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作者:彭妙豔

桑浦山——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十多年前,北京大學教授、著名區域旅遊規劃專家陳傳康先生,曾應邀幾次到新市揭陽考察景區,我當時還在黨委組織部門工作,但市委的領導因為我對揭陽地理、人文略有了解之故,指定我參與陪同。在考察過程中,傳康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談及書院與庵寺在桑浦山“成名”中的重要地位與作用,這與我的看法可說是不謀而合。程教授與我同是飲桑浦山泉長大的潮人,對桑浦山有著一樣深厚的感情,而當我們想把它推介給山外的廣大讀者時,眼光不約而同盯在山上星羅棋佈的書院和俺寺上。我們以為,因為正是這兩個文化體系的物質遺存,構成了最有特色的桑浦人文景觀。

一般而言,山大內涵與積澱是否豐厚,取決於人文因素的多寡。而地質的因素,固然也有其作用,但往往只是作為點綴罷了,也許這是中國特色的審美趣味所決定。前些日子,讀過地理學家吳勝明先生的《中國地書》,它是專門介紹中國的國家地質公園的,但是人文內容卻佔全書十之七八。地理“專書”尚且如此“處理”,其它側重人文的著書就更可想而知。因此之故,位於粵東汕頭、潮汕、揭陽三市交界處的桑浦山,論大,不過方圓50裡;論高,主峰也只是接近500米,這在地理學中只能算是“高丘”而已,但它卻排名於華夏名山序列。前些年有一部分發行海外,影響不算小的《錦繡中華》畫冊,桑浦山就在其中佔有可觀的篇幅。按照唐人劉禹錫的說法,山是“有仙則名”,桑浦山也有仙(本文後面將有敘及),根據劉氏制定的標準,似乎也就可以出名。但事實上它的名聞遐邇,文獻記載不絕,靠的不是神仙老虎龜而是創造了絢爛靚麗的嶺東文化的潮汕人。


桑浦山——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元人編纂的《潮州三陽志》這部地方誌書裡,收錄有一篇文章,對南宋期間,僅僅潮州城內就有兩所書院,而當時廣南東路(即今廣東)各州都無這種氣象,引為驕傲。我發現,時至今日,還有很多本地學者在不斷援引這一說法,以證明潮汕古代教育、文化的發達。其實,這位寫作文章的學者對潮汕的歷史瞭解得不太透徹,因為,在潮州城內韓山、元公兩所書院開張的稍早一點時間,內外桑浦山上,由薜洪鼎、紀善甫、謝前山、林翼龍等本地士人開闢的白雲岩、寶雲巖等書院或準書院,解惑釋疑、傳經授《易》的事業已進行得如火如荼。明朝嘉靖年間潮州狀元林大欽撰寫《重修寶雲巖記》,對其先人林翼龍與友人在巖中教書育人的事蹟,仍然敬佩有加。這篇鐫於巖外石頭上,也收錄於《東莆文集》、《潮州文概》的《記》,至今猶存,可供查考。回顧兩宋300左右年時間,潮州三縣進士中式者170左右人,成為徐璋稱美的“多士天下都”,而環桑浦山鄉村弟子竟居其半!宋元幾百年間,潮州一直雄踞嶺南“文物之都”的地位,桑浦山岩書院所作的貢獻,委實不可埋沒。宋代的潮州,人文鼎盛已“不亞中州”,而自此以降,書院愈是在桑浦山遍地開花,爭奇鬥豔。中離、華巖、宗山、玉簡、龍泉、神山等一連串的此類民營學校,分佈於如今三市境內的各個適宜“藏修”的山頭與山坳。據乾隆《揭陽縣誌》所載薜僑文章所寫,嘉靖初期,中離書院最盛時,有“數省同志”負笈來讀,大幾百人之眾,屋舍遍佈虎山周圍,一時人滿為患。紹興籍著名理學家,因言事由御史貶為揭陽主簿的季本,目睹當時盛況,不勝感慨地寫下“中離次日藏修地,應作人間勝蹟傳”的詩句。朱熹是一代大儒,他講學白鹿、嶽麓、考亭諸處,門徒濟濟,成為中國教育史、思想史的一道亮麗的風景。但以一山而書院之多,付笈求學者接踵而至,以中國之大,恐怕只是桑浦山才有。就是朱子最風光的時候,也沒有這般景象 。正因如此,嶺南文化大師黃佐於嘉靖中葉傾情寫作《中離山記》,對桑浦山的文化作了高度的定位和熱情的推介,是桑浦山崛起於中國文化叢林,進入全國文化人的事業。


桑浦山——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山岩書院的勃興,這是潮州人重視教育的最直接體現,這是潮州教育、文化到了明代達到如日中天的最形象的寫照。宋人所撰《潮陽志》寫及南宋初年,當宋高宗向潮籍高官王大寶瞭解潮州民情風俗的時候,王大寶以“地寒栽松柏,家貧子讀書”作了最生動、最客觀的回答。潮人勤勞重教這一民風,在桑浦山這一獨特地理環境中得到了延續與發展,繼往開來中使之成了思想的寶庫、知識的淵藪、文化的源泉。改革開放以後,潮汕地區第一所綜合性大學——汕頭大學之所以也要選擇此山而建,可說由來有自。

由此我想到唐人王勃,是他在經典名文《滕王閣序》中最早提出“地靈人傑”的命題。這命題從哲學的角度去審視,可說包含著唯心、唯物的各一半因素,於是天衣無縫地鑄就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作為唯物者,並在對本土歷史進行全面考察的前提下,我認為,桑浦是因人傑而顯地靈,復以地靈而作育了人傑,千百年來,良性地循環著。雖然考古成果證明,早在新石器晚期和相當於中原夏、商、周的“三代”時期,桑浦山就有百越土著啟扣山林。他們的早期的刀耕火種,拉開本土農業文明的序幕。但是,憑著近年各處遺址出土的文物,我們無法斷言在於潮汕諸山的相比上,這一時期的桑浦山文化有什麼非同凡響之處。只有到了宋代,負有後人所稱“八賢”之譽的經學家林巽,在山上撰寫了具有全國影響、自成體系又異常深奧的《草範》八篇,元代的揭陽人陳肅在山上寫出了《蓮峰集》、女詩人郭貞順寫出了《梅花百詠》,明代的壁侃、翁萬達、林大欽、陳一鬆、鄭旻、林熙春等寫出了大批冠以桑浦書名的經學和文學著作如《華巖講義》、《玉簡堂集》、《中離全書》、《峚山集》之後,舉國的學術文化界,才不斷髮現和驚詫於在南國海濱,有著一座如此人才輩出、文化積澱深厚,閃耀著亙天光芒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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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已經寫到“人”,我就想提示廣大讀者,只須隨意翻閱一下各種史乘宗譜,或者在山上漫步踏勘,便能從目不暇接的古墓、石刻中,輕而易舉地發現,整個宋代與明代,幾乎所有發達了的潮州人士都是吸允著桑浦山的乳汁成長。是的,宋元過於悠遠,可以暫且不管。只須看看明代,薜侃幼時拾柴草於崇丘巨陵之間,後來成了傳載《明儒學案》的著名理學家。翁萬達在龍泉巖上讀書求學,後來成了兵部尚書、“嶺南第一名臣”。林大欽在東莆嶺下研習蘇文,後來成了潮汕歷史唯一的文狀元。鄭旻苦讀鄒山臥遊洞,後來成了貴州布政使,縣、府、省三級名宦祠,都供著他的神牌。林熙春在牛背上熟習唐詩宋詞,後來成了尚書級著作等身的大人物。名列明代“戊辰四俊”的辜朝薦,在玉簡峰下潛修《春秋》、《左傳》,後來官至給事中,成了《臺灣通史》所載反清復明的功臣。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我在地都老家編寫《桑浦山志》時,其中“人物”部分,傳記見載於國史、省、府、縣誌的,有260餘人之盛,全屬土生土長的人才。這就是難怪明清兩代,江西、福建兩省的風水先生為什麼要爭先恐後到桑浦看山掠龍,望砂尋穴了。許多時候,山上地師摩肩擦背,絡繹不絕。或喝形,或理氣,各項神通。乃至有人建屋以居,專守靈氣的出現。這些或崇氣或重形的不同流派的風水先生後來終於形成共識:桑浦山時一株倒地梅,它俱有“目目(即現代所謂生長點)發”的奇異,在他們看來,桑浦的名穴,多如牛毛,誰能得到其中一穴,隨便就可在一個早上鹹魚翻生,或飛黃騰達。風水先生由名人而反證名地的炒作,使桑浦山儼然成了南中國第一風水寶地,風生水起的奇脈靈氣亙通古往今來,覆蓋山南嶺北。

曾經讀過或雕版或手抄的幾種版本的《桑浦地理》,體會各家的風水之論,服膺著者對於郭氏之學的專精把握、實地觀察的細緻入微和辨析獨到。然而也有一點遺憾因他們的專著而生。雖然各位堪輿名家都有看穿地格的功力,但世界觀先天的唯心性,使他們無一例外地沒有認識到桑浦的浩浩地靈,其實是無數先哲先賢長年累月的汗水與智慧凝成。沒有這些先哲先賢的配置與澆灌,縱然桑浦真的是一株“倒地梅”,也只能在歷史風雨中成為化石,默默埋伏地中。江山也要文人扶,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近人翁輝東寫《桑浦行吟》,稱讚薜侃之貢獻於桑浦成名,有“此山公是主”之句,雖不太全面,畢竟可稱“品題”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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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儒家文化史潮汕學術文化乃至世俗文化的源泉和主流,而活動與桑浦山上,繼承、傳播、推廣,乃至發展並使之蔚為大觀的那種文化形態,一直以儒家文化為正統。從這意義上看,大部分歷史階段,桑浦是儒家文化的集散地,是“海濱鄒魯”建設的加油站。當然,從性質上審視,桑浦文化並非單一而是多元化的,只是各種成分輕重有別罷了,而宗教的影響在其佔著一定的份額,尤其是佛教。

宗教躋身桑浦的最初時間,還有待深入考證才能確定,但此山曾經是道教的樂園,比之正統的儒家文化的形成,還要早些時間,卻是不爭的事實。以文獻來看,《揭陽縣誌·古蹟》有云:“桃源洞、小桃源洞,在桑浦山,中有棋盤、丹灶、巨人跡、化靴石、仙人對膝跡。”這是清代雍正時人提供的歷史信息。以遺存去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因著書對桑浦作綜合性的考察、勘踏時,志書所列古蹟大都杳茫難尋。只有鐵場山韞玉巖的一處摩崖石刻,表現僧人向道士討教的情景,以及巖後一塊形狀如靴的巨石,和韞玉巖後側“日涉園”、“舒嘯”等石刻,隱約地告訴我們已經湮沒在山間的道教故事。有專事宗教研究的專家告訴我石刻可能是南宋初期時物。稽之歷史,當時的宗教社會正處於佛衰而道長的階段,由於最高統治者的崇信,使道教一度是包括潮州士人在內全國文化界宗教信仰的“主旋律”,但是,進入元代以後,由於最高統治者不崇信無為而治,石刻上道士的得意後來也就難再。用400年後清人的眼光審視這段歷史,稱之為“古蹟”,一點都不過份。


桑浦山——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當以道家為主角的“古蹟”在歲月中逐步漶漫、滅失時,傳入於東漢末年至唐時大興的佛教則正在大舉復活。乾隆版本《揭陽縣誌·山川》一門載桑浦山,稱;“有巖曰寶雲,曰白雲;有寺曰無相,曰內觀,曰甘露,曰弱水,曰龍山。山頂有三石塔。”該志還祥記山上以外各都庵寺,明顯在桑浦山界內的,還有吉祥寺、苦竹院、清泉寺、南和寺等等。如果再加上一時期《海陽縣誌》、《澄海縣誌》所載者,我們可知,至乾隆中葉,山上的庵寺“健在”的還有50多座。然而,這些還都是劫後餘生而已。因為前此(康熙時期)曠日持久的海禁,已讓桑浦上的寺院大都斷了煙火。沒有了善男信女,偃息了暮鼓晨鐘的叢林小庵,黯然坍塌埋沒於風雨塵泥之中的,誰知還有多少?途山各地父老相傳,桑浦佛光最亮時,有大小庵寺99所,以文獻記載及二十多年來在山上進行基礎 設施建設中的不斷髮現來看,傳說中的這個數字並不誇張。

儒家的綱常倫理,道教的修持功夫和佛教的涅槃理論,就這樣不曾消停地碰撞著、角逐著。有一個階段,佛教的擴張,不但侵吞了道教的領地,而且與儒家雖有一段時間的對壘,最後還是大獲全勝,從不少書院學塾已剩殘垣斷壁,寺院卻崢嶸屹立的現象,就可看到這段殘酷擠壓的歷史。顯然,玉簡書院改成甘露寺、神山書院被改成吉祥寺、龍泉書院被改成龍泉寺,這對於無論哪一位心存漢家文化的人士,這都是慘不忍睹的事情。但宋亡元興的大屠殺、明亡清興的大屠殺,不願無端犧牲生命的儒士,除了遁入空門,苟延殘喘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可想呢?但是,苟延殘喘於梵宮的半路出家的僧人,雖然手裡敲著木魚,口裡念著阿尼陀佛,但他們掩飾起來的真實的思想觀念卻是入世的,乃至是強烈剛毅的。《金剛經》代替不了《論語》對於他們的影響,只要一旦機會成熟,他就會迅捷還俗,重抄舊業。這是自宋代朱熹理學、明代王陽明良知、格致之學傳入潮州之後所形成的堅不可摧的文化傳統、文化精神。惟有這種堅韌不撥,百折不撓的文化傳統和文化精神,才得以使潮汕文化歷經千劫,而奮然前行,保持著傳統性和鮮明性的穩定性、原創性、兼容性、地域性、時尚性,而一直不被外來文化所“改制”,因為這樣,它才會以強盛的生命力。成為今日中華文化園地一朵鮮豔奪目的異卉奇葩。


桑浦山——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於是,無論後人怎樣形容、比喻桑浦山,如把他描繪成潮汕文化的搖籃,表述為潮汕文化的靈魂,或者稱頌為潮汕文化的標誌與象徵,都不會讓人感到哪一點不恰當。歷史告訴我們:桑浦山的這一切榮譽與優勝,都不是天造地設,它是三四千年來,生於斯、長於斯的先民篳路襤褸、叩石墾壤的結晶;它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先民前撲後續、傳承弘揚的 結晶;它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先民百折不撓,創造發展的結晶。有趣的是,如果從高空俯視,可以看到由於斷裂帶切割而有內外山之分的桑浦的平面,其西端卻以主峰大尖山緊緊連接,整個山體,儼然一個篆書的“人”字,這就是它的全部歷史與形象。

山上有座將軍峰,曾經列為揭陽八景,號曰“桑巒砥柱”。峰上有座西來寺,寺前石徑有一石門,鐫著“半路切莫躊躇,到頭自有好趣”的對子。它告訴遊人,鳥瞰群峰間密佈的人文景觀,你就可以觸摸到此山所以成名的真諦。古人稱太陽鳥為“三足烏”。

桑浦山——它是潮汕文化的三足烏。

來源:揭陽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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