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中國軍網記者 孫偉帥

全文4086字,閱讀約需9分鐘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杜富國向雷場外轉運爆炸物(黃巧 攝)


“人的遭遇本不同,但有豪情壯志在我胸。嘿呦嘿嘿嘿呦嘿,管哪山高水也深……”

聽見歌聲,正在看病歷的護士餘翔停下手裡的活,靜靜地聽著。

歌聲是從杜富國的病房中傳來的。唱歌的,正是杜富國和戰友劉新未。這首《壯志在我胸》,是和杜富國“同齡”的歌,卻是90後的他們最愛唱、最常唱的一首歌。起初,是杜富國一個人在小聲哼唱。後來,陪護他的戰友劉新未也加入了歌唱行列,獨唱變成了二重唱。

餘翔也不記得聽他們唱過多少次,但每一次聽,她的心都為之一振。特別是聽到那句“嘿呦嘿嘿嘿呦嘿,管哪山高水也深”的時候,他們的臉上總掛著一種令人舒心的微笑。餘翔覺得,這歌聲有種“讓人滿血復活的魔力”。

夕陽西下。歌聲順著餘暉,從病房虛掩著的門縫中一瀉而出。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2016年4月1日,陸軍某掃雷排爆大隊二隊戰士冉健(左一)陳浩(右一)等人在綠春縣平河鄉老永後山搬運炸藥中途休息。(尚富有 攝)

同一時刻,距離重慶1500公里的雲南騰衝,一輛輛大卡車正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

“嘿呦嘿嘿嘿呦嘿,管哪山高水也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擋我奔前程……”

同樣的歌聲,從卡車中飄出。掀開卡車後的軍綠色蒙布,一張張青春的面龐上灑滿陽光。

他們,是杜富國的戰友。此刻,他們剛剛結束了一天的掃雷任務。返回營區的路上,將手機連接到隨身的藍牙音箱,音樂一起,大家便跟著高聲和唱。山路顛簸,一車戰士晃來晃去。他們一邊笑自己唱跑了調,一邊又唱得更加大聲。

太陽還未完全沉入山的懷抱,大片陽光從山間的空隙撲向坑坑窪窪的山路。卡車一過,塵土在陽光中歡快飛揚,偷偷鑽進卡車,去附和戰士們的歌。

很多時候,飄蕩在山裡的歌聲會很快變小變弱,最後只剩那隻音質不那麼好的音箱獨自演唱。歌聲裡,在陡坡上作業了一天的掃雷官兵,相互倚著,睡著了……

這一天,和之前的許多天都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車廂中少了一個人——杜富國。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天保口岸四號洞雷場的一處炸彈窩。(楊萌 攝)

很多人對“掃雷”的認識,都源自那部奧斯卡金像獎影片《拆彈部隊》。電影中緊張的故事情節、炫酷的視聽特效,讓觀眾彷彿置身於真實的排雷現場,與拆彈隊員一起作戰,就連心跳都與拆彈隊員動作的一起一落緊密相關。

但位於雲南深山的這片雷場,遠比電影中的複雜;掃雷官兵的現實生活,除了電影中有的緊張刺激,還多了一份電影中沒有的單調。

杜富國對掃雷的認識來自邊防連班長的一番話:“掃雷,就是和死神交手。在和平年代,掃雷是最危險的工作,雷場也是離戰場最近的地方。”去那個“離戰場最近的地方”,成了杜富國心中的“小目標”。2015年夏天,杜富國遞交了申請書,從邊防連來到掃雷大隊。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曾在中越邊境組織過兩次較大規模的排雷作業,以及多次勘界排雷。近些年,隨著邊境地區的發展,雷患問題又日漸突出。據統計,雲南省麻栗坡縣猛硐鄉2萬畝茶園規劃地,有8000畝處在雷區。2000年後,僅文山州就發生觸雷事故84起、致傷致殘77人、致死14人。杜富國所在的掃雷大隊,執行的是雲南邊境第三次大面積掃雷任務。他們要掃除雲南邊境地段5600餘萬平方米雷區,協助當地政府對2400萬平方米雷區進行永久性封圍。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2015年9月14日,杜富國與戰友們一起在馬關營區進行專業訓練期間,正在聽分隊長黃雪松講解相關知識。左側第一排前二為杜富國。(黃巧 攝)

來到掃雷大隊之前,杜富國對即將抵達的“戰場”有過許多種想象。可當他和戰友第一次坐在掃雷集訓的課堂上時,他還是被一組組觸目驚心的數據和一張張因雷致殘、致死的邊民照片驚呆了。

杜富國用力攥住手中的筆,默默低下了頭。再抬頭時,他的眼神裡多了一分堅定。

也許是太想快一點上雷場,把“那些可恨的地雷通通排光”,掃雷集訓剛剛進行了三週,杜富國急了。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陸軍某掃雷排爆大隊四隊官兵在老山662.6高地雷場作業期間,戰士張中君撤出雷場休息時在眺望遠方。(黃巧 攝)

“君哥,你說咱們天天在這兒戳木頭疙瘩有用嗎?”一天,杜富國找到戰友張中君,一臉失落地問他。

張中君和杜富國是同年兵。兩個人一起參加新訓,又一起被分到駐西雙版納某邊防團。杜富國比張中君大一點,卻總愛喊他“君哥”,張中君總是笑嘻嘻地叫杜富國“阿杜”。

2015年,掃雷大隊組建,張中君遞交申請進了掃雷大隊。沒想到一個月後,在新晉人員的隊伍裡,他又看見了熟悉的“阿杜”。直到今天,張中君依然清晰地記得,他和杜富國在掃雷大隊見面時的開心場景。那時,他們約定:“地雷排不完,誰都不下雷場!”

可上雷場豈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中越邊境的雷場環境十分複雜,各式地雷遍佈在六七十度的陡坡上,有的地雷隨著雨水沖刷發生了位移,有的被植物根系緊緊包裹,還有的地雷之下可能藏著“一窩”地雷……這樣的情況,再先進的排雷機器都發揮不了作用,只能依靠人工排雷。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2015年9月11日,掃雷大隊組織官兵進行階段性專業理論測試。(黃巧 攝)

掃雷大隊的官兵來自不同單位、不同專業,為了應對這樣的複雜情況,他們必須進行近4個月的掃雷集訓,成績優秀,最終才能走上雷場。每一天,官兵們除了學習大量和掃雷相關的理論知識,還要用自制的探雷針,反覆練習“戳”到模擬地雷時的手感和力度。就是這樣無限循環的訓練,讓初到掃雷大隊的杜富國有一絲疲乏。

“阿杜,咱們現在戳的是木頭,將來上雷場可是要戳真地雷的。那東西可都是要命的”,站在操場上,張中君認真地對杜富國說。杜富國一直耷拉著眼皮,腳尖不停地戳向地面的沙土。“如果現在練不好,那時候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別說給老百姓做啥貢獻了。”

張中君瞭解杜富國現在的想法。因為一個月前,他也經歷瞭如此單調的“折磨”。他甚至一度覺得,掃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隨著訓練的深入,張中君的想法開始轉變。這達·芬奇畫雞蛋似的訓練,是掃雷最最基礎的功課。只有過了這一關才能繼續。

聽了張中君的話,杜富國抬頭望了望遠處雲霧繚繞的大山,沒再吱聲。

張中君不知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還是理論課32分的倒數成績深深刺痛了杜富國的心,很長一段時間,張中君總是看到杜富國一個人趴在訓練場上不斷重複著曾讓他心煩意亂的單調的動作,也有不止一個人在深夜的走廊上碰到過看書學習的杜富國。

終於,在一天天的單調學習訓練中,杜富國逆風翻盤,成功地站在雷場警戒線上。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2015年11月3日,掃雷官兵們在馬關誓師出征,第二排右二為杜富國。(黃巧 攝)

“班長,你們最近怎麼樣?排雷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放心吧,好好養身體,我們還等著你回來呢!”

“五一”小長假時,劉貴濤跟杜富國視頻通話。視頻裡,杜富國穿著體能訓練服,剛剛在跑步機上完成康復訓練,額頭上還能隱約看到汗水,“整體上狀態很不錯”。紗布雖然遮擋著杜富國的雙眼,但劉貴濤依舊可以看到他溫暖的笑容。

視頻另一頭的劉貴濤,剛從掃雷場歸來。他是杜富國的班長。從杜富國負傷,到他轉院治療的兩個多月裡,劉貴濤都寸步不離地守在杜富國身邊。現在,只要到了休息日,劉貴濤一定會和杜富國打個視頻。對劉貴濤來說,“看見富國好好的,就心安”;對杜富國來說,來自戰友的問候,也是康復中的良藥。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陸軍某掃雷排爆大隊四隊組織M04004號雷場驗收移交時,官兵們手拉著手徒步驗收雷場。中間就是杜富國。(楊萌 攝)

每一次聊天,話題總是繞不開雲南的那片雷場。劉貴濤知道,給了杜富國巨大傷痛的雷場,也牽著杜富國最重的心思,“他總覺得,自己的任務還沒完成”。

杜富國話很少。可一到幹活的時候,他就“悄悄”跑到最前面,成了話“最多”的那一個:“班長,你累了,歇會兒”“班長,你去喝點水,這個我來”“班長,你答應我的,再遇到這種情況讓我處理”……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杜富國排除了一枚反坦克地雷。(楊萌 攝)

在一次排雷作業中,劉貴濤發現一枚重型反坦克地雷。趴在一旁的杜富國對劉貴濤說:“班長,你已經排了好幾顆雷了,太累了,歇歇!這個我來吧!”話音未落,杜富國已經拿著排雷工具,挪到了地雷旁邊。

作業結束,杜富國掀起防護面罩,長長舒了口氣。他抱著那顆大大的反坦克地雷,笑著對劉貴濤說:“班長,快給我拍張照片!”劉貴濤稍稍挪動身體,用別在身上的執法記錄儀,為杜富國拍下一張“特別有成就感”的照片。

在劉貴濤的手機相冊裡,有不少用執法記錄儀拍攝的照片。上雷場,官兵們除了那一身重達30斤的防護服和那一大包排雷工具,其他什麼都不許帶。於是,別在身上的執法記錄儀就成了相機的最好替代品。

“富國喜歡拍照,特別是排除一顆特別的地雷時,他都會叫我幫他拍照留念。”劉貴濤笑著說,“我的手機裡,就屬我和富國的照片最多,我倆經常會互拍。”

和很多同齡人一樣,杜富國喜歡拍照。照片裡,杜富國的臉上總是掛著陽光般的燦爛笑容。排除的每一顆地雷都讓杜富國歡欣鼓舞,也讓他更加謹慎小心。成長,藏在那一顆顆危險的地雷中,也藏在一張張照片的笑容裡。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杜富國正往雷場背運掃雷爆破筒。(楊萌 攝)

當然,成長,還藏在那首“生日快樂歌”裡。

分班之後,劉貴濤在本子上記下了班裡每一個人的生日。一年之後,劉貴濤已經不需要再看本子,因為每次在有人過生日的前三天,杜富國就會悄悄提醒他。

掃雷官兵駐紮的猛硐鄉距離麻栗坡縣城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大家通常會在生日前一天就從縣城的蛋糕店訂個蛋糕,除了蛋糕錢,還要付上100塊的“高額”配送費。

從縣城開到鄉里的小巴車在山路上顛簸,即便蛋糕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每次拆開時,盒子上也總會蹭上奶油。戰士們一邊準備小菜,一邊準備蛋糕。蹭在盒子上的奶油,通常會在生日宴會還沒開始的時候,就蹭到每個戰士的臉上。大家每次都搞不清楚是誰先“開戰”,手指一抹,全班都成了“小花貓”。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杜富國與戰友們一起包餃子。右前方為杜富國。(楊萌 攝)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每一次的“生日快樂歌”,大家都會唱得格外大聲,有時甚至像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在戰士們心中,這是最直白的祝福,也是最有效的情緒宣洩。

杜富國在掃雷隊過了4個生日。第一年,他許下的願望被他埋在心裡,往後,他的願望就成了每個人都知道的祕密——快一點把地雷排除乾淨。不僅是杜富國,每一個戰士,都曾在生日時許下這樣的願望。

那時,班裡最不愛唱歌的就是杜富國和副班長劉新未。每次唱歌,他倆都是鼓掌鼓得最起勁的觀眾。劉新未曾嘗試著突破自己,可到最後,一首《南山南》學了三年才勉強唱完。杜富國會跟著哼唱,但劉貴濤總開玩笑說“杜富國是隻張嘴不出聲”。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杜富國與戰友合影,左一為杜富國。(楊萌 攝)

一個蛋糕、一把烤串、一罐王老吉,成了這群年輕士兵雷場之外最快樂的時光。隨隊軍醫劉小波說:“對戰士們來說,雷場上的事往往比雷場下的事要簡單。他們是那種被毒蛇咬一口都會笑著來找我的人。”

劉貴濤把這些時光也一同留存在自己的手機相冊裡。可如今,他也害怕翻到這些歡樂的時光。每一次,看到杜富國那雙會笑的眼睛,劉貴濤的心都像是一條被緊緊擰著的毛巾。多少個夜晚,望著杜富國空了的床鋪,劉貴濤都是在眼淚中不知不覺睡去。

現在,和杜富國打視頻,成了劉貴濤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有時,他會叫上戰友一起給杜富國“喊”首歌聽。視頻那頭的杜富國,邊聽邊樂,然後也跟著他們一起“喊”了起來——

“嘿呦嘿嘿嘿呦嘿,管哪山高水也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擋我奔前程,嘿呦嘿嘿嘿呦嘿,茫茫未知的旅程,我要認真面對我的人生……”

特稿丨杜富國與戰友:他們鮮為人知的雷場青春

軍報記者微信發佈

整理:王文飛;

編輯:孫偉帥;

編審:張華婧;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轉載請註明來源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