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和榮祿:滿清最後的能臣和權臣

文 | 羽戈

肅順有一句名言,叫“咱們旗人渾蛋多”,這在晚清,的確寫實。不過八旗子弟並非遍地渾蛋,還是有些出類拔萃的人物。譬如敢於貶斥同胞的肅順,肅順的政敵文祥,文祥的搭檔寶鋆,以及文祥所提攜的榮祿等。倘論才具,給這些人排排坐,有人會說肅順第一,我則以為文祥居首,相比而言,肅順是權臣,文祥則是能臣,權臣志在權柄,能臣志在國民,終究是後者道高一丈。

可惜,對今人而言,文祥的知名度,漫說相比肅順,只怕還不如榮祿。如果說榮祿被低估,文祥簡直被漠視。現在說起同光中興,計勳行賞,往往歸功於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訢在中央的領導,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等在地方的推進,文祥、寶鋆、沈桂芬等軍機大臣的名字,卻不幸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之中。

事實上,同治年間,慈禧尚未獨攬大權,加之“才地平常”,“時局盡在軍機恭邸、文、寶數人,權過人主。”這是1869年初曾國藩的觀感。他還指出,奕訢“極聰明而晃盪不能立足”,故而需人輔佐。寶鋆的說法可為呼應:“恭邸聰明,卻不可及,但生於深宮之中,長於阿保之手,民間疾苦究未能周知。事遇疑難時,還是我們幾個人代為主持也。”(何剛德《春明夢錄》)“我們幾個人”,即指文祥、寶鋆和沈桂芬。梁啟超《李鴻章傳》乾脆把彼時之軍機處命名為“文祥、沈桂芬時代”。

文祥和榮祿:滿清最後的能臣和權臣

▲ 文祥

文祥的品行、才幹、胸懷都是一流,最難得的是他的視野。若把歷史比作長河,每個時代都有其潮流,所謂先行者,即在“預流”,預知、引領時代的方向。文祥的時代,潮流便是今人耳熟能詳的“開眼看世界”。

張之洞《勸學篇》曾列出“開眼看世界”的政治譜系,一是“譯《四洲志》《萬國史略》”的林則徐,二是“遣學生出洋”的曾國藩,三即“創同文館,遣駐使,編西學各書”的文祥,此外,“議興海防,練兵造船”,皆由文祥發起(金樑《四朝軼聞》)。

要言之,文祥正是馳騁於那個時代最前沿的人,甚至他的視線,已經超越了洋務運動所致力的器物之變,而觸及制度之變。其死前一年所上《密陳大計疏》雲:“說者謂各國性近犬羊,未知政治,然其國中偶有動作,必由其國主付上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卿士也;付下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庶人也。議之可行則行,否則止,事事必合乎民情而後決然行之。自治其國以此,其觀他國之廢興成敗亦以此。……中國天澤分嚴,外國上議院、下議院之設,勢有難行,而義可採取。”對此,袁偉時稱之為“中國最高領導層第一次議論吸取民主憲政制度的精神,改進本國的施政”,《清史稿》則雲:“……晚年密陳大計,於數十年馭外得失,洞如觀火,一代興亡之龜鑑也。”

只是先行者的價值,大多由後世證成、發揚,在他們所出沒的時代,常常形影相弔,爭議不絕,甚至舉國欲殺,身名俱裂。曲折是他們的遭際,孤獨是他們的命運。洋務運動發軔之時,“迂謬之論、苟簡之謀充塞於朝野,不惟不信不學,且詬病焉”(張之洞《勸學篇》),“開眼看世界”的人,無一能逃脫罵名。捱罵最慘的首推與文祥同齡的外交家郭嵩燾,一度淪為“國家公敵”。

文祥和榮祿:滿清最後的能臣和權臣

▲ 郭嵩燾

我讀高中的時候,教歷史的文老師提及奕訢,必稱其綽號“鬼子六”(奕訢排行第六),他所主持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則被喚作“鬼使”。由這些細節,可知輿情;由這般輿情,可知政局。

基於此,哪怕文祥的眼光遠遠落到了制度之變,所能著手的卻也只能是器物之變,甚至於器物一節,師夷長技以制夷,實行起來都舉步維艱。《清史稿》雲“朝議未一,猶不能盡其規略”,恰是文祥處境的寫照。

用現在的話講,文祥可謂同光中興的總設計師,《清史稿》稱其為“中興樞臣之冠”。他的命運與大清的國運牢牢捆綁,他的遭遇正折射了洋務運動的困境。他死後,張之洞哭道:“人之雲亡,邦國殄瘁!”(《詩·大雅·瞻印》)這不是什麼客套話。近世以來,要說哪個滿人,能夠挽救坍塌的大清,也許唯有文祥。

在同時代人交口稱譽之下,曾國藩對文祥的兩點批評,便顯得難能可貴:一是“規模狹隘”,這一點見仁見智;二是“不知求人自輔”,其實,文祥固然不像寶鋆、沈桂芬那樣愛拉幫結派,還是培養了自己的班底,只不過他賞識的人,難入曾國藩法眼,這些人中,漢人可推李鴻藻,滿人便是榮祿。

這裡且說一段軼事。據祁景頤《䜯谷亭隨筆》,李鴻藻與榮祿相識,即在文祥家中。文祥去世之後,李鴻藻輓聯雲:“共濟溯同舟,直諒多聞,此後更誰能益我;中流憑砥柱,公忠體國,方今何可少斯人。”待李鴻藻去世,榮祿遂把這副輓聯照抄一遍,還施其人。這三人的交情,於此可見一斑。

不過,無論李鴻藻還是榮祿的才具,甚至把他們兩個加起來,恐怕都無法比肩文祥。祁景頤說李鴻藻“才識短淺”,榮祿亦復如是,觀其履歷,文官也做過,武官也做過,然而文韜武略,都不在行,而且他做官,一來手腳不大幹淨,二來對慈禧一味逢迎,與文祥的“正色立朝”“清操絕人”“力任艱鉅,公而忘私”相比,判若霄壤。

文祥和榮祿:滿清最後的能臣和權臣

▲ 榮祿

那麼,文祥看錯人了麼,如翁同龢批評他缺乏知人之明?實則榮祿正有其長處,他的大局觀和世界眼光,在那一代滿人當中,幾乎獨一無二。不妨拿他的政敵剛毅作為對照:剛毅仇視漢人,榮祿不分滿漢,唯才是舉;剛毅敵視洋人,榮祿雖不通洋務,卻能以開放的心態,善待列強。

常看足球的朋友,大概聽過一種說法:有些球員,在場上踢球的時候,從不顯山露水,一旦缺席,球隊立馬失控,其價值由此顯現。此說正適用於榮祿。他入軍機處,執掌朝政,前後只有五年(1898-1903),這期間,難說他有什麼驚豔的表現。

然而,庚子年(1900)三月到五月,他一來生病不能行動,二來受剛毅排擠,被迫疏離於朝政,恰於此際,在載漪、剛毅等人的主持之下,朝廷與義和團合流,沆瀣一氣,釀成禍端。此後他抱病上朝,主張剿辦義和團,然而大勢已去,無力迴天。

庚子國難,由此鑄成,一大因素,即榮祿在關節點上的缺席。他的價值,不是體現在有所為,而是體現在有所不為;也許他不知一個國家應該做什麼,卻深知不該做什麼。由他執政,國事未必會好轉,起碼不會太糟糕。

​如果說文祥決定了晚清的上限,那麼榮祿則在捍衛晚清的下限。

不幸的是,對文祥而言,時不我與,病入膏肓的晚清並未在他手上達到上限,同光中興有如一場稍縱即逝的政治春夢;對榮祿而言,命運多舛,他崛起雖早,執政卻晚,衰病之年,暮氣纏身,根本無力施為,只能苟延殘喘。

更不幸的是,正如張之洞以“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哀悼文祥,陳夔龍亦以此語哀悼榮祿,並感慨“文忠沒而國運亦淪夷”,榮祿死後,大清王朝連下限都難以維護,不出十年便跌入谷底,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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