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Sir電影原創:dushetv)
2006年,Sir圍觀過一場網絡撕逼。
——今天的跟它比都是小小小兒科。
其中一役,是高曉鬆VS韓寒。
其時,高37歲,韓24歲。
兩人因對文學見解不同,博客互懟。
高曉鬆充分運用他的學識功底。
一個天才少年韓——和王勃相仿年紀——寫出了比滕王閣還多三重門的好文——名滿天下——且發財——且沈腰潘鬢——簡稱好看——在一條單名“網”字的大路中間顧盼雄姿……
——高曉鬆《俠》
有文采嗎?
有。
但無效。
這種半文半白,完全抗不過韓寒的網絡打法:“此文格式新穎,以破折號穿連,獨創一格,堪稱破文。”
高曉鬆至今仍念念不忘韓寒的總結:
“高處不勝寒”。
別誤會,Sir並不是挖墳式地翻舊賬,試圖再挑兩人矛盾,事實上,當時水火不容的雙方,如今已能把酒言歡。
——以上故事,就被《曉說》當段子提了。
這是2019年。
高曉鬆50歲,韓寒37歲。
韓寒一坐下,我們就發現,變了。
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不不不。
Sir說的是內在——
沒那麼文青的那個勁兒了
韓寒變了,幾乎是這幾年公眾媒體對他的普通看法(當然也包括Sir),所以,我們不必究竟他有沒變。
我們更該追問的是——
他變在哪?
以及,他為什麼變?
他變在哪
簡單說,韓寒變柔軟了。
如果說曾經的他給別人的印象是殺氣騰騰,那現在的他,想為別人呈現的形象,是和藹可親。
這是韓寒最新電影《飛馳人生》的花絮。
僅僅從劇照就可發現,這個劇組,總是笑個不停。
韓寒似乎也想把這種片場的快樂帶到電影。
他常常會讓演員們freestyle(即興表演):
這也是韓寒電影給我們的第一印象——
再天大的麻煩,也哀而不傷。
有人曾形容他的《後會無期》是“金句PPT”。因為韓寒動不動就借角色之口,大放厥詞:
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
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剋制。
這評價,很準,很毒舌。
但你看,到了《乘風破浪》,他就變了。
金句雖有,作用不一樣:
說教少了,搞笑多了。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沒權扯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你,你就成犯人了。
可惜,金句還是過度。
別誤會,Sir並不是否認金句。
只是,金句(尤其對電影而言),更多停留於口腔快感,而電影的真正魅力,更該是劇作的佈局,視聽的驚喜。
韓寒不懂麼?
怎麼可能。
同樣是喜劇,《乘風破浪》的電影語言,就進步許多。
比如這個笑點:
鄧超穿越到過去,和彭于晏一起制服了搶劫犯。
他們用皮帶綁好搶劫犯後,鄧超突然發現,彭于晏就是他爸爸。
鏡頭切成全景——兩個男人的褲子都掉了。
哈哈哈,原來不正經也會遺傳。
又比如說同樣一個道理:
如果是《後會無期》時的韓寒,他可能會寫這麼一句臺詞:
“別老是舉著金盃,它會割傷你。”
但在《乘風破浪》,他就用鏡頭說話——
這種表現力,難道不比金句強太多了。
可以預料,第三部電影,《飛馳人生》,韓寒一定想走更遠。
一個具體表現是,他請了沈騰。
在我們的印象中,韓寒是留著鬍鬚抬頭看天的青年,沈騰是一個把現實危機玩出花的中年。
……兩人,不搭啊。
《曉說》中高曉鬆也這麼覺得。
他問韓寒,為什麼是沈騰。
韓寒卻很神祕地聊起喜劇——
喜劇我覺得不是靠很誇張的肢體語言,有的時候,他站在那兒你就想笑。
那我自己的電影裡面的那種幽默風格和喜劇風格,也不是靠這種特別大的肢體語言,或者什麼有特別誇張的表情動作來實現。
這麼一說,你就能發現韓寒和沈騰,的確有點像。
兩人,都不大喜歡鬧騰。
高曉鬆怎會就此作罷,他不依不饒:請沈騰,是不是看中他的商業價值。
韓寒只能解釋:邀請他出演《飛馳人生》,當時沈騰單扛的《西虹市首富》還沒上,之後沈騰扶搖直上,只是說是彼此運氣。
但解釋之後,韓寒又以他標誌性的“自嘲”迅速瓦解了這種解釋——
當然,如果他之前的電影都“撲街”了,我也不會找他。
是的,這很“韓寒”。
他不接受任何潑給他的髒水,但他更牴觸無端附著於身上的光環。
恰如《飛馳人生》預告片裡沈騰裡一個小動作。
他站在巔峰,擺著高傲姿勢,仰頭微笑。
哈,哈,哈……
然後——
一隻腳突然踩到旁邊的石頭。
靠。
再牛批的人也會腰疼,再閃耀的光明,底下也不乏陰影。
但韓寒又不是劈頭蓋臉地指出這種尷尬。
他是悄悄地戳破這種偽裝。
這是韓寒喜劇的柔軟,這也是韓寒的柔軟。
他為什麼變
韓寒當然不是一開始就如此柔軟。
別忘了,他當初是以狂傲鬥士打進我們的眼睛的。
剛到高一,他就高調退學,“用稿費養活我自己”。
上節目,大庭廣眾,當眾懟人:
我似乎還聽出來
你的生活積澱還沒我的厚
後來,他主動走下神壇。
退學是一件很失敗的事情,說明我在一項挑戰裡不能勝任,只能退出,這不值得學習。
現在,甚至會主動承認當時許多小說都是因為生活經驗缺乏,而避重就輕地選擇語言機鋒。
許多人眼裡,如同柔軟,這是一種退讓。
但在韓寒看,這只是另一種選擇。
——他看到自己的狹隘。
一個被常常忽略的事實是:韓寒是今天對網絡理解最為成熟的中文作家之一(某種程度上可以去掉“之一”)。
比如今天的自媒體亂象,他早就經驗。
雜文這東西,無論起初三觀多正,寫著寫著,會發現自己容易變成一個雞賊的人,往往情不自禁想怎麼樣煽動更多人的情緒,當我發現自己有這方面傾向的時候,就反思和停止了。
包括這今天咪蒙的風波,也被他預言。
其實你有四千萬粉絲,一億粉絲其實沒有用,你真的很可能分分鐘就輸給了一個路人,只有五千粉絲的,一萬粉絲的。
因為,你是帶著很多人對你的沉默螺旋,你覺得你看到的都是好話,擁戴。
但事實上,人家只要有一個四兩撥千斤的點,它其實就能讓這個沉默螺旋掀起來。
所以他選擇電影。
電影才是更有意義的作品。
而拍喜劇,則是因為,好的喜劇,是對著殘酷真實的溫柔表達。
當然,這不是說韓寒作品已經達到了一流大師“喜劇的內核是悲劇”“悲喜難分”的高度,是在韓寒前兩部作品中,Sir在“哈哈哈”之後,依稀感受到“嗚嗚嗚”的分裂感。
是的,分裂感。
戲謔中藏著深情,狂笑裡帶著傷感。
還是用細節說話——
《後會無期》,一個失業的,一個跑龍套的,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又要互相告別。
臨走前,他們這樣說:
接下來去哪裡?
去下個地方。你去哪?
下一部戲。
兩人因為各自的理想道別了。
下一幕,是跑龍套的姑娘回頭看,鏡頭拉遠,原來她在拍一場女學生被槍殺的戲。
砰,一聲槍響,結束了她的戲份。
這場戲什麼意思?
理想幻滅,故人已逝。
但韓寒絲毫沒有沉浸到這種感傷,下一秒,他就以一個“笑點”一笑而過。
開車走的男主,聽到槍響後,以為是車胎爆炸了,於是下車去檢查車胎……
這場戲又是什麼意思?
比起突然被喊停的愛更殘忍的是,這愛被摔死在大馬路上了,但人來人往,連當事人都難以自覺。
又比如,《乘風破浪》。
兩個年輕人,為了義氣,衝進重重敵人,大打出手。
血、淚、汗、一片狼藉。
韓寒當然享受這種出生入死的默契,這種不計後果的死磕。
但隨後,韓寒又用了一個俯拍鏡頭——
一個完全置身事外,躺在天台過道,搖扇望天的老頭子。
這是一個笑點。
這個笑點又是什麼意思?
青春裡,許多熱血的本質,就是幼稚而荒唐的。
但這種幼稚荒唐熱血又在於,只問當下,不問西東——就好像終究會被世界改變的徐太浪們站在屋頂嘯叫:我是不會被改變的。
Sir喜歡這種韓寒幽默。
因為它裡頭常常不止一種情感。
它有著對某種情感的褒揚,卻又暗藏對這種情感的嘲弄。
這種嘲弄,就是不自我標榜的清醒與良善。
代入這種認知去看《飛馳人生》,你會發現,這裡面,好多韓寒的小私貨。
比方說,預告片告訴我們,故事是一幫30歲以上的男人(沈騰、尹正、張本煜、騰格爾、趙文瑄……),合力想挑戰那個二十多歲的天才,黃景瑜。
主角沈騰,更用臺詞念出了韓寒參與作詞的那首《平凡之路》。
“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
37歲的韓寒,是不是想借這幫想要“鹹魚翻身”的中年小人物,投射,甚至是完成一次自我證明?
“我雖然不如年輕時那麼輝煌了,但我依然可以東山再起。”
人到中年,他還想燃。
作為一個賽車手,他已經有了“燃油”的血液;
而當他要拍一出賽車電影,這種“燃”自然而然會燒到銀幕上。
但,結論還沒落地,我們馬上被另一個鏡頭閃了腰——
沈騰在一大堆攝像機、眼睛之前,被扒光衣服,記錄、審視……
這不就是韓寒對於年少成名的自嘲?
——他不也曾在,或者一直在無數網民面前,被扒光,被指點,被審判。
韓寒覺得這挺好笑?
不光是這個,他是不是覺得,一箇中年人想要重現年輕時的輝煌,也很好笑?
當然,Sir還沒看過電影,無法斷言。
Sir只能說,這些問號,正是Sir對韓寒新片最大的期待。
你知道的,比起種種黑白分明的界定,Sir始終更願意把目光注目於那些更細微的曖昧。
——尤其當下情緒氾濫的輿論環境。
韓寒變了?
會不會是。
他只是選擇不正面強攻的姿勢,借用電影,借用喜劇,繼續和這個世界談談。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Sir電影原創,微信ID:dushetv
微信搜索關注:Sir電影
微博搜索關注:毒舌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