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仇媛媛║清高已逝

作者:(安徽)仇媛媛

現代漢語詞典對“清高”有兩種解釋:一指人品純潔高尚,不同流合汙,二指人孤高,不合群。前者指向品行,後者指向性情,共同之處都是跟世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以清高在接受俗世的評價時,常常是譭譽參半。譽,是對“清”的欽賞;毀,是對“高”的不滿。

清高常常跟文人結伴,所以我們常說文人清高。

屈原是清高的,他說“舉世混濁而我獨清”,他不願隨其波,揚其流;陶淵明是清高的,他不願為五斗米而折腰;林和靖是清高的,他終身隱居在西湖邊的孤山上,不仕不娶,種梅養鶴。

悠悠幾千年,清高文人是列舉不完的,只是清高的濃度和純度不同。有的是極為清高,有的是較為清高;有的是真清高,有的是假清高。

清高是在我們的文化土壤中培植出來的,先秦文化播下了清高的種子。君子的潔身自好、孟子的以德抗位、莊子的拒絕功名,再經屈原和魏晉人物的示範,清高已穩定地成為古代文人的品性,成了文人們的集體性格。

清高能一代代地流播,自有適應它的氣候。它作為對抗世俗和官場的姿態,既為對方詬病,也被對方欽重。比如清高的文人總遭遇官場的排擠,可也因其獨立的人格,而被世人景仰。清高是官場的淨化劑。

文人之所以學清高,是因為社會買清高的賬。首先朝廷買這個賬。古代不願做官或很想做官的文人,很多都選擇歸隱,往往越隱名聲越大。你越拿出不要的姿態,朝廷越是要給你。

王安石閒居江寧時,朝廷下詔,要他回卞京任職,他拒絕赴任。朝廷詔令屢下,他屢辭,越辭名聲越大。他在一首《古鬆》詩裡寫道:“廊廟乏材應見取,世無良匠勿相侵。”原來他早就認為自己是國之棟樑,只是還未遇到理想的君主。神宗即位,王安石早已瞄上了這個君王,可對神宗的詔令,他仍然不睬,直至吊足了皇上的胃口,他才浮出水面,一躍而登上宰相位。

諸葛亮也是讓劉備請了三次,方肯出山。雖說君主看中的是他們的才幹,可清高的姿態也為他們增加了人格的重量。

古代君王可謂九五至尊,卻願俯身向清高,君王的這一姿態,值得永久定格。

朝廷為何會給清高投去青眼呢?因為古代為官者大都為文人,欣賞清高有惺惺相惜之意。而真正清高的人,往往懷抱利器,這叫自恃清高,朝廷在選拔時自不願錯過。官場是個容易積汙的地方,很需要清高去清汙,專制也容易導致附和,而清高不願意隨流。官場少不了文人清高。

清高受賞,自然你要有才德奠基,即便你不在其位,也仍有人追隨。嵇康不願跟司馬氏集團合作,在他的竹林裡跟幾個朋友打鐵,清談,引得竹林外的名士心嚮往之,連大書法家鍾繇之子鍾會,也逡巡而不敢進。竹林的磁場,固然有多種能量營造,文人們的清高未嘗不是引人的風度,還有他們超人的才識。

李白因不願侍奉權貴,被玄宗賜金放還,仍有杜甫、高適等追隨同遊。李白的整個漫遊途中,都是迎來送往,熱鬧不斷。世人並未因他失勢,而勢利地躲開,人們欣賞他的傲岸不羈,飄逸灑脫。這是一股可愛的社會風氣。

更值得一提的是,那時候被流放的清高文人,在流放途中,竟能被各地官員盛情款待,李白流放夜郎途中即是,要知道他可是戴罪之身,避之還唯恐不及呢。那時的人們除了權勢外,還能看重人本身所擁有的才情風度,真令人追慕。

正是有了這股風氣,被貶的文人們,才有信心去治理一方。東坡再貶嶺南,後又貶海南,仍然造福一方,這與人們撇開世俗的愛戴之心是分不開的。若世人皆以勢利冷漠之心待之,再大度的東坡也無法超曠。他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讓他仕途之路艱難,卻沒讓他的聲名受損,反而更成全了他的聲名。

清高流風兩千年,氣候使然,如今已沒有了這樣的氣候。上至要員,下至平民,已無人買清高的賬。清高值錢嗎?既然是經濟社會,就免談清高,清高不能促進經濟增長;既然想為官作宰,就別自恃清高,清高玩不轉人際關係。清高跟“經濟”、“關係”,有點隔膜。

過去清高可以成為晉升的名片,現在清高絕對是晉升的障礙;過去皇帝也奈何不了你清高,現在一個小科長就能讓你斯文掃地。你若不願同流合汙,那你就主動淡出江湖吧,在陋巷“談笑有鴻儒”,估計不太可能,隨著你淡出官場,也就淡出了磁場,人們已不太看重被剝去權位的品性,品性已失去了在古人眼中的獨立的欣賞價值。

你若因清高被淘汰出官場,也不會引來世人的不平,他們反而會說“你這人太不會混了”。清高已失去了輿論的支持。

清高斯文裹在俗世裡,也是很難堪的。一群人吃飯喝酒,入席時總會有一番推讓,孰重孰輕,其實早已分明。上座的不是官員,就是老總,依次排序,你若是無職的文人,只能下之又下。清高很尷尬。

現實的冷遇,讓清高的人永遠冷清,讓試圖清高的人,也不敢清高。你若想進官場,就左右逢源地迎合吧,別擺清高的架子;你想成就一番業績,除了事業上的打拚,還要會人事上的打理。你若不屑,肯定會遭致對方的不屑,兩相權衡,你不得不逼著自己放下堅持。現實已讓人清高不起。

清高漸逝,而傲慢日長。傲慢是目中無人,高高在上,跟清高不是一個品級。

清高因某些人的故作,也因某些人的過分堅持,致使它在古代就頗受微詞。但文人們對它一直情有所鍾,並生出一種自戀情結。

時至今日,我仍固執地認為,文人或官員有點清高是可愛的。在一定程度上,清高不僅是對自我的矯正,也是對世俗和官場的矯正,因為清高本身是拒絕俗氣的,它有清雅和傲岸的成分。清高的魅力還在於,它有人格覺醒的意味,它很在乎自我的心靈感受和人格獨立。

什麼時候,社會能不再唯利,也給清高一點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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