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大爆炸》下的“反智大爆炸”
撰文丨鹿卡卡
編輯丨美 圻
文娛價值官解讀：
ID：wenyujiazhiguan
2007年8月，《怪物史瑞克3》和《蜘蛛俠3》的票房先後突破3億美元大關。這一年，美國本土票房前十作品中，一部動畫片衍生電影，兩部漫畫改編作品，兩部動畫片，三部小說改編電影，剩下的一部則是冒險動作電影。
十年來，美國電影前十中首次沒有一部是現實主義題材的劇情片。
此前一年，HBO將沿用了七年已經為觀眾耳熟能詳的宣傳語It's Not TV. It's HBO改成了略顯平淡的GetMore，播出六年大獲成功的《黑道家族》在這年終於宣佈完結，投資驚人的古裝劇《羅馬》並沒有取得預想的成功不得不在這年匆匆結束。
《羅馬》
直到2008年《真愛如血》問世並大獲成功，這家電視網才終於擺脫了頹勢，其後《權力的遊戲》及《真探》的推出則將HBO推上了電視劇藝術的巔峰。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的是，CBS的室內喜劇《生活大爆炸》在2007年悄然誕生，更不會有人料到這部情景劇竟然持續播出了12年。
沒有人預料到它會成功
其實，《生活大爆炸》的三位最重要主角扮演者，此前一直默默無聞不得志。
約翰尼·蓋爾克奇儘管早就混跡於電視電影及舞臺圈，但除了在舞臺劇方面獲得成就以及《香草的天空》中無關緊要的小角色之外，他從未被觀眾記住，直到2007年他遇上扮演倫納德的機會。
而謝爾頓的飾演者吉姆·帕森斯的命運更加乖蹇，他曾經參與了15到30個劇集的試鏡，但最後無一例外，全都沒有被電視網相中買下。
女招待的扮演者卡蕾·措科此前在ABC一部劇集中出演年紀最大的姐姐，儘管她實際上比劇中扮演她“妹妹”的演員要小六歲，但這部劇集最後因為收視率不佳被電視臺砍掉。
在成為《生活大爆炸》主演的時候，這群演員都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們不知道這部主角性格、生活方式迥異於常人的喜劇究竟會否成功。
結果並不意外。
在2007年的秋天播出第一集時，其觀眾僅為952萬，而這已然是該劇第一季第二高的收視人數，到了次年五月份最後一集播出的時候，它的觀眾已經滑落到了734萬，恰恰是這部初出茅廬的劇集，該季觀眾最少的一集。
評論界的意見也褒貶不一，一位作者指出劇集中的角色在解釋他們的笑話時顯得畫蛇添足，他稱“這部劇集的觀眾或許不全是門薩協會會員，但也並非全都是笨蛋”，而最刻薄的評論家則直言該劇“稱作情景喜劇都有些勉強”。
情況到了第二季的時候並沒有發生多少改變。
儘管早播出1/3之後劇集的觀眾開始穩定上升並一度攀升到超過1300萬觀眾高峰，但是這種勢頭並沒有能一直持續下去，到了季終時，《生活大爆炸》的觀眾回落到了只有980萬。
播出兩季，這部情景喜劇的每集平均觀眾從831萬升到了1003萬，但是在整個美國電視網的所有劇集中，這也僅僅使得它從68位增長到40位而已。
要知道，在播出第一季的時候，曾經的《老友記》平均每集觀眾就超過2400萬，而此時的另一部大熱喜劇《好漢兩個半》雖然已經播出到第六季，但其平均觀眾還一反此前的頹勢增長到1500萬以上。
CBS與Fox各有擅場，彼此對抗
出人意料的是，到播出第三季時，《生活大爆炸》這部此前表現平平的劇集卻一飛沖天爆發出了驚人的能量。臨近季中，觀眾就已經輕鬆超過1500萬，最終，這部劇集在第三季時平均觀眾人數一舉增長到了1422萬，其排名也一躍提升到了第十二位。AFI也將這一季列入了2009年的十佳劇集。
自此，CBS預感到這部情景劇的巨大潛力，於是將其第四季播出時間調整到了週三來正面對抗《美國偶像》，效果異常顯著，後者終於從其保持了七年的美國收視第一節目王座跌落下來。《生活大爆炸》一發不可收，不僅在這一年成功擊敗《好漢兩個半》同時也當仁不讓地成為全美收視最高的喜劇，並逐漸成為CBS乃至全美最炙手可熱的劇集。
《好漢兩個半》
到了2013年1月，它的觀眾首次超過2000萬，而就在同一周，NCIS的觀眾數量同樣也達到如此里程碑，這是歷史上首次有一家電視網的兩部劇集觀眾達到這樣的規模。
首播和離網聯賣的推行是《生活大爆炸》迅速流行的最大推手，這使得眾多電視臺在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前提下得以播出大型電視網的節目，這反過來又幫助這些節目獲得了更多未被電視網覆蓋到的觀眾。
在第四季時，《生活大爆炸》的平均觀眾為1321萬，到第五季加入聯賣之後，這一數字迅速增長到了1582萬，而到了2012開播的第六季，該劇集的平均觀眾已經穩定在1868萬，成為全美收視第三的劇集。
到了第九季時，這部劇集的平均觀眾已經超過了2036萬，這也成了它平均觀眾的最高峰，但開始有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批評這部喜劇，最嚴苛的批評者甚至認為它“沒什麼意思了”。
自此之後，《生活大爆炸》也逐漸陷入頹勢。
2016年第十季首集播出時，其觀眾僅有1582萬，而就在上一年，這一數字是1820萬，而最後一集的觀眾則只有1299萬。到第十一季時，《生活大爆炸》最終第一次成為全美收視第一的劇集。
早在2017年3月，CBS就續訂了兩季，到了2018年，帕森斯決定決定在第十二季後就不再參與這套劇集的製作，這最終使得CBS和華納兄弟決定將《生活大爆炸》的休止符停在了第十二季。
儘管，這部互聯網時代幾乎最流行最為人熟知的劇集最終季首播僅僅只有不到1300萬觀眾，但在最後一集曲終人散時，全美共有1852萬人坐在電視機前收看了這部播出了十二年的電視劇。
而就在2004年《老友記》最終集播出時，它的觀眾人數達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5250萬，而這一季該劇此前的平均觀眾最多也沒有超過2500萬，這是21世紀劇終集觀眾最多的劇集，在美國的電視劇歷史上，卻也僅僅只能排在第五位而已。
羅斯在《老友記》中近乎一個丑角
《生活大爆炸》及《老友記》都是喜劇，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在演員片酬上，不同世代的人最終也達到了驚人的巧合，最終都拿到了每集百萬以上的酬勞。然而，它們之間最弔詭的相同在於，兩部劇集流行的背後都充滿著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危險和諷刺。
羅斯·蓋勒不僅是自然博物館的一位古人類學家，最後還成了紐約大學的一名教授，然而，在《老友記》中的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充當著一個和身邊人格格不入的角色。
知識經驗反而成為他性格上的黑洞，成為阻礙羅斯和周圍人正常交流交際的最大障礙，十年《老友記》給觀眾刻畫的是一個對同性戀妻子懵然不曉的丈夫，一個從小愛慕妹妹同學卻反覆糾纏退縮在男女關係上縮手縮腳首鼠兩端的男性，一個因為認真固執性格而被包括妹妹在內的好友調侃嘲諷亦習以為常的成年人。
在《老友記》的人物結構中，羅斯和其他五人構成了一種奇妙的關係。
如果說莫妮卡、瑞秋與錢德勒各自在性格上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還能讓觀眾感同身的話，那麼菲比和喬伊則又體現出一些超乎觀眾理解和接受範圍的特點。菲比和喬伊分別是生活不穩定的按摩師與龍套演員，他們最大的特點在於異乎尋常的常識匱乏，以更加誇張的方式將普通人身上的浮誇、自以為是、自私等特質展現出來。
儘管同樣是為觀眾帶來歡笑的喜劇中的角色，但笑與笑卻不盡相同。
其他五人出現時，大多數觀眾而言更多是理解與同情的笑，他們能夠清醒地在現實和屏幕背後做出區分，意識到自己是這套劇集和角色的上帝，可以絲毫不費力氣地“先拿起石頭打”，對角色評頭論足。
但是，當羅斯出現時，情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言行往往不僅在劇中經常冒犯周圍的人，同時，那種與觀眾習以為常的秩序和程序相悖的“無禮”和“粗魯”更是驚人地從屏幕裡面傳遞到了外面的現實生活中，尤其是這種冒犯是羅斯以一種相當無辜的不自知不自覺方式體現出來的，於是，相比其他五個角色，人們無疑不喜歡甚至厭煩著羅斯。
於是，一種矛盾和困惑在此時產生。
明明羅斯是劇中接受教育和文明教化最多的人，但結果卻反而是他在日常言行中最容易讓人（劇中角色/觀眾）感到被冒犯。他反而是絕大多數觀眾否定牴觸的。很難說這不是《老友記》創作者有意引導的結果，而如果追根到底的話，對羅斯的態度正是深深植根於美國曆史和文化傳統中的集體無意識在作祟。
互聯網娛樂下的“反智主義”
約翰·斯帕格在其1911年的《當代社會主義一覽》中正式提出了這個概念，他激情澎湃地宣稱工人階級比那些沒有資格領導社會主義運動的知識份子更應該去引導革命，他認為那些煽動“反智主義”的虛假知識份子就如同“沒有客戶的律師，沒有作品的作家，沒有教席的教授及沒有講壇的牧師如此種種”。
顯然，這和日後真正為大眾熟悉的那套“反智主義”大相徑庭，從1870年到如今，“反智主義”僅僅在《紐約時報》上就出現了超過650次去，其中3/4都出現在理查德·霍夫斯塔德60年代出版的《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儘管以此拿到了普利策獎，但是面對眾說紛紜的批評和當時突飛猛進的教育文化發展，霍夫斯塔德其後也漸漸相信所謂“反智主義”僅僅只是他所處時代紛爭的反映而不是真正有意義的歷史性的爭論。
理查德·霍夫斯塔特
一般將“反智主義”劃分為三種類型：
宗教性的反理性主義，即認為理性是糟糕冷酷的，常常伴隨著宗教系統的補充
完善；民粹式的反精英主義，大眾最初對紳士政治家階層和傳統貴族持懷疑態度，而後逐漸對進步政治產生敵對心理；
非反思性的工具主義，既認為只要立即直接提供回報產出的知識都是沒有價值的。
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和繁榮更是為反智主義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溫床。
互聯網時代每個人對知識唾手可得則意味著以以往現實生活中積累和應用來區分的規則土崩瓦解，建立在這套規則上的價值觀和價值體系也隨之煙消雲散。知識也自然而然地成為最現實的利益度量和獲取工具，也因而順理成章地和利益等同起來，於是，沒有利益的知識就只能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在觀眾對羅斯的態度上，我們可以清楚地嗅到反智主義的一絲味道。
人們之所以如此厭惡反感羅斯，僅僅是因為他處在另一個和大眾隔絕的階層，在普通人的缺點之外，他所有的行事邏輯、價值觀都源於其知識訓練和積累，而這恰恰是普通觀眾無法接觸和感同身受的。
皮尤在2009年的一項調查頗讓人玩味。
84%的受訪者認為科學對社會發貨了積極作用，70%的受訪者認為科學家對社會的良好狀態貢獻很大，這僅次於軍隊（84%）和教師（77%）。認為科學、醫藥和技術是過去五十年進步最大成就的受訪者在1999年高達47%，但到了十年後，該比例暴跌到只有27%。
科學家和公眾之間的認識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而在自然選擇、全球氣候變暖、胚胎幹細胞、核技術應用以及接種疫苗等問題上，科學家和公眾的態度幾乎完全對立。而高達85%的科學家群體不出意外地把公眾對科學瞭解不夠視作科學發展的最大問題，有76%和48%的受訪科學家認為媒體在報道上的偏差是最大原因，49%的科學家則認為觀眾對解決問題的方法太過急於求成。
和羅斯同樣甚至更加突出的問題在《生活大爆炸》謝爾頓的身上更加淋漓盡致。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性格乖張、目中無人、沉溺於個人癖好的高智商知識份子形象，然而，他周圍全都是類似的角色，這反而極大地消減了觀眾對他的反感對立情緒。
當羅斯和一群普通人在一起的時候，他身上的知識份子氣息和劣根性是如此濃重，並在觀眾面前成千上萬倍地擴大，但是到了謝爾頓這裡，在有著與他不相上下怪癖、個性的角色的襯托下，他的那些缺點反而真正成了喜劇因素，一種略帶殘酷意味的玩笑，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安全的距離去欣賞去嘲笑或自嘲。所謂喜劇，實際上就是通過取笑鑑賞他人不幸來掩飾發洩自己的不幸。
觀眾們已經自動把自己和《生活大爆炸》中的知識份子群體割裂開來，無論是其中的角色還是客串的霍金、比爾·蓋茨，因為觀眾清楚地知道，屏幕裡的人和自己完全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其實，科學家和大眾之間鴻溝之間的裂痕早已經在學校教育階段埋下。
研究者預測，由於2008年金融危機帶來的經濟不確定性將極大地降低年輕人們的生育慾望，由此將導致2025年到2029年間大學在讀人口下滑大約15%。
結語：
反智主義的惡性效果並不只是對知識、事實和真相的杯葛漠視，而在於它漸漸杜塞了一條雙方相互瞭解、合作的通道，反而藉助喜劇敘事的方式將現實中的種種焦慮、不安和危險都消解在大眾娛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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