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戲臺:讓歷史有一種動感

翼城·武池喬澤廟·元代舞樓

看啦,作家葛水平筆下的山西民間舞臺,從歷史人物到世間傳說,在一出出上演……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萬馬千軍,舞臺上春秋代序、落英繽紛。

中國無疑是文化大國,然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前,文化普及率又極其低下,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和精神,就是越過“文字”從“舞臺”流入民間,並與民間生活互動,共同譜寫我們民族氣象萬千的歷史風光。

中國現存的12座元代戲臺都在山西,所以山西戲臺幾乎就是中國北方戲曲的活歷史。西方歌劇與觀眾往往有一種“高雅的距離”;而中國戲曲,像那些流動的民間劇團,演員與觀眾則融為一體,表演者與觀看者相互追逐,往往村子有多大,戲臺就有多大。

導讀也是開場鑼鼓,趕緊拉開舞臺幕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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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在民間,讓歷史有一種動感。

大幕二幕層層開來,逝去的歷史開合在人間戲臺上。鄉間的風花雪月都是在臺上和臺下的,臺上的行事帶風,一言一行一招一式,程式化。

“上場舞刀弄槍,張口咬文嚼字。”

“臺上笑臺下笑臺上臺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戲臺子在夜晚逗歷史開心,都知道是假的,可生活就是偏偏喜歡假,不管理由是什麼,假讓人聯想到掩飾技巧的日臻成熟。

戲劇是人唯一用來對抗真實的工具,並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人的感官和精神之間存在某個橋樑,有時達到神化的程度,並暗含了江山的分離和癒合。

中國,有多少個村莊就有多少個戲臺。

秋罷,糧食豐收了,一臺戲水到渠成,臺子下那些臉龐的隱現,臺上鑼鼓傢什猛一響,臺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臉上,會漾開一片十八歲春光。

一、中國是世界上造神最多的國家

戲臺,是一個村莊最重要的場所,在寺廟,在村子裡,很顯赫地坐在視覺的高處,與四周簡陋的房屋形成鮮明對比,是與日常重複的勞動生活劃開的區域,有許多激動人心的時光。

縱觀戲曲的發展史,戲臺總是與戲曲的產生和發展同步。

戲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為歌舞伎樂表演,這種表演只是劃一塊地方,晉東南人叫“打地圪圈”。

撂地為場,有天性活躍的人在場地中央手舞足蹈。後來出現了露臺,把藝人抬高。有史料記載,這種舞臺始於漢,普及於宋,到11世紀的北宋中葉,在北方的農村廟宇內開始出現了專供樂伎與供奉之用的建築——舞亭。

舞亭的消失與舞臺的出現有關,大眾化給戲曲藝術走向成熟提供了適宜的土壤。

一天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候是從早晨開始的。

一年中最值得記憶的喜慶是從秋收後的鑼鼓傢伙開始的。

中國是世界上造神最多的國家,有伏羲、女媧、炎帝、舜帝、湯王、關帝、城隍、玉皇等諸多國家級本廟,更有二仙、崔府君、馬仙姑、張宗祠等諸多的地域廟宇。

人敬畏神,神不言而恆永。

一座戲臺的出現可以讓村莊的天空改變分量,連貧窮也像綢緞一樣富足無比。

戲臺是村莊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是人藉著神對自己的曖昧。倘若村莊裡沒有戲臺,“不唯戲無以演,神無以奉,為一村之羞也”。凡是村莊的神廟必有戲臺,甚至戲臺都能與廟宇的主殿相媲美。戲臺是主廟之後最華麗的建築。

山西戲臺:讓歷史有一種動感

我始終不能忘記,陽光總是很妖豔地照在戲臺上,人們將歷史擱置到高處,開始娛樂歷史,享樂歷史。於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舞臺上,死在鑼鼓傢什裡,看他們的人生曲曲折折,既熟悉又陌生,坐著,說笑著看歷史,笑戲臺上的人一生都下的是啥力氣,過的是啥日子,心裡受的是啥委屈,擔的是啥驚慌。

看的人傻了,演的人瘋了。當熱鬧、張揚、放肆、喧譁,牢牢地掛在臺上臺下人的臉上時,神這時候也變得人性化了,神明白自己是人世間最人性的神,是人在操控著神的心力。

山裡人對戲臺真是太熱愛,他們把唱戲看作是村莊的臉面,村莊的榮光。一年能開上兩臺戲,村莊裡的人外出走動都得挺起胸脯仰著臉。

戲臺,攏著幾千年中國的影子。

從前的四方步,伴著梆子板眼敲打的節奏,彩面妝穿行在寫實與象徵的兩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場夢,演員演到極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過跌宕起伏的大戲,今生卻不知依舊還是戲在演繹自己。

人不知舞臺上蕭何月下追韓信,為何要義無反顧?為何?劉邦說:“母死不能葬,乃無能也;寄居亭長,乞食漂母,乃無恥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無勇也;仕楚三年,官止執戟,乃無用也!”

有誰知?追來的人到最後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統山河富貴安享,人頭會把我誆,前功盡棄被困在未央,這才是敵國破謀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人生苦哇,若干年後,江蘇淮安推出“漂母杯”文化大獎,如若不是韓信誰能知道那個無名氏“漂母”?

天下事:“演朝野奇聞興廢輸贏可鑑,唱古今人物是非曲直當資。”

我看見過山西省萬榮縣孤山腳下北宋石碑,碑上記錄著民間集資建造的最早中國戲曲舞臺。北宋叫“舞亭”“樂樓”,在大都市汴京還被稱作“勾欄”“瓦舍”“樂棚”。

山西翼城也有兩座元代戲臺,戲臺上唱不盡晉國曆史的喜怒哀樂。

中國現存的12座元代戲臺都在山西,其中臨汾市有5座,兩座在翼城。翼城現存的元明清戲臺就有65座,文化之中心;山西古戲臺號稱中國古建、北方戲曲的“活歷史”。

喬澤廟戲臺是為祭祀晉國大夫欒成而建。春秋時曲沃伐翼,欒成戰敗被俘,鐵骨錚錚,寧死不屈,後追授將軍,宋代敕封水神喬澤。先有喬澤後有舞樓,前瞻欒成大義凜然,後續戲臺源遠流長。

宋金時期,除了專門用於神仙儀典的祭臺和獻臺以外,普遍出現了專門用於樂舞戲曲表演的樂臺、舞亭和戲樓。殿前的廣場上,設置兩座露天的方臺,一座是擺設供品的獻臺,一座是用於樂舞戲曲表演的露臺,當時在露天舞臺上,表演的樂舞戲曲演員叫做“露臺弟子”。

露臺的分離意味著樂舞演出與食品供奉的分工,樂舞擺戲表演作為精神文化需要在廟會中越來越顯得重要。金元之交,戲曲在樂舞擺戲的搖籃裡脫穎而出。廟會期間,除了社火以外,人們更喜歡僱請專業的戲班。露臺和舞亭逐漸演變為殿閣的形式,戲樓和神廟之間又留出了開闊的觀眾場地。

自從雜劇出現之後,戲樓跟戲曲之間,有一個互相適應、互相磨合的過程。從古戲臺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頂,有單簷歇山頂,還有重簷歇山頂,還有十字歇山頂。特別是金元戲臺,作為建築的一種遺存,古戲樓本身除了演戲之外,又是一個綜合的藝術品,從裝飾上,有雕樑畫棟,琉璃、磚雕、木雕,還有石雕鑲嵌的戲樓。

“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萬馬千軍。”

四個龍套,一個主將,舞臺上轉一個圈從長安一下就北上出了雁門關外。

到宋金元時期,從“惟有露臺闕焉”、“既有舞基,自來不曾興蓋”等神廟碑文所記來看,露臺或舞亭已經成為當時許多神廟必備的建築之一。舞臺在不斷擴建中一點一點消失,消失在人的慾望擴大下。

清,戲臺最活躍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種時來禱告許願,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順利,秋祭時殺豬獻五穀請戲班子唱大戲。

神廟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間叫正殿,正殿代表著一個禮的概念。要在那兒舉行儀式,對面的戲臺,則代表著樂的概念,古老的禮樂,禮以興之,樂以成之。禮樂不是一種技藝,不是任何訓練,是一切,是一個人從生到死與自己苦難相關的敬畏。

走上戲臺,我驚訝地發現,一些恍若鑼鼓的傢什,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紋裡了,一起風,咿呀呀似有回放。

二、移民把戲劇帶到流入地

出門人成了外鄉人。

山西曆史上有過6次大移民,據史載,明初從山西遷民,不管老百姓家在何府何州何縣,都要先集中到洪洞縣廣濟寺。

明政府在廣濟寺為移民登記,“發給憑照、川資”,爾後再由此處編隊遷送。

生存是漂浮在水上的一塊薄冰,據說當時是按照“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比例從山西向全國各地遷移。

此時的離家,一切障礙物都蕩然無存,悲劇不僅僅在於它的結果,還在於它的過程,遠方鋸齒一樣鋸割著離鄉人的心。

當時,負責遷移的官員下令:“如在限定時日內抵大槐樹下報備,可以不遷。若未到者,全部遷移。”立時各地百姓攜家帶口齊聚大槐樹下,卻被官兵繩索捆縛,一連串連接起來強行遷移了。

漸行漸遠,只看見冬日廣濟寺前“樹身數圍,蔭遮數畝”的大槐樹上,錯落其上的個個老鴰窩。

“問我故鄉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麼?大槐樹下老鴰窩。”

沒有在既定日期抵達洪洞的,得知這一消息後,奔走相告:“去了洪洞就被騙,好人不在洪洞縣!”

看戲的人一定記得《蘇三起解》,起解,也就是押解的意思。明代小說家馮夢龍據此寫的《玉堂春落難逢夫》,收入《警世通言》,流傳後世。不過,戲曲小說中,都會是正能量,讓冤情得到昭雪。

這齣戲很經典了,三堂會審,風趣幽默,常使人會心一笑。

劇中蘇三受審那場戲中,潘必正問:“鴇兒買你七歲,你在院裡住了幾載?”蘇三答:“老爺,院中住了九春。”又問:“七九一十六歲,可以開得懷了,頭一個開懷的是哪一個?”蘇三答:“是那王……啊郎……”

蘇三那蘭花指一翹,那些花陰月影下,照他孤零,照奴孤零,輕彈淺唱出奴給你的溫柔就全部洇出來了。

離鄉人那此起彼伏的心情,為了打破苦難,娛樂吧。大概真是上天之旨,無論人情還是地理,一方人又養了一方水土。

移民不憚萬里跋涉、離鄉背井、身處異地,面對與出生地區迥異的方言、風俗習慣,在精神上急需一種文化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家鄉戲”作為當時非常重要的一種文化娛樂活動,自然也被帶到了遷徙地。

如蒲州梆子在明成化年間流播河南盧氏縣。《盧氏民俗志》在談到境內居民的來源時說:“歷代兵亂之後,直接或者間接遷來的移民後代,如元、明來自山西洪洞的,有口皆碑;歷代工商業和手工業者,從四面八方流入的……”

“黃河水繞著準格爾流,她是蒙漢人民的結親酒;草原上挑馬一搭搭高,蒙漢人民最相好。”

在“中國民間藝術(漫瀚調)之鄉”準格爾旗,不分城鎮、鄉村,本地人幾乎個個能甩開嗓子唱上幾句。

清嘉慶、道光時期一度實行“借地養民”政策,使大量漢族移民流入準旗,形成了蒙漢雜居、農牧兼營的局面。移入漢民不但開拓了農業經濟,同時也促進了蒙漢之間文化藝術,準旗的“漫瀚調”便由此而產生。

陰山南麓的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地處農牧交錯地帶,走西口增進了中原腹地與北方草原的文化交流,曾流行於山西等地的二人臺在這裡紮根、成長。

取自於民間的說唱藝術,同樣遵循藝術自身的發展規律。大多數人,即通常所說的“老百姓”,作為創作的主體和接受的主體,他們在一個歷史階段的社會行為和審美取向,直接決定了戲劇的存亡和發展。

社會的不安定,成為戲劇得以在夾縫中成長的機遇。

“音隨地改”,外鄉人生根落地,隨著日子流逝,逐步形成了具有地方韻味的雜交戲劇。

移民中不僅是普通老百姓,更多的是工商業和手工業者。一旦站穩腳跟,有錢人便開始修建家鄉會館,會館是寓居一地同籍人士的匯聚之所,是同鄉人複製鄉井氛圍的一種組織,會館主要有行業會館和移民會館兩大類。

對於一般移民來說,移民會館是他們聯絡鄉誼、共祀鄉土的神靈和鄉賢,從事娛樂活動的重要場所,會館重要的文化活動就是唱戲。

星光與夜鳥的鳴唱在彼此胸腔洶湧。那時間,出門人覺得大地上的聲音開始亂了,望著鄉音鄉戲,看著老樹橫杈上落著一層來看戲的烏鴉,那眼淚是一次一次滴落在胸口。

三、拿最舊的故事打動最新的人

小時候,家裡餵養了一頭母豬,生了一窩小豬,不知何故不願意餵豬娃子奶,我爸用自己做下的二胡在豬圈牆上荒腔走板邊拉邊唱,地上站著黃狗,絃樂扯開,狗脖子豎著捋直嗓子叫,也是不能發出正經音調。我爸拉了一段梆子戲哭腔,並配了唱,那聲音灌滿了整個村莊,悲涼、悽苦、不捨、求饒。

想當年那遼邦設下虎口

你弟兄去赴會大戰幽州

你兄長一個個命喪敵手

不成功便成仁壯烈千秋

唯有你小畜生投降蕭後

配了她桃花女得意悠悠

我爸捏著嗓子唱完收住琴弓,發現母豬主動靠牆躺下叫豬娃子吃奶。

人養一個定乾坤,豬養一窩拱牆根。豬是家庭中最沒出息的家畜,也懂得人間悲涼。父親認定是自己唱出了戲劇的特質並因此感動了母豬。

母親認為,母豬與其聽父親尖聲浪氣唱不如餵豬娃子奶。

最狠的打擊莫過如此。

那時的我還未曾開蒙,受炕圍畫的薰陶,也知道幾齣老戲。比如“桃園結義”“三顧茅廬”“蘇武牧羊”“梁山伯與祝英臺”,窯炕上因了炕牆畫,有一股心境說不出的勃勃生機。

在鄉間,會畫炕牆畫的油匠很吃香,誰家沒有兩鋪炕呢。炕牆畫的藝術形式,是壁畫、建築彩繪、年畫的複合體。躺在炕上臉朝炕牆,看那月光下的美好,常常會覺得自己要融化進戲裡了,整個夜晚的世界會在入睡前忘記貧窮。

上世紀90年代末期我有過一本畫冊《傳統戲劇故事人物畫》,是用於畫炕圍畫的。其中有一張畫的是漢蘇武牧羊圖。畫中的蘇武滿臉愁苦,站在貝加爾湖邊,向南而望。飛雪如鵝毛般飛舞,寒氣如命運中戕害他的利刃正威逼而來。

濃墨重彩下有字寫在畫的左上方:“塞外牧羊十九年,漢朝蘇武大英賢,不服番邦總歸漢,功臣閣上姓名傳。”

長髯、節杖,以及他單薄的黑色斗篷,這些都讓我看到了一個漢使的忠貞和尊嚴。

能夠演好蘇武的演員不多,演員不僅靠的是韌長有力、極富感染力的唱功,還要有一股子文學情懷。

我們這個民族,在國難當頭或國民精神萎蔫時,總有文化人要以戲曲舞臺上的人物,作為寓教於樂對象,從而傳遞出民族的精神高度。蘇武活在孤獨和希望中,對忠貞不二的價值捍衛,艱難到了自己來證明自己的地步。

拿最舊的故事打動最新的人,一直是戲曲的真諦。

歷史是不可改造的,唯一敢改造歷史的是戲。

19年,時間是可怕的,死亡的氣息離蘇武那麼近,這不是他最怕的,最怕的是他精神上的孤獨和驕傲,他無法和這個世界交流,整個時代都找不到值得對話的人。

歷史上亂世英雄,都是來歷不明的飛賊,都是由戲劇演繹出來的。

《林沖夜奔》一齣戲養活了多少後來人。林沖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一夜之間被高俅以莫須有的罪名,褫奪了一切——功名利祿,妻子家庭;一夜之間不僅變成了赤貧的無產者,而且被脊杖、枷釘、刺頰,流放兩千裡外的滄州,看守大軍的草料場。

昔為天上,今入煉獄,前後反差之大,想必林沖感慨切膚。但是即使如此,林沖也並沒有“反”的願望,而是安於命運,只求存活。直到陸虞侯等人要害他性命,林沖才奮起反抗,殺人逃亡,最終被“逼上梁山”。

戲劇總是叫一個人的命運雪上加霜。如果沒有風雪,茅草屋就不會倒塌,林沖也就不會上山神廟,就不會遇到陸謙,就不會知道他們的陰謀。

林沖說:“千里投名,萬里投生。”

《兩狼山》是楊家戲,由楊家衍生出來的戲很多。楊家的男子、女子,就連風燭殘年的佘太君最後都要向她的國家交還一把骨頭,有大國子民的氣魄。

楊家戲在舞臺上所用道具最多的是馬鞭。馬上馬下,奔波於疆場要依靠的是他們坐下強悍的馬匹。

馬是龍的近親,工業文明沒有到來之前,農耕文明推動的戰爭,良馬可以使萎靡的軍隊振作起來。

我的一位本家爺爺喜歡唱戲,也算民間把式,唱《兩狼山》裡的楊繼業,唱到蘇武廟碰碑那場戲,臺上臺下遍地哭聲。蓋世英豪,撩起徵袍遮面,一頭向李陵碑碰去!嘆壞蘇武,愧煞李陵。蒼天啊,淚雨漾漾,灑向人間都是怨!

我的本家奶奶,性子滾燙,地裡做工不輸男人,摟茬割麥,打場,沒有人敢把她看作是個女子。家裡也是一把好手,做黃豆醬、醃蘿蔔芥菜,稍帶做醋,日常生活拿得起,還要趕會,看丈夫唱戲。

有一年在臺下看到丈夫“碰碑而死”,她託小腰,一步三晃,走上舞臺遞一罐頭瓶胖大海泡開的水要丈夫喝,臺下笑場。

人間紛擾,形形色色的誘惑比仙界多得多,白蛇變化成白娘子下凡來了,想過人間的日子。

《白蛇傳》是佛和俗展開的內心搏鬥和尖銳的世俗交鋒。人生會有這樣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個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沒有法海,一本戲就洩了;假如沒有許仙左右搖擺的性情,兩個人的愛情則無戲可演。斷橋是《白蛇傳》裡的重要背景,背景對於劇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極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並告訴我們愛情是在雨中誕生的。一把傘是道具。

戲劇就是這樣,在熟識的世界裡儘量叫你感覺陌生化。

我們這個民族是喜紅的,比如國畫裡桃子、牡丹都是很生動的色彩,很民間,我賞讀它們時會心生一份稚童的眼光,覺得世俗是喜人的。又想到舞臺,豔若桃花,滿臺都是錦繡。

舞臺上大富貴之人都是黃袍加身。黃袍成為皇宮顏色的專利,似乎是漢武帝太初元年的事,用“五德”“以土代水”說,宮服才有尚黃之舉。“天子常服黃袍,遂禁士庶不得服”。

想起春天便想起桃花挑開的月色,一壺熱茶退隱到呼應的氣息之後,一群女子挽腰搭背吆喝著看戲去。

春暖花開了,我要看戲去,戲劇裡生動的色彩,讓我眼睜睜地醉下去,醉在快要被人遺忘的戲曲裡,到最後遺忘了我自己,才叫個好!

四、一臺戲可以攏住村莊裡的人氣

“春祈秋報”,是遠古先民留下的對土地神靈的崇拜。

山西上黨,民俗文化歷史悠久,至今保存了許多悠久的民俗事項與活動。比如“迎神賽社”。

源於周代十二月的蜡祭。

人們在農事結束後,陳列酒食祭祀田神,並相互飲酒作樂,稱為“賽社”。每逢大賽要有主禮、樂戶、廚師參加。民間流傳有“大賽賽三行,王八廚子鬼陰陽”之語,這裡“王八”是指參加演出儀式的樂戶,樂戶在舊社會屬於賤民,這個稱呼體現了其地位的低下;“廚子”就是廚師,儀式上奉神的供品都要由他們來操作;“鬼陰陽”則是指儀式上的主禮。

賽戲的日子的到來不僅縈繞禽畜鼎沸,更是全村人都在繁忙地往返。一臺戲把血和肉粘連在軀幹上,把外出的腳步聲拽了回來。

賽戲開始,臺上關公手舉大刀追殺華雄,從戲臺上踩著鑼鼓點一鼓作氣追到臺下。

兩位演員在觀看的人群中穿梭,那時節,一個胸前掛著鼓,一個臂彎上掛著鑼的樂隊跟著他們,有一下沒有一下地敲打著,他們繞場子邊打邊跑,一時又跑到了場子外的街道上。雞們狗們家畜們,老者站在村邊的路沿上,下巴殼一翹一翹的,嘴張著笑不出聲來。

笑在肚子裡亂串。

一群大小娃娃跟在後頭,走進村街,關公和華雄沿途隨意抓取攤販賣的吃食,邊吃邊打,覺得寒風並不都是冰涼刺骨,亦有千姿百態。打一陣子,攤主笑逐顏開地再一次扔給他們吃食。

捨得,是福報是大吉大利。

一群娃娃橫晃著膀子鑽到演員前面,兩張掛了油彩的臉齊齊對著娃娃們扮鬼臉,娃娃們呼呼四散,敞亮的空地上,把歷史演得玩兒似的輕鬆。

敲鑼的敲鼓的,不時吼一聲,此時打鬥到了戲臺下。演出快要結束時,跑得滿頭冒汗的關公和華雄重新登上戲臺,關公大刀揮舞,斬下華雄首級。

民間劇團就像一個走街串巷、流動的表演群體。演員與觀眾融為一體,演出氣氛高潮迭出。表演者和觀看者相互追逐,村子有多大,戲臺就有多大。

歷史給戲劇最重要的一點是戲說。

民間奔田地、奔日月、奔前程的普通人,能知道多少歷史中的事情真相。看戲看熱鬧,熱鬧中那些想象,閉眼、睜眼、醒著、夢著,黃塵覆蓋著村口大道上,一齣戲明晃晃亮過來,歷史中的真真假假對後來人沒啥壞處,那就娛樂吧!

塗脂抹粉,更換各種鮮亮的戲裝,放開喉嚨歌唱和扭動肢體耍弄,民間沒有嚴肅,嚴肅在簡單的民間是犯忌的。

誰見過這樣的演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走至村口的人都要愣愣站站,步子裡顯出幾分懷念,盼一場戲開始,不光是人,雞呀狗呀的,都盼。

鄉村的戲臺經歷了完整的嬗變過程,它是熱鬧的中心,於平淡平常之中繫著撕心裂膽、揪腸掛肚的鄉情。

要說什麼地方最能體現鄉村的味道,肯定是戲臺。

只要唱戲了,生活就進入了最飽滿最瘋癲的時刻。很多人平常想不起來,在你就要忘掉的時候,一轉身卻和他在戲臺下碰見了。

天涯海角走遠的家鄉人,到了過會的節點上,再忙也要找一個藉口,回鄉看戲去。

回鄉看戲,啥時候念著了,心吊在腔子裡都會咣咣響。

戲臺除了演繹歷史,戲劇臉譜也好看,來源於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晒得漆黑、嚇得煞白、臊得通紅、病得焦黃的人臉,在戲劇中勾勒、放大、誇張,成了戲劇的臉譜。關羽的丹鳳眼、臥蠶眉,張飛的豹頭環眼,趙匡胤的面如重棗,媒婆嘴角那一顆超級大痦子等,誇張著我們的趣味。

不管怎麼說,歷史都是一張面具,戴著面具離審美才會很近。

從前的舞臺上沒有麥克,聲音不裝飾,將自身作為人物的一部分,儘量讓音樂從人煙當中響起,那熱鬧糟亂到極致,現在不是了,變換多端的燈光讓戲劇花裡胡哨。

記得有一年麥黃時節,山外我姑姑家的女兒愛苗進山裡來看我,適逢我家窯裡新畫炕牆畫。小小的一方炕上有著歷史的血緣,是歷史的基因留下的印跡,民間手藝人用自己的方法描繪出來。我看到的畫中人,永遠沒有微笑,看不到他們的內心,但可以感覺到他們的憂傷。

國仇家恨,傳達著一分無可言說的神祕力量。

我和愛苗胳膊上掛了絲巾當水袖,兩個人在炕上對唱《斷橋》,小奶奶坐在對面炕上咧開嘴笑,細碎的陽光緊貼在她的頭髮上閃著光輝,她的眼神隨著我們的表演溼潤。

人這一輩子有多少人事可以入了戲?戲劇人生,人生戲劇,它就埋伏在村莊那頭,隨時可能撲向我們。

生活需要戲劇化,只有等到合適的時機,普通人事才可獲得再生,生活背後的苦難才會獲得新生。

戲是共同記憶的符號,那樣的時分下,我是西湖中的一條白蛇,愛苗是西湖中的一條青蛇,我們把小爺爺的炕當了舞臺,觀眾是我們的小奶奶。我們不正經的表演,不可避免地成了小奶奶的快樂。

我們沒有許仙。

小爺爺拍打著塵土進窯的那一瞬間,哈呀,許仙來了。我們一定要小爺爺喊我一聲“娘子”,小爺爺不叫,小奶奶捂著嘴笑,生活是生活,戲是戲,樸素的小爺爺是真不會也不敢說戲話。

一場廟會結束後,冬天真正開始了。村莊成了麻雀的世界,它們把飢餓和焦躁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冬天裡的鄉村就像黑白電影,而在生活中交談的人們,無異於在重複從前的每一個冬天,他們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在黑白世界裡想著明年春來第一場戲。

女人們冬天裡看不得男人閒著,日常生活中會施以他們一些小懲罰,女人們總喜歡製造一些生活的爭吵打鬧,喜歡在冬天裡交出眼眶中的淚水。

旺盛的日子,一天勝似一天,一直到入了臘月。臘月裡少有消停,殺豬、宰羊、磨豆腐、買新衣裳,家家都忙亂得很,一個最大的節日在等著,那是一個樣樣兒不能耽擱下的好日子:年。

我反覆回憶那個冬天的夜晚,我是那個冬天裡舞臺上的一枚花旦,我甩著長長的水袖,我為我的故鄉唱戲。

我站在現代文明的中央,四圍盡是塌落的舊磚瓦,風物已是比不得昨日,上下八方,村莊都少了人煙,誰還記得老廟內的從前,一聲老腔,突然在一個什麼地方響起,如同放逐的囚徒——咿呀!絲絲寒涼,餘音嫋嫋拖曳得很長,很長。

一臺戲或許讓村莊在大地上緩過身子來,然而,我還是聽見了秋蟲乾死的爆裂聲,人聲居然捂不住蟲鳴。戲臺上凝聚的光與色,在釋放與渲染中似乎是記憶的顯影,那些人老得真快啊,沒有秩序地老去,卑微地老去,戲也叫不醒他們臉上的春天。

戲臺,牽動著我的想象,讓我相信世界上不僅存在著精神與念想,同時還有守候。我能夠守候這些美好的事物,在生存的距離裡與自然更為親近,是因為我曾經學過的戲曲,它告訴了我太認真的事都該由唱腔中的“咦、呀、呼、哪、咳、哎”這些虛字、襯字帶過,這樣,人生才好舒展明朗。

(本版攝影:劉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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