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孤獨

儒家 老子 孔子 國學 東方散文 2017-06-16

老子的孤獨

在額濟納,我站在重新恢復來水的居延澤畔,想象著當年老子來到此地的樣子,想象著老子臨風獨立,蒼茫浩遠的神態,想象著老子居於高山之巔的那種遺世孤獨......

那時,弱水浩蕩,匯入流沙,這裡是一片水草豐美的居延大澤。老子站在澤畔,但見他白髮飄舞,鬚眉皓然,倚在青牛的肩前,望著煙波浩淼的水澤,兀自發呆。也許這無邊的水域讓他的大腦更加澄澈,他覺得這一輩子倡導和尊崇的“道”,在這裡得到了完美的印證。

是的,老子出關,這一路的奔波,近乎倉皇,他心思縝密但又過於敏感,這不能不讓他感到孤獨,也只有到了這裡,他才稍稍鬆懈一下。他說著家鄉的方言,當地放牧的狄人聽不懂他說的話,但他無須說話,他只要眼前這浩淼的水澤,這就足夠了,他覺得自己此刻就是這一片無邊的、至陰至柔而又充滿力量的水澤。

就這樣,當暮靄四起的時候,水面上就隨風飄蕩出一個老人的聲音:“道可道,非常道......”

現在的人們,也許很難想象老子所處的那個時代,那時,平王遷都洛邑,天子控制能力減弱,各諸侯國都對思想學術採取了相對寬容的態度,允許發表不同意見,這樣在當時社會動盪,兼併戰爭接連不斷的同時,還伴隨出現了一個文化思想空前活躍,諸子百家相互爭鳴的學術局面。中國偉大的思想家大多出現於這個時代,而老子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

老子又叫李聃、老聃,出關之前,他在周做的是一個管理藏書的官員,這使他有機會博覽群書,並進而形成自己對“貴柔”、“自然”、“無為”和“道”的認識。在當時文化風氣的推湧下,老子像其他的學問家一樣,著書立說,課業授徒,並以他深邃的學術思想,驚動了當時的學人,這當中就包括在魯國廣收弟子的孔子,於是就有了孔子率弟子前往周畿洛邑的求教,史稱孔子問禮於老子。

老子見孔子,講了什麼,眾說紛紜,無非就是老子向孔子傳授“至道”的理論,但是孔子通過與老子的對話和交流,學問大進,弟子日增,為創立儒家學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孔子又叫孔丘,這時他才30多歲,正是心盛如熾的年華,有著遠大的抱負,這一點從孔子在黃河邊發出的感慨可以得到證實。那天老子送孔子返魯,行至黃河之濱,孔子見河水滔滔,滾滾不息,於是不覺嘆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感慨年華易逝,志向難伸。聽孔子如此說,老子道:人和天地一樣,都是自然之物,人有幼、少、壯、老之變化,猶如天地有春、夏、秋、冬之交替,沒有什麼可悲的。只有順其自然,才能本性不亂;違背自然規律,整天在仁義之間奔波,把功名利祿放在心上,只能自添煩惱。

今天,我們當然不可妄議前賢,但從上述的對話中,還是不難推測老子與孔子的關係,很明顯,兩人談的並不是一回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兩人在學術上的分野。

孔子最後一次見老子是20多年後的事情,那時周室剛剛發生過持續十幾年的內亂,各方為爭正統來回打殺,血流成河。老子此時思想已經臻於純熟,他目睹百姓疾苦,為生靈悲哀,鄙視人間的爭鬥,倡導不爭之德,但是充斥於眼前的紛爭總是不斷,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在老子的心中,深深種下了孤獨的根苗,於是他採取消極的態度,隱居起來。

這時我們會看到,孔子雖比老子年輕許多,但在政治方面顯然要比老子精明許多,例證就是他在動亂期間,能夠權衡利弊,處理好與各方的關係,所以孔子的這次來訪,就讓老子感受到了壓力。老子知道,現在的孔子已經今非昔比,孔子的那一套說教雖說在各國沒有得到完全採納,但作為有勢力的民間政治學術集團,它的背後是得到當權者支持的。於是這最後的會面,雙方都不免感到尷尬。

孔子來到時,老子剛剛沐浴過,正在院子裡晾頭髮,於是他們的對話就在院子裡開始。孔子說:我熟讀先人典籍,自以為研究得很透了,可是我走遍各國,君主只肯欣賞而不付諸行動。唉,先生總是講道的作用,看來於今也是難行啊。老子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如果雙方想的不是一回事,道怎麼可行?孔子不甘心,又追問:這麼說道是難以行得通嘍!老子看了孔子一眼,垂下眼皮說:道是時刻不可以忘記的。老子言畢,不再復言。

這次會面,對雙方都很刺激,也促使兩人的思想發生很大變化。孔子覺得君主解決不了人類的共性問題,道也不應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唯一的辦法就是克己復禮,而這就要重新整理先人的典籍,以此來教育天下的人。孔子返魯以後,就開始著手做這項工作,給後人留下被稱為中華瑰寶的《六經》。

孔子走後,老子心情也很不平靜,他仔細檢索自己以往的認識,從而理出一條既重自然和天道,也重人生與人事的思想軌跡。但是老子很快又意識到,他和孔子之間有著一條明顯的界限,那就是對現實世界的態度,這就像黃河一樣橫亙在兩人之間。孔子是講“有為”的,希望通過“仁”的施行來改變現實,而自己更講道法自然,並不贊成外力的過多介入,這兩種認識是難以彌合的......

想到這,老子有點兒忿忿不平起來,心想這個孔丘,看來還是年輕,難道就真不明白牙齒和舌頭的關係。老子畢竟年紀大了,想著想著就有點兒昏昏欲睡的感覺,混沌中,他好像看到孔子在廟堂給君王講經,看到自己在流沙與小蟲為伍......突然,老子打了一個機靈,他感到一種危險襲來,這危險不僅源於他當時在成周的處境和對天下將亂的預感,或許還源於孔子“逝者如斯夫”的表達,源於孔子剛健有為的人生態度,還有孔子臨走時那含義頗深的一瞥......

於是,老子決定出走。

當老子決定出走的時候,一種孤獨感像潮水一樣緊緊地將他包裹起來,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路上,他將這種感覺向唯一的坐騎青牛絮叨,可是青牛隻是望著他哞哞地叫喚兩聲,然後扭過頭繼續趕路。老子感到,青牛好像告訴他:老聃啊老聃,作為一個思想大師,孤獨是一種人生常態,不值得這麼磨嘰,也許前面的風景更好呢。老子只有這樣想的時候,他才略略得到一點安慰。

老子終於來到現在的靈寶地界,當年,這裡設有一道關隘,因關在谷中,深險如函,從而得名函谷關。老子沿著狹長的關道前行,但見兩側絕壁陡起,峰巖林立,地勢險峻,氣象森然,不覺心裡暗暗稱奇。

此時,關令尹喜正在關樓上瞭望,他是個觀象專家,精通望氣之學,突然發現東面谷中有一團紫氣升起,正緩緩向關前移動,頓時大驚,心想看來是有異人過關。果然,隨著山谷中青牛搖搖晃晃的出現,他意識到這是講學的李聃老師來了,這可是絕對不會想到的事情。

尹喜趕緊跑下樓來,在關前迎候老子,行以師禮,然後把老子讓到東城門右側的大廳,詢問老師來此的用意。老子不便多說,只是說要到秦地散心。尹喜知道李聃年紀已大,此一去不知往後如何,於是說:老師一路辛苦,不妨在此盤桓幾日,也好給學生留下至道大德真言啊。老子心想,自己是私自出關,不便反駁,何不借此把前些日子的思考寫下,也好發揚光大,於是答應了尹喜的請求。

一連兩天,老子沒有離開大廳,他把心思全放在寫作上,但是不知為什麼儘快出關的想法始終佔據著心頭,這讓他不自覺地加快了寫作進度。終於,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老子在函谷完成了他一生的精華之作,這就是《老子》一書,後來被稱為彪炳千秋的《道德經》。

用我們現在的認識來看,這部煌煌五千言充滿思辨色彩的著作,記錄了春秋晚期思想家老子的學說,是中國古代先秦諸子分家前的一部重要之作,也是諸子百家的思想啟蒙之作,更是道家哲學思想的重要來源。《老子》問世以後,上至廟堂,下至諸野,都對它投入了極大的研究熱情,以後又被翻譯到歐美各國,獲得極高聲譽,在世界哲學和思想發展史上佔據了重要位置。

但是,這一切,都難以掩抑深藏在老子心中那種深深的孤獨......

老子寫完他的著作,謝絕了尹喜的挽留,騎上青牛,踏上西去的道路,只留下關令尹喜望著那一股黃塵悵惘不已。

有人說老子出關,“莫知其所蹤”,這似乎成了一個謎,但我想,文化之光,無所不在,如果剝去了籠罩其上的神祕外衣,那麼我們就可以把每一種說法都當作合理的存在。按照這個思路,我們就在文獻中指示的“流沙以西”、居延澤畔看到了老子的身影,看到了孤獨的老子。

是的,我們看到了孤獨的老子,而老子卻看到了浩淼的水澤。在老子心目中,道是無處不在的,生出萬物又存在於萬物之中,因為道是宇宙自然中的基本規律。老子認為,水具有善的品性,就像道一樣無處不在,不拒萬物又容納萬物,所謂不爭,所謂無慾,在水這裡都可以得到驗證。可這是2500年前的老子啊,儘管他留下了《老子》一書,但在利益面前,有誰會自覺遵循“道”這個規律呢?就像現在這居延澤,由於各種利益的糾葛,那浩淼的水澤在2500年後一度成為歷史,以至汽車都能在乾涸的湖底行駛......

其實,充斥在我們身邊的豈止是關於水的紛爭,在動盪不已的現實社會中,在一味追求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如何尊重自然,“依道而行”,避免人類毀滅自己,永遠是個大課題。而《老子》一書就是這樣,語言雖然直白,但我們如果執著於語言表層,那就無異於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今天看來,這部鉅著的意義,就在於語言之外,因為它的每一章節都如同一扇門,不論推開哪一扇,我們都可以窺見一個天地,都可以尋找到解決現今人類生存課題的辦法。

可是,老子畢竟是孤獨的,有人說這是千年孤獨,依我看是天之孤獨,道之孤獨,一種尊重自然、順從自然的精神孤獨......

也許當年老子意識到了身後的這種孤獨,所以他徘徊在居延澤畔,禁不住長久地嘆息,恍恍然一時竟不知自己將向何方,然而這時身旁的青牛又哞的一聲喚醒了他,暮靄中他看到遠處有人影奔來,他看出來了,那是尹喜。

再以後,老子的身影在尹喜的陪伴下,出現在當今陝西周至終南山的樓觀臺,那裡翠竹掩映,林木蔥茂,山石嵯峨,在朱䴉和金絲猴的歡叫聲中,在綠樹掩映的說經處,不時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那聲音傳達出的內容雖然淺顯直白,但聽起來有一種透徹、孤絕、高深的味道。

作者簡介:

老子的孤獨

李儀,本名李智勇,天津作協會員,天津《散文福地》副主編。自1977年先後在《人民軍隊》《天津日報》《今晚報》《中國環境報》《天津文學》《西北軍事文學》《延安文學》《讀者》等報刊發表大量散文、小說、詩歌等作品。散文《黃河絕唱》獲第二屆“延安文學·散文獎”,入圍第一屆浩然文學獎並被浩然文學館永久收藏。出版有散文自選集《在西北行走》和散文教學課件精選《李儀·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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