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沈從文,生於1902年,他豐富的著述(小說)大多寫於46歲前,建國後基本放棄了文學寫作,改而研究文物、絲綢、文化史以及古代服飾。

本文根據張新穎作品《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整理而成,摘錄出沈從文1967-1988期間走過的一些路。

——編者按

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博物館召開老、弱、病職工下幹校動員會,十八日決定十八人限月底離京,去咸寧。

沈從文的臨時棲身之處叫452高地。離452高地約五六裡外,是幹校的“向陽區”,文聯、作協系統和商務、中華等出版單位集中於此,工作是搞基建,張兆和在連隊的挖沙子組,勞動強度大,時間也緊張,只能瞅空來看看沈從文,徒步來回十多裡,停留時間不過幾十分鐘。沈從文“不敢獨自去她那邊,因為前不久在路上昏倒過一次,醫生也說以‘少活動為是’”。

一九七〇年八月四日,沈從文給張兆和寫了封短信,信文前面加了一句話:“不論如何,務必來看看我。不宜遲疑。”倘若不是身體堅持不了,他斷不會說這樣的話。一九七二年二月上旬,這個七十歲的老人,終於獲准回京治病。

沈從文在湖北五七幹校前後共兩年多,這一時期,他過去的作品在國外仍有研究和翻譯。

還得好好活在人間

回到北京的沈從文首先面臨的是房子問題。一九七二年八月初,沈從文給沈虎雛的信裡提到這麼一件事:“前不久有中國人美籍專家朋友要看我,我告給了館中。不讓看,怕見到住處不成個樣子,為人傳出去笑話。”這個朋友是數學家鍾開萊。

一九七三年,在美國講授中國文學的許芥昱來北京,見到了沈從文。許芥昱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在賓館的房間,他聽著三十年前的老師滔滔不絕地談服裝、絲綢,總想把話題引到文學上來,可是不怎麼成功。許芥昱當時就寫了一篇《與沈從文會見記》,幾年後被譯成中文刊於香港《明報月刊》一九七六年三月號。也許是沈從文對文物的滿腔熱情,給許芥昱造成錯覺,他以為一九四九年後沈從文受到特別保護,他的工作有特殊的便利條件與無數藝術珍品接觸,有“無限的研究基金,以及不受政治運動風潮的影響”。不能全怪去國多年的許芥昱不瞭解實情,沈從文顯示出來的,是他過得還不錯。許芥昱不會明白,即便這樣的師生會面,在“文革”中也是被當成“外事活動”的,這還是沈從文“文革”以來的第一次“外事活動”,能被允許已經是幸運了。

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穩住自己,抵抗內心的陰影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逝世。沈從文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痛感服飾研究工作的支柱已經失去。心臟隱痛的舊病一度重現,更加重了他的緊迫感。經兩位朋友幫助,《中國古代服飾資料》修正稿全部抄好,他開始校改抄稿。

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爆發,波及京津地區。八月四日沈從文、張兆和兩位老人帶著兩個孫女到達蘇州,住在九如巷三號張寰和家中。這樣的日子可謂清閒,但離開了工作,卻讓沈從文不僅精神上不安寧,似乎連身體也感覺不適應。“我是用充分使用生命,來維持健康,促進生命的火焰燃燒得更旺、更持久”。

從九月份起,他就嘮嘮叨叨要回北京,可是北京防震警戒一直沒有解除,還時有小震發生,親友們一次又一次地挽留、勸阻,他苦惱不堪:“與那一堆雜圖書雜資料共存亡,為最理想。……我自以為最理想的報廢方式,是能守在寫字檯邊無疾而終。……我一生最怕是閒。一閒,就把生存的意義全失去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毛澤東逝世,一個多月之後“四人幫”即被打倒,這個舉國振奮和歡欣的消息也讓沈從文感到舒了一口氣,卻沒有絲毫的興奮和鼓舞,反而杞憂更深。五月他給蘇州的親戚寫信說:

“特別是更不宜妄想,認為‘四人幫’一打倒,凡事好辦。”

“這裡也還有熟人對百花齊放抱有些新的幼稚幻想,我卻絕不存絲毫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時間已過,即以曹禺而言,也磨到放不出什麼情緒狀態下了。”

在如此的社會狀況和個人的憂慮之中,“我不能不考慮到應當想個辦法穩住自己,免得發瘋。”

為“穩住自己”,而必須在精神上進行什麼樣的努力,即使是親近的人,也未必全能體會。他曾坦言,“我有事實上的性格、情緒、思想上的困難,你不大理解。部分屬於自己內部世界,部分出於客觀挫折,第三還有個家中的現實要顧到,我都得作較好的處理,才可望在七十五歲後,還維持得住工作活力,來用個十分困難的居住條件下,克服消沉情緒的抬頭,影響到工作和家庭平靜穩定,不至於一下坍圮。這種坍圮現象,是在生長中,隨歲月不同而日益顯明。可是我終得制止這個自內而來的黑影”。

別人看不見這個“自內而來的黑影”,只看見他以難於理解的熱情拼命地工作——工作,是他抵制內心“黑影”的方式,是“穩住自己”、反抗消沉和絕望的威脅的方式,是堅韌而有尊嚴地面對屈辱和困難的方式,當然,也是他懷著不敢希望的希望、以勞動和創造把生命融入歷史文化長河中的實踐方式。

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最感快慰的時刻

一九七八年二月下旬到三月上旬,沈從文的工作、居住條件,成了很多關心他的人的一個議題,中國社會科學院新任院長鬍喬木提出調沈從文到社科院,以促成他完成中國服飾史的著作。

沈從文自己覺得,他做的研究,實質上與博物館系統最為相應,對博物館工作有用;但歷史博物館卻並不特別在意,從文物局到博物館的多名領導,對他抱有偏見。五十年代,管業務的韓副館長說:“不安心學習,不安心工作。終日玩玩花花朵朵,只是個人愛好,一天不知幹些什麼事!”此類的批評所表明的不理解、不信任,讓沈從文終生耿耿於懷。沈從文調走後,再也沒有回到過他耗去了近三十年生命的“單位”。

一九八〇年一月十五日,沈從文將改好被編輯改過的《中國古代服飾資料》稿子交社科院科研局。社科院確定交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出版,書名至此確定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香港商務印書館總編輯李祖澤立即飛赴北京,到小羊宜賓衚衕拜訪沈從文,商定出版細節。小屋子裡只有一張藤椅,主客互相推讓,不願獨坐。那一天正值大雪紛飛,兩個人站到院子裡暢談,任雪花飄落到身上——出版落實了,這是沈從文最感快慰的時刻。

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一種歡歡喜喜的精神

一九八〇年二月下旬,傅漢思約同耶魯中國小說史教授高辛勇等聯名正式邀請沈從文講學,信函同時寄給中國社科院。沈從文三月底回信表示願意前往,但社科院沒有迴音。暑中正在北京的金介甫和社科院聯繫,居間轉達溝通,社科院表示支持,並承擔來回機票費用。

十月二十七日,沈從文和張兆和從北京啟程,當地時間二十七日下午七時到達紐約肯尼迪機場,接機的張充和、傅漢思興奮得無可言喻。開車回到紐黑文的家,已近午夜。傅漢思這天的日記只寫了這麼一句:“等了三十年的一個夢,今天終於實現了。”

沈從文在美國三個半月,到十五所大學做了二十三場演講,參觀博物館、圖書館及其他文化活動六十六項。如此密集的安排,表明當地相關部門和眾多個人的熱情,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而這個近八十歲的老人,為親情、友情、好奇、敬仰所環繞,精神上既興奮,又特別放鬆;在一生第一次出國的異國他鄉,有分寸卻無拘束,自然地顯現一個生命的平和與堅韌,智慧與志趣,飽經滄桑而童心猶在。

沈從文的首場講演是十一月七日,在哥倫比亞大學,夏志清主持,傅漢思翻譯。哥大的海報尊稱他是“中國當代最偉大的在世作家”,他講《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談的是他個人到北京開始寫作最初幾年的情形,末尾說:“我今年七十八歲,依照新規定,文物過八十年代即不可運出國外,我也快到禁止出口文物年齡了。……所以我在今天和各位專家見見面,真是一生極大愉快事。”

金介甫對沈從文的演講有細緻的觀察和深刻的印象:“對於沈從文的聽眾來說,這也是一次空前的經驗。……他的語調既表現出中國偉大的傳統學者所特有的那種無我的謙遜,又流露出一種歡歡喜喜的精神,因而他的聽眾中有些人說他活像一尊‘小佛爺’,一尊‘彌勒佛’。”

沈從文熱

一九八一年年底,沈從文的舊作開始印行。看起來,確乎形成了一個“沈從文熱”。

置身於“熱”的中心,沈從文卻一點也“熱”不起來。他非但沒有因“熱”而膨脹,反倒想把自己“縮小”:在給老友程應鏐的信中說,“至於年來國內外的‘沈從文熱’,可絕不宜信以為真,‘虛名過實’,不祥之至。從個人言,只希望極力把自己縮小一些,到無力再小地步,免得損害別的作家的尊嚴,近於‘絆腳石’而發生意外災殃”。

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回鄉之行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沈從文踏上了回鄉的路。黃永玉早就有讓表叔晚年回一次鳳凰的想法,一經勸說,沈從文同意了。於是在張兆和的陪伴下,與黃永玉、張梅溪夫婦和黃苗子、鬱風夫婦等親友同行,回到了湘西那個小小的山城。

短短的回鄉之行,給沈從文晚年以極大安慰。他深幸自己還能重溫沒怎麼變樣的一切;同時他也清楚,變化一直在發生,且會永遠變化下去,有些東西會消失,但他過去的文字保存下了一些美好:“最可惜是一條沅水主流,已無過去險灘惡浪,由桃源上達辰溪,行船多如蘇州運河,用小汽輪拖一列列貨船行駛,過去早晚動人風物景色,已全失去。再過一二年後,在桃源上邊幾十裡‘武強溪’大水壩一完成,即將有四縣被水淹沒。四個縣城是美的,最美的沅陵,就只會保留在我的文字記載中,一切好看清流、竹園和長灘,以及水邊千百種彩色華美,鳴聲好聽的水鳥,也將成為陳跡,不可回溯,說來也難令人相信了。”

一九八三年三月初,沈從文有兩次輕微中風,出現腦血栓前兆;四月二十日,病情加劇,發生腦溢血癥狀,住進首都醫院。住院治療了兩個月,出院後在家繼續服用中醫處方藥物,接受鍼灸等康復治療,但沒有多大效果。十一月,一個年輕的中醫吳宗寧,從南京專程來為他治療,短期鍼灸後,行動能力有明顯改善,繼而用藥物進一步治療。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因基底動脈供血不足,住入中日友好醫院,治療了三個月。

那個全力以赴於工作的時期再也回不來了,與疾病的抗爭成了他的任務。

可是他總有放不下的事。一九八三年初,香港商務印書館李祖澤、陳萬雄,會同北京三聯書店範用,商定了在香港和內地分別出版《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訂本事宜。沈從文病倒後,王?承擔起領導古代服飾研究室完成增訂的一系列工作,他執筆補寫了史前部分,戰國時期也補入了江陵馬山楚墓新發現的材料。增訂全部完成後,十月二十四日,沈從文向王?口授了增訂本《再版後記》。——然而,因為形勢的變化,這本書並沒有按原定計劃出版,沈從文生前沒有能看到增訂本。

沈從文後半生走過的路

所得已多

一九八六年春,在崇文門東大街22號樓給沈從文分配了一套新居,初夏搬入。沈從文終於有了寬敞、安靜的大房間,在他八十四歲的時候;可是他已經沒有能力如以前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把資料攤開”來研究和寫作了。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沈從文因肺炎住院治療;轉年四月二十二日,再次因肺炎住院,一個月後出院。顯然,他的身體是越來越衰弱了。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沈虎雛把謄抄好的《抽象的抒情》拿給沈從文看。他看完後說:“這才寫得好吶。”——可是,他已經不記得這是他自己寫的文章。

一九八八年四月八日,他從熟人那裡聽說,凌宇正參與籌備一個國際性的沈從文研究學術研討會,不禁十分焦急,寫信極力阻止。措辭嚴厲決絕,並一連追加兩封。這三封信是沈從文寫下的最後的文字,《沈從文全集》第二十六卷附有手跡,一筆一畫,俱見艱難。

五月十日下午,沈從文會見黃廬隱女兒時心臟病發作。事先沒有徵兆。在神智模糊之前,沈從文握著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這是他最後的話。

晚八時三十分,他靜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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