭、挽髻、沐面、脂粉“化妝”。不如此,是沒法見人的。但這位女性,梳妝既妥,卻不是會見親友家人,而是獨自一個倚在望江之樓上,凝神遠眺。她看什麼?——她看的是來往的帆船。她看了多少? 曰:千帆。她在尋找什麼? 詞人不言,先生不講——卻接上了一個“皆不是”! 不是什麼? 又不見“交待”一字,暗示片詞。

然後,那筆鋒一轉,忽然接道“斜暉”,在脈脈無言而與人“對”面心照不宣了。

這是何等筆力! 何等“經濟手法”! 何等表達藝術!

詞人開端說了一個“梳洗”,然後說了一個“斜暉”,明白了嗎? 她獨倚之樓,所為時光已達幾何? 聰慧的讀者,青年的聽課者,無待煩言,心下已悟:她凝妝痴坐整整過了一日,盼望所懷之遠人乘來帆而歸聚——卻如此日復一日,還是悵然而徒然,既傷情而傷命。在此,詞家就要藉助宋代名作來幫助我們玩味、體會那個中的況味,難言的處境——

柳永的《八聲甘州》: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張耒的《風流子》:

“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

你看:溫、柳、張三個,從不同的“場合”、“角度”和“主角”、“口吻”而“合寫”了那種古時之遊子久滯異鄉、閨人苦念飄零的痛切心情而難以宣說的處境。那落日的“脈脈”,正是“夕陽無語”,何其契合!

我們隨著顧先生的“登堂說法”而領會了詞人的靈心與神筆,讚歎不已——然而,先生突然一聲嘆惜:“糟了! 糟了!”

課堂裡驚訝震聳,不知出了什麼“事故”。先生說:溫八叉高手,寫到“斜暉脈脈水悠悠”,神完氣足,恰到好處! ——就該“見好就收”,可他犯了“短見”的毛病,也犯了“湊韻”大忌,竟然用“腸斷白蘋洲”五字,破壞了全篇的精彩,而變成“畫蛇添足”。

全課堂一片默然,有的還喘出了一口氣。

先生說:你們先想想,下次咱們再作討論。

顧先生把他批評溫飛卿《望江南》末句“糟了”的饒有意味的課題,留給了班上的同學們,意藉此試窺其天分智慧。結果答者皆不合師意。於是他又另換一個方式,將問題再擺在同學面前,說道:我說那結句糟了,並無張皇、屈枉、冤抑之嫌,是真糟了,但若五字全改,又過於魯莽放肆;如今我仍運用教員“改卷子”的辦法,只替溫飛卿換上兩個字。請諦聽、諦聽: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依舊白蘋洲。

他接雲:我自評此改,雖不能大佳,卻已不但“過得去”,實已遠勝原句了。——請你們講講這一道理究竟何在?

班上又只有一二人說了幾句。先生不答,因見我坐在頭排,便轉向我發話,說:“請你說說看!”

我記得當時有點兒惶恐,但還能鼓起勇氣,不甘“繳白卷”。我說的大意如下——

……我想,是否因溫飛卿此詞結尾道破“腸斷”二字,便了無餘蘊,讓人索然。您的改為“依舊”,則大大加強那種極度惆悵悲傷的情懷之神之韻……

先生靜靜地聽我答言,聽完了,笑了——隨即又斂起笑容,感嘆地說:“有體會,這樣交流,就比一個人單講有益得多。”

他最後指出:中國詩詞之有神重韻,在於“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忌的是“一口道破”,“大嚼”遂致“無味”。但這又絕非“賣關子”、“留懸念”那些江湖習氣。

“脈脈”、“悠悠”,皆所以表達那種惆悵中懷萬分悲傷而又堅守禮度,無使失儀的閨秀風度——已然是寫夠了,你偏要說出一個什麼“腸斷”,這算什麼? 這不算“糟”,還等什麼?

羨季先生,苦水詞人,是我最難忘懷的真師。(節錄自周汝昌遺作《苦水詞人念我師》,周倫玲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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