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中國哲學的問題和精神

儒家 馮友蘭 國學 孟子 大道知行 大道知行 2017-08-25

馮友蘭:中國哲學的問題和精神

中國哲學的問題和精神

文/馮友蘭

中國哲學的歷史中有個主流,可以叫做中國哲學的精神。為了瞭解這個精神,必須首先弄清楚絕大多數中國哲學家試圖解決的問題。

有各種的人。對於每一種人,都有那一種人所可能有的最高的成就。例如從事於實際政治的人,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大政治家。從事於藝術的人,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大藝術家。

人員有各種,但各種的人都是人。專就一個人說,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什麼呢?照中國哲學家們說,那就是成為聖人,而聖人的最高成就是個人與宇宙的同一。問題就在於,人如欲得到這個同一,是不是必須離開社會,或甚至必須否定"生"?

照某些哲學家說,這是必須的。佛家就說,生就是人生的苦痛的根源。柏拉圖也說,肉體是靈魂的監獄。有些道家的人"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痾潰癰。"這都是以為,欲得到最高的成就,必須脫離塵羅世網,必須脫離社會,甚至脫離"生"。只有這樣,才可以得到最後的解脫。這種哲學,即普通所謂"出世的哲學"。

另有一種哲學,注重社會中的人倫和世務。這種哲學只講道德價值,不會講或不願講超道德價值。這種哲學,即普通所謂"入世的哲學"。

從入世的哲學的觀點看,出世的哲學是太理想主義的,無實用的,消極的。從出世的哲學的觀點看,入世的哲學太現實主義了,太膚淺了。它也許是積極的,但是就像走錯了路的人的快跑:越跑得快,越錯得很。

有許多人說,中國哲學是入世的哲學。很難說這些人說的完全對了,或完全錯了。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不能說這些人說錯了,因為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無論哪一家思想,都是或直接或間接地講政治,說道德。

在表面上,中國哲學所注重的是社會,不是宇宙;是人倫日用,不是地獄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來世。孔子有個學生問死的意義,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孟子說:"聖人,人倫之至也。"(《孟子·離婁上》)照字面講這句話是說,聖人是社會中的道德完全的人。

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的理想人格,也是入世的。中國哲學中所謂聖人,與佛教中所謂佛,以及耶教中所謂聖者,是不在一個範疇中的。從表面上看,儒家所謂聖人似乎尤其是如此。在古代,孔子以及儒家的人,被道家的人大加嘲笑,原因就在此。不過這只是從表面上看而已,中國哲學不是可以如此簡單地瞭解的。

專就中國哲學中主要傳統說,我們若瞭解它,我們不能說它是入世的,固然也不能說它是出世的。它既入世而又出世。

有位哲學家講到宋代的新儒家,這樣地描寫他;"不離日用常行內,直到先天未畫前。"這正是小國哲學要努力做到的。有了這種精神,它就是最理想主義的,同時又是最現實主義的;它是很實用的,但是並不膚淺。

入世與出世是對立的,正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也是對立的。中國哲學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反命題統一成一個合命題。這並不是說,這些反命題都被取消了。它們還在那裡,但是已經被統一起來,成為一個合命題的整體。

如何統一起來?這是中國哲學所求解決的問題。求解決這個問題,是中國哲學的精神。

中國哲學以為,一個人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行動上完成這個統一,就是聖人。他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國聖人的精神成就,相當於佛教的佛、西方宗教的聖者的精神成就。但是中國的聖人不是不問世務的人。他的人格是所謂"內聖外王"的人格。

內聖,是就其修養的成就說;外王,是就其在社會上的功用說。聖人不一定有機會成為實際政治的領袖。就實際的政治說,他大概一定是沒有機會的。所謂"內聖外王",只是說,有最高的精神成就的人,按道理說可以為王,而且最宜於為王。至於實際上他有機會為王與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亦是無關宏旨的。

照中國的傳統,聖人的人格既是內聖外王的人格,那麼哲學的任務,就是使人有這種人格。所以哲學所講的就是中國哲學家所謂內聖外王之道。

這個說法很像柏拉圖所說的"哲學家——王"。照柏拉圖所說,在理想國中,哲學家應當為王,或者王應當是哲學家;一個人為了成為哲學家,必須經過長期的哲學訓練,使他的心靈能夠由變化的事物世界"轉"入永恆的理世界。

柏拉圖說的,和中國哲學家說的,都是認為哲學的任務是使人有內聖外王的人格。但是照柏拉圖所說,哲學家一旦為王,這是違反他的意志的,換言之,這是被迫的,他為此作出了重大棲牲。

古代道家的人也是這樣說的。據說有個聖人,被某國人請求為王,他逃到一個山洞裡躲起來。某國人找到這個洞、用煙把他薰出來,強迫他擔任這個苦差事(見《呂氏春秋·貴生》)。這是柏拉圖和古代道家的人相似的一點,也顯示出道家哲學的出世品格。

到了公元三世紀,新道家郭象,遵循中國哲學的主要傳統,修正了這一點。儒家認為,處理日常的人倫世務,不是聖人分外的事。處理世務。正是他的人格完全發展的實質所在。他不僅作為社會的公民,而且作為"宇宙的公民",即孟子所說的"天民",來執行這個任務。他一定要自覺他是宇宙的公民,否則他的行為就不會有超道德的價值。他若當真有機會為王。他也會樂於為人民服務,既作為社會的公民,又作為宇宙的公民,履行職責。

由於哲學講的是內聖外王之道,所以哲學必定與政治思想不能分開。儘管中國哲學各家不同,各家哲學無不同時提出了它的政治思想。這不是說,各家哲學中沒有形上學,沒有倫理學,沒有邏輯學。這只是說,所有這些哲學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與政治思想聯繫著,就像柏拉圖的《理想國》既代表他的整個哲學,同時又是他的政治思想。

舉例來說,名家以沉溺於"白馬非馬"之辯而聞名,似乎與政治沒有什麼聯繫。可是名家領袖公孫龍"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跡府》)。我們常常看到,今天世界上每個政治家都說他的國家如何希望和平,但是實際上,他講和平的時候往往就在準備戰爭。在這裡,也就存在著名實關係不正的問題。公孫龍以為,這種不正關係必須糾正。這確實是"化天下"的第一步。

由於哲學的主題是內聖外王之道,所以學哲學不單是要獲得這種知識,而且是要養成這種人格。哲學不單是要知道它,而且是要體驗它。它不單是一種智力遊戲,而是比這嚴肅得多的東西。

正如我的同事金嶽霖教授在一篇未刊的手稿中指出的:"中國哲學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蘇格拉底。其所以如此,因為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識都統一於一個哲學家之身;知識和德性在他身上統一而不可分。他的哲學需要他生活於其中;他自己以身載道。遵守他的哲學信念而生活,這是他的哲學組成部分。他要做的事就是修養自己,連續地、一貫地保持無私無我的純粹經驗,使他能夠與宇宙合一。顯然這個修養過程不能中斷,因為一中斷就意味著自我復萌,喪失他的宇宙。因此在認識上他永遠摸索著,在實踐上他永遠行動著,或嘗試著行動。這些都不能分開,所以在他身上存在著哲學家的合命題,這正是合命題一詞的本義。他像蘇格拉底,他的哲學不是用於打官腔的。他更不是塵封的陳腐的哲學家,關在書房裡,坐在靠椅中,處於人生之外。對於他,哲學從來就不只是為人類認識擺設的觀念模式,而是內在於他的行動的箴言體系;在極端的情況下,他的哲學簡直可以說是他的傳記。"

◎本文摘自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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