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才悲傷

上帝也瘋狂 銀行 故事林雜誌 2019-04-03
傻子才悲傷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她蹣跚著回到家的時候,已經8點半了。她6點半出門,用兩個小時去買一包鹽,似乎怎麼也說不過去。我鐵青著一張臉,她肯定又站著看人家打麻將了,反正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她老了,反應慢,沒人和她打了,她就看,回來反覆回味。砌“長城”也真是個好遊戲,不說玩的人,連看的人也能這樣沉迷其中,確實魅力無窮。

鹽到底也沒買回來,我們都沉默無語,吃著一盤黑黑的只有醬油沒有鹽的炒豆芽。她幾次想緩和氣氛,欲言又止,被我冷冷的神情唬得把話嚥了回去。我起身收拾,她把碗筷遞過來的時候,我才看見她的手臂上有著細密的擦痕和隱隱可見的烏青。我一驚,捲起她的褲腿,她的膝蓋是滿滿的血印子。

她起先還躲,後來才說:“囡囡,我腿上的老毛病犯了,過馬路時摔了一跤,一時半會沒爬起來。”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眼淚都飆出來,“就沒人攙你一把嗎?”

她的臉黯淡下來,我才反應過來,她曾經被人撞到過,撞倒她的人是個富足的年輕人,賠了不少錢。可是出事後鄰里都覺得她是個難纏的老太太,故意使壞訛人。許多人明裡暗裡嫌著我們,嫌她為老不尊,更嫌我是教唆她的幕後黑手。不為什麼,只為我們窮,有著閃避不開的嫌疑。

我十分難堪,更加敏感,但好在她每天依舊樂呵呵的,見誰都親切地打招呼,拉著手家長裡短的無所不聊。我覺得難以理解:“他們都誤解你,你和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她卻不急不躁地教育我說:“很多事情是解釋不清的,所以也不必放在心上。你這樣不痛快地對著別人,別人也不會對你有笑臉。”

我只能信她,她是我的姥姥,我唯一的親人。

<•上帝也瘋狂•>

上帝也說過,壓抑了太久,總是要爆發的。

我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院裡的古阿姨,我發誓我忍了,但是沒忍住。她那高聲嚷嚷著唯恐別人沒聽見的姿態,還有那尖酸刻薄的語調,都讓我失去理智。

她說:“其實那晚我看見齊家老太跪倒在馬路上半天起不來,但我實在沒那個膽去扶她起來,你們猜怎麼著,我窮家小業的,養不起個天長日久沒病也裝三分的人。”

我扔掉書包,跳上前去和古阿姨吵架,使盡腦海中所有惡毒的詞彙,卻始終不是她的對手。我的學生氣對陣她的市井氣,實在是雞蛋碰石頭。然而我不顧一切了,伸手扯住古阿姨的頭髮,眼見古阿姨已經高高揚起的手掌,卻聽見一聲暴喝:“放手。”

我轉身,看見她站在我背後,溝壑縱橫的一張臉寫滿難言的苦楚。她推我:“快道歉!”我詫異地望著她,卻聽她堆著笑說孩子小不懂事,似乎全然不知道我拼命維護的究竟是什麼,於是我拉上她,擰著脖子離開。

回到家後,她終是氣得病了,開始不理我,後來又望著我嘆氣,最後竟然被我發現總偷偷地抹眼淚。

我漸漸明白,她鬱結於心的,似乎是一個誰也解不開的死結。

<•年華是場無聲電影•>

她堅持不肯再去醫院,更願意坐在小院裡的藤椅上,絮絮叨叨地同我說話:“我沒用,養了個不孝的女兒,生下你,然後頭也不回把你丟給我。我老了,總有一天要走,沒辦法給你留下些什麼,我一輩子連只螞蟻都沒捏死過,只有一件事,是我的心結啊。”

她不說那心結究竟是什麼,我也不問,只是心到底涼了下來。原來她當真騙了所有人,我知道她的銀行卡里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打進來一些來歷不明的錢,而這錢,幾乎毫無疑問是當初撞過她的那個年輕人打來的。她的所作所為雖讓我蒙羞,但唯獨我,沒有權利對她有絲毫微詞,全世界都可以鄙夷她,只有我不能。

我終於不再終日對她橫眉冷目,我開始按照她的期望,對同學友好,對老師尊敬,對鄰居低頭恭順,我以她心目中的形象來重塑自己,於是日漸溫柔乖巧起來。

而她日漸虛弱,稍微行動就覺得累,嗜睡,總是咳嗽,劇烈喘氣,聽不清我在說什麼,總說起久遠的過去。

我陪她一起進行漫長的回憶,進入那幽深的時光之旅,才驀然發現,原來我總覺得被生活虧欠、薄待、辜負,才走進自怨自艾的怪圈,沒有熱情,覺得了無生趣。

而她所細緻描摹的一縷陽光、一根草葉、一款院裡人家自制的小食品、一個鄰家幼子稚嫩的笑容,都清晰而美好。

我彷彿看了一場無聲電影,而她是那個電影的放映人,搖著老式的放映機,我甚至能聽見老膠片發出的摩擦聲。那一瞬間,我才徹底覺悟,我過去13年的年華里,到底錯過了什麼。

她的記憶力一點點衰退,我怕總有一天,她會忘了我是誰。

我擁著她,像擁著一片輕飄的雲朵。我不能哭,我看過的一本書上說:人離世的時候,被人抱在懷裡哭泣,淚水滴在臉上會形成印記,轉世之後就成了淚痣,而有淚痣的人,一生命運多舛。我不哭,是因為我希望她的來世,不會再因被我拖累,而不能做一個始終心懷坦蕩的人。

<•傻子才悲傷•>

她離開後,我費了好些周折,才在銀行查到了打款人的賬戶,繼而找到了那個往她銀行卡里打錢的年輕人,告訴他:“她已經走了,錢可以不必再打過來。”

而他卻告訴我真相:“老人家不是如你想象中的那樣,她從始至終沒有訛我,我給的錢,全是以贈予的形式,打進她的賬戶。她或許動過念頭,或許有過艱難的掙扎,但她始終沒有用卑劣的方式,為你爭取那物質上的最後保障。”

“她所做的,只是拒絕了我讓她上醫院做全面檢查的反覆要求,鼓起勇氣放棄了自尊,請求我給予你學業上的資助。她反覆解釋你是個好苗子,你所有的冷漠,所有的叛逆,都是源自埋藏心底的不曾宣之於口的愛。”

兩年後,我考上重點高中,學校減免學費;5年後,我又被保送進入大學,獲得企業獎學金。命運之神總是奇蹟般關照我,讓我體驗並懂得陽光下生活的美好。

我從不孤單,因為她像從未離開過,傻子才悲傷,我沒有時間浪費,我要活出個樣子來,用微笑來面對一切,也藉此告慰我最愛的她。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9年1月下半月刊

作者:花大崖

圖|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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