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麝月 晴雯 襲人 墜兒 荼蘼 平兒 紅樓夢研究 2019-04-04
麝月: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作者

林煙

麝月是寶玉的四大丫鬟之一,名列襲人、晴雯之後,戲份不多,個性不彰。比起襲人的溫柔細緻,比起晴雯的爽快伶俐,麝月沒有什麼特別的優秀。

若非曹公慧眼獨具,妙筆生花,讀者幾乎要忽視麝月這樣一種人物形象的存在。

麝月名字出現雖早,露面卻晚。第十九回中,麝月第一次正式亮相,只一句話,連個名字都沒有。鳳姐出場,曹公採用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寫法,麝月和晴雯出場,作者都採用了“未知其名,先聞其語”的筆法。讀者尚在不經意間,曹公早已埋下伏筆,為人物性格定調,為人物結局鋪陳。

麝月: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襲人回家探母,寶玉為她留了一碗酥酪,李嬤嬤見了要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罵了襲人,又賭氣把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

如果不仔細品味,如果沒有脂批作注,讀者未必能想到這兩個丫頭是晴雯和麝月。從語言風格上講,前者口角鋒利,話中帶刺,符合晴雯的口氣;後者謙恭禮讓,談吐得體,符合麝月的口吻。

對於前者,庚辰雙行夾批:“這等話語聲口,必是晴雯無疑。”對於後者,庚辰雙行夾批:“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

此時的麝月籍籍無名,沒有襲人賢惠溫柔,沒有晴雯俊俏伶俐,她似一塊不曾雕琢的璞玉,外表樸實,內心精貴。晴雯和麝月同時同事登場,一個口角鋒利惹起事端,一個謙恭禮讓息事寧人,兩相對比,麝月缺少的是鋒芒,彰顯的是厚重,唯其厚重,所以長久。

曹公刻畫人物以精煉見長,在突出人物特性的同時,盡力避免人物戲分重複。襲人是寶玉的首席大丫鬟,佔據怡紅院戲份的絕大部分,麝月和襲人有著性格上的相似,為了避免雷同,所以戲份較少。第二十回中,作者於千頭萬緒之中閒繪一筆,第一次,對麝月進行細緻刻畫。

襲人生病,晴雯等都尋熱鬧,找人耍戲去了,獨麝月一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

倘若襲人不生病,此時看守房間的大概就是她了,即使不是她,她也會安排別的人照看。襲人病了,別人不在意,都去尋熱鬧,獨麝月知輕重,有擔當,默默地擔起重任。麝月和襲人有很多的相似,所以書中言:“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在曹公身邊的諸人中,或許有麝月的原型,所以在麝月摸骨牌守房子這節,庚辰本有畸笏叟署名的眉批:“麝月閒閒無語,令餘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麝月的樸實厚重,讓讀文至此的畸笏叟想起了過往,撫今追昔,觸景傷情,莫名的心酸,痛徹心扉。

麝月: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襲人在時,麝月退居其後,戲份不多。為了展現麝月的才情,曹公不得不再次讓襲人中場休息。第五十一回中,襲人的母親病故,襲人回家奔喪,晴雯和麝月共同擔負起照管寶玉和怡紅院的重任。墜兒偷竊事發時,偏偏晴雯又感冒臥床,像李嬤嬤吵鬧一樣,麝月再次面臨著突發事件。

墜兒偷竊,平兒沒敢告訴晴雯,怕她爆碳脾氣,嚷出來大家都不好看,只告訴了麝月,讓她等襲人回來,變個法兒把墜兒打發出去。晴雯病沉氣大,還是吵嚷著把墜兒趕了出去。墜兒母親不服,反駁晴雯挑唆寶玉,直呼其名。晴雯氣道:“……,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

晴雯爭強有餘,講理不足,慪氣發狠,等於是敗給了墜兒的母親。晴雯是僅次於襲人的大丫鬟,襲人不在的時候,她親自處理墜兒也未嘗不可。但是,晴雯在盛氣之下驅逐墜兒,沒有做好充分準備,墜兒的母親反駁之後,晴雯就退敵無策,怡紅院再次出現管理危機。

關鍵時刻,麝月再次出手。

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麝月先從身份上、從事例上反駁對方,讓她知道自己不具備講禮的資格,所以也無需再講。

麝月又道:“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為的是好養活。……,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哪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第二句,麝月正面反駁那婆子的詰難,在情在理,婆子自然也無話可駁。

麝月最後又說:“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 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

麝月的話在情在理,條理清晰,縱橫有據,比襲人的話有力度,比晴雯的話有深度,柔中帶剛,綿裡帶針,既能維護利益,又不授人把柄。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

麝月: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襲人不在時,麝月能夠獨當一面,襲人在時,麝月同樣不可替代。

第五十八回中,芳官和她乾孃產生矛盾,矛盾愈演愈烈,漸漸地波及到襲人身上。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麝月看似笨笨的,卻頗有口才,如果把襲人比作幕後的蕭何,那麝月便是帳下的韓信,既有殺伐決斷之能,又有攻敵制勝之策。

麝月先向婆子道:“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閒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她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麝月辯駁,循理用力,反駁得對方啞口無言,欲辯無辭。

麝月又道:“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閒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閒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講完道理,再講實例,用墜兒被逐事件做證,讓婆子明白是非,看清後果,具有事半功倍的妙效。

麝月最後道:“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裡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她不要你這乾孃,怕糞草埋了她不成?”

講道理,擺事實,那婆子已然知道輕重了。麝月趁熱打鐵,再從心理上貶斥一下,那婆子的氣焰早己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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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婆子的無禮,襲人無法,請麝月對陣;寶玉恨的用拄杖敲著門檻,也是束手無策;晴雯會發狠,也只一句:“都攆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襲人善於謀劃和決策,短於應變和口舌;麝月善於臨場致勝,條理清晰,有理有據;晴雯雖然言辭鋒利,也不過是李逵的斧頭,喊打喊殺,沒個章法。

第二十回中,寶玉要替麝月篦頭,麝月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正篦頭之間,晴雯進來,打趣她們:“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晴雯走後,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

在怡紅院之中,有姨娘之想的或許很多,但有姨娘之望的卻是很少。晴雯和襲人都是賈母派給寶玉的人,都有姨娘之望,都有姨娘之想。賈母喜歡晴雯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晴雯自以為和寶玉“橫豎是在一處”的,耿直任性,不知收斂,鋒芒過露,最終遭人毀謗,中場出局。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但她深知變化無常的道理,所以小心謹慎,暗暗爭取,最終不知什麼原因,臨門失分,所求終空。

和襲人、晴雯相比,麝月爭當姨娘的聲望要遜色很多,她樸實無求,心甘自怡,沒有爭當姨娘的想法,也沒有爭當姨娘的煩惱。她不摻和,不爭鬥,不盲從,不妄動,看似笨笨的,卻無意中達到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無形”這一道的至高至極的境界。麝月最終留在寶玉身邊,是偶然,也是必然。

麝月: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據脂批透露,八十回之後的文本中,襲人出嫁後向寶玉道:“好歹留著麝月。”麝月是大觀園眾女兒中堅持到最後,一直陪伴寶玉的人。文本第六十三回中,襲人抽到的花簽上刻的是桃花,麝月抽到的花簽上刻的是荼蘼,晴雯沒有機會抽花籤。

梅香枝頭春意報,開到荼蘼花事了,花事了。

這既是指花襲人離去,也是指諸芳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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