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清老故事——“巒山芋”

“巒”,臨清的方言,大概漢語中沒有相對應的字,選“巒”字僅借其音。“巒山芋”就是到收穫過了的田裡去挖掘遺留的地瓜。

我十歲那年,正是飢餓最嚴重的時候。那年秋天,我開始到臨清周圍的田地裡巒山芋。農村生產隊的社員收穫過地瓜,都要由本村的老人孩子先挖掘一遍或兩遍,才允許外人去巒,要在挖掘過數遍的田裡尋找到仍遺留下來的地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巒山芋是重體力勞動。

城市市民的生活都很困難,整個秋天去農村巒山芋的人很多。有的簡直就是巒山芋的專業戶,我認識其中的幾個,每年秋天田野裡都能看見他們扛一把鐵杴,背一條口袋的身影。不過那些都是成年人,象我這樣年紀的孩子,多不“專業”,星期天或放假時去地裡,含有玩耍的成分。

巒山芋的城裡人集中到一起,雖是烏合之眾,卻也有些聲勢,等侯在正收穫的地邊,社員們的作業一結束,就搶著和本村的老人孩子們一起享受巒第一遍的待遇,我們稱這樣的行為叫“轟”。“轟”第一遍雖然收穫容易,省力氣,卻有很大的風險。凡遇這樣的情況,生產隊的人往往會派社員們出來驅趕,以維護本村人的利益。驅趕的手段是搶奪手中的工具和袋子裡的地瓜。


臨清老故事——“巒山芋”


農民伯伯農民弟兄們很善良,絕不出手毆打和他們爭搶幾塊地瓜的人。我對付搶奪鐵杴的策略是雙手緊緊抓住鐵杴的把柄死不撒手。爭奪幾個回合,社員同志們就會放過了我。他們其實只想驅趕我們,如果較真,我一個弱童,怎麼也不是人家的對手。

有一次,在南門生產大隊的田裡,參加“轟”的城裡人有一百多,我和老民張柱兩個夥伴也在其中(這兩個比我小的夥伴,經常跟隨我活動),阻止我們的社員有幾十個。一個年輕的社員要搶我的鐵杴,我死死抓著杴柄不放手。那人的力氣很大,連鐵杴帶人掄著我轉圈。我的身子懸空,腳拖在地上,鞋子也丟了一隻,最終放開手的不是我。年輕的社員放了我一馬。我揀起地上的鞋穿到腳上,回頭看見老民也在和一個人爭奪自己的鐵杴。我把自己的傢伙交給張柱拿著,要他去地邊躲避等候,趕忙過去幫助老民。搶老民鐵杴的人是個少年,比我的歲數大不了多少,卻比我和老民強壯。但他的一雙手,還是沒有爭奪過我和老民的四隻胳膊。

我之所以對上面的經歷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搶奪老民鐵杴的人,幾年後成了我高中的同班同學,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的這個同學叫丁金華,他的父親那時擔任南門生產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搶我鐵杴的年輕社員後來也和我熟識了,他是丁金華同學的叔伯哥哥。那天我們參於“轟”的地瓜田,是他們生產隊的。我和丁金華剛剛成為同學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他,但我一直沒有說破我們之間那次曾經尷尬的交鋒。四十多年後,我倆和另一個老同學一起喝酒的時候,我提及這個情節,三人都哈哈大笑,丁老兄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當時各自的角色。

合起夥來去“轟”剛收穫了的地瓜田,不僅有被搶走工具的風險,而且要跑許多冤枉路,有時奔跑一天,也難以碰到一次適當的機會。我去巒山芋,更多的時候是選擇一塊土質鬆軟的地塊,也不管它曾經被人“巒”過了多少遍,儘管一杴一杴慢慢地掘下去。咀嚼過多次的甘蔗渣,殘留的甜味畢竟有限,如同從甘蔗渣裡擠出最後一滴甜水,要想從翻過多遍的地裡“巒”出山芋來,只能是大面積地挖,深深地掘。如此這般下來,不出半日,瘦小的手掌就能磨出一串水皰,腰也酸,胳膊也疼,雙腿也發軟。即便這樣,弓著腰,撅著屁股挖一天,裝進口袋裡真正能夠稱得上地瓜的也不過三五塊,多數是地瓜的鬚根。地瓜的鬚根拿回家洗淨切碎,摻上一些玉米麵,可以蒸“苦蕾”,權做填充腸胃的東西。(“苦蕾”是過去華北一帶農村經常吃的一種食物,一般用野菜、豆角及各種的植物根莖,切碎後摻上少量麵粉蒸熟後食用。質地粗糙,多是窮人用來充飢。“苦蕾”二字僅借其音。)最不及的時候,連地瓜根鬚也收穫得不多,就胡亂擼些地瓜葉子,什麼情況下,回家時的口袋是不能空癟的。地瓜葉子洗淨晒乾,也可以蒸“苦蕾”,只是口味和營養比地瓜的根鬚遜色多了。

秋天,扛著鐵杴,揹著口袋去莊稼地裡,不一定只是巒山芋。掰掉了玉米棒子,成堆的玉米秸裡可能還會有遺留的小玉米穗;收割黃豆時,豆莢爆裂,地裡會有零星的黃豆粒。如果再下一場雨,田裡會生出綠色的豆芽。這些都是我獵取的目標。吃過了早飯出發,天黑才回家,一般都不帶午飯,挾一盒火柴即可。中午餓了,選一處適合的地方,用鐵杴挖一個臨時的灶坑,燒兩塊地瓜,一把黃豆,運氣好的時候還可能會有玉米穗一類的上乘食品。這樣的野炊本領是從巒山芋的前輩那裡學來的。多數午餐僅是緩解腸胃的飢餓而已,費那麼大氣力挖出來的地瓜,並不捨得消費,往往只是燒烤小塊的,大塊的要揹回家去,向母親弟弟炫耀自己的戰績。

十一月份,立冬小雪前後,生產隊所有的莊稼連秸杆都收穫完畢,麥田也都綠油油的了。最後收穫的是胡蘿蔔和大白菜。我也“巒”過胡蘿蔔,胡蘿蔔生長在地表淺層,很難有所斬獲。不過,也有好運氣的時候:一次在林園村的一大塊胡蘿蔔地的地頭,我和張柱發現,有一張床面積的胡蘿蔔,被人割掉了纓子掩埋了起來。那一定是收穫胡蘿蔔的社員打下的埋伏,待背靜閒暇時再將其佔為己有,沒承想被我倆抄了後路。我和張柱每人揹回家滿滿一口袋肥碩的胡蘿蔔。

臨清周圍的農民收穫大白菜,都是用鐵杴把白菜齊根剷斷,大白菜的根就遺留在地裡。初冬季節,田野裡實在沒有可尋覓的了,我挖過幾次連社員們都不屑一顧的大白菜根,我們稱之為白菜疙瘩。有關白菜疙瘩的食用方法,我在前一章裡已經介紹過。即便揹回家的只有白菜疙瘩,母親也會給我以稱道表揚。母親用白菜疙瘩醃製的鹹菜,晒乾了,還挺好吃。

臨清一帶的秋收,一般是九月份開始,十一月結束。兩個多月的時間,我要向學校請一個多月的病假和事假。臨清四周,北到唐窯村;南到舊縣村;東到四合村;西到衛河西岸的黃莊,中間幾乎所有的村莊我都光顧過。去的最多的是楊橋,沙窩屯,黑莊,蔡家衚衕和陳墳幾個村。這幾個村的社員,有的我都認識了;這幾個村的哪塊地的地瓜長的好,哪塊地好挖掘,我都熟知。

我小學的同學,家都在城裡,沒有一個象我這樣度過秋天的;到了中學,多數同學家在農村,只有少數同學請假回家幫助秋收,城裡的同學也沒有一個如我這般請假,用這麼多的時間去搞自家的“小秋收”。和我們同住元倉家屬院的小夥伴,時常陪伴我去田地裡跋涉,但他們很少向學校請假,多是利用星期天。都沒有我去的多,時間堅持得久。就是一起下地,他們的收穫一般都沒有我多。我喜歡做的事情,我就會盡力做得比別人好。

讓我自己做一個評價:我的確具有吃苦耐勞的精神。至於我這樣做的動機,我也曾經回顧總結過。我的父親和母親並沒有要求我必須這樣。我對自己的另一個評價是:我還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我願意為家庭,為親人貢獻自己的力量,哪怕自己的力量很微薄。

這樣的秋天我一共度過了五個。每年秋後,我都會磨出兩手糨子,直到一九六四年。這是我獨有的一段經歷。的確很苦,很累,但受益非淺。

我們家對面的北屋裡有一戶人家姓孟,男主人是縣醫院的醫生。孟大夫有四個孩子,其姨母六十多歲,為他家照看孩子做家務。我們同院的孩子們都稱這個老太太為姨奶奶。姨奶奶和我母親的關係很好,兩個人很談得來。我和姨奶奶打交道最多的事情是借用她們家的鐵杴。姨奶奶家的鐵杴靈巧,結實而鋒利,正適合我這樣身材矮小的人使用。秋天大部分時間,幾乎是我一個人佔用了這把鐵杴。

姨奶奶使用鐵杴的頻率也很高,公廁相距很遠,老人家隨時需要用鐵杴清除搬運孩子們的便溺,這可是頭等重要的事情。因此,即便姨奶奶和我母親的關係很好,我去借用她家的鐵杴也十分地為難。母親也曾設想為我製備一把,詢問了價格,需要七八元錢,在我們家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說新制備的鐵杴肯定不如姨奶奶家的好用。就這樣,每次去巒山芋之前我都要撐起麵皮,鼓起勇氣去見姨奶奶。這個細節算是我巒山芋經歷的一個小插曲,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們家那時的貧困。正直能幹的姨奶奶早已作古,我應當感謝她當年對我的幫助。

南懷沙先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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