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肉叔看了一部非常好的電影。
主題是尖銳的,但卻讓我在看片的兩個小時裡,多次笑噴,又多次溼了眼眶。
好的電影給你好的故事,而這一部,除了有個好故事,還能在記憶裡留存很久,甚至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來體驗這兩個小時的溫暖——
人生密密縫
彼らが本気で編むときは、
11歲的小學生小友,跟單親的媽媽一起住。
但你看這居住環境——
水槽裡堆著油膩的碗碟,髒衣服滿到溢出來,化妝品這裡一瓶那裡一罐,玻璃杯裡的飲料不知道放了多久。
對小友來說,有媽等於沒媽。
她長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
吃,媽媽給什麼吃什麼,哪怕每天的餐單就是便利店的三角飯糰+速食杯麵;頭髮自己梳,儘管長長的馬尾紮起來有點吃力;家務也是力所能及地自己做。
說句難聽的話,投胎到這樣不靠譜的媽媽肚子裡,日子要想一直平安無事也挺難。
果然——第二天小友從學校回到家就發現,媽媽留下一張鈔票和一張字條,跟男人跑了。
怎麼辦?
小友冷靜地嘆口氣,把媽媽留的字條一捏、東西一收,出門去投靠在書店工作的舅舅。
舅舅家裡住了個奇怪的女人。
穿著碎花裙,微卷的頭髮,談吐斯文,舉止優雅,第一次與小友見面,小心拘謹地站在門廊後邊。
但細看——她的體型是漢子的體型,襪子下的小腿粗壯結實,聲音雖輕細,但依然能聽出這位(曾)是個男人。
這是舅舅的女朋友倫子,變性人。
帶著一點點生分和緊張,小友跟著舅舅和倫子,開始了同一屋簷下的生活。
嗯,《人生密密縫》是部LGBT題材電影,曾拿下今年柏林電影節泰迪熊獎的評委會特別獎。
關於跨性別者的電影,並不算多。
但凡出現,它們都往往具有某種轟轟烈烈、大喜大悲的戲劇衝突。
《丹麥女孩》是對一個人性別身份的探索——小雀斑演的主角從柔軟細膩的女性服飾和貼面摩挲的情慾中,發現自身性別的錯位。
《迷戀荷爾蒙》講超越性別限制的愛情——李·佩斯飾演的妖嬈舞娘與美國大兵之間不被允許、悲劇收場的愛情。
這些電影裡,有愛情、慾望,還有一定程度的窺探和獵奇——
扭動腰肢的李·佩斯,和對鏡自賞的小雀斑,會讓觀眾驚歎:看吶,這些就是變了性的人!
然而,變性之後呢?除了成為舞女、模特,他們還會用什麼姿態在社會中存在?在家庭中扮演什麼角色?
《人生密密縫》正好回答了這個問題。
導演荻上直子,拍片向來“悶”,她的片說白了就是倆字——生活。
一個推著推車出租貓咪的個體戶(《租賃貓》),幾個人在海邊無所事事的一段悠遊時光(《眼鏡》),幾個女人跑到遙遠的北歐經營一家日式餐廳(《海鷗食堂》),各種各樣你想得到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到了她的鏡頭下,都成為波瀾不驚、隨遇而安的敘事小曲。
這次的《人生密密縫》,還是“悶”。
沒有帶著露骨性意識的身體描寫,僅有的一個鏡頭,是來自小友無意中看到倫子胸部的目光,順便給觀眾落定倫子是否變性人的懷疑。
外媒The Upcoming這樣評價:
在近年的同類型作品中,跨性別的議題常以(過分)劇烈的方式呈現,荻上直子的強有力的劇本卻賦予了這個話題一絲難得的輕盈。
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密密縫》的故事很淡。
片裡基本全是這新奇的“一家三口”的日常。
倫子在養老院當看護,她會給小友做便當,假期的時候舅舅和倫子會帶著小友野餐郊遊。
連看似尋常的倫子和女同事之間抱怨男友、為結婚發愁的聊天,都老老實實拍出來。
平淡之中,又好暖。
小友在舅舅和倫子家裡過的,是與母親同住時截然不同的生活。
屋裡就是有女主人當家的樣子,永遠井井有條。
小友起床不收被鋪、換下的衣服隨便丟、打完電視遊戲也不收,倫子會跟在她後頭,把被子疊起收好、皺成團的衣服搭好、把遊戲機收好。
倫子會在小友出門前細心地給她梳頭。
還會給小友做各種好吃的。
小友便當裡的飯糰捏成小動物,香腸切成章魚的樣子,還貼上了眼睛。
野餐的便當裡,還特意準備了小友最喜歡吃的“老人菜”,蘿蔔乾和醬油醃蜆貝。
比小友過去被迫自立、啃便利店飯糰的日子,真不知強了多少。
電影的氣氛,在小友隨舅舅、倫子踩單車去野外郊遊的時候,迎來一個小高潮。
盛開的櫻花樹下,倫子和載著小友的舅舅騎單車“比賽”。倫子先加速,引起小友的注意,再故意減速,讓他們超過自己……
舅舅帶著小友“超車”後,小友伸長雙腿,興奮地歡呼。
這是小友這個早熟的孩子,第一次笑得這麼開心。
看片的時候,你也許會覺得一個“變性人家庭”,其實跟普通家庭沒什麼不一樣。變性人也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家人。
然而這樣的場景,在日本幾乎不可能存在。
導演荻上直子早年曾在美國學電影,她說當年在美國跟她玩得好的人裡,就有一個男同志、一個女同志,和一個跨性別者,然而回到日本,卻一個都不見。
日本在這方面很保守,儘管我們有同志的和跨性別的電視明星,而且他們的節目還挺受歡迎,但在普通人的家庭和生活社區裡,同志和跨性別人士並不受待見。
對這種差距,荻上直子沒有揮大棒討伐,而是舉重若輕、綿裡藏針。
在故事的推進中,我們能隱隱感受到這個家庭所在的,是一個怎樣排擠異物、保守固執的社會。
超市裡,同學媽媽“關心”地問候小友:沒事吧,怎麼跟那麼奇怪的人在一起?
小友與變性人同住的事被發現後,學校同學在黑板上寫了嘲笑的字眼,幾個之前要好的女同學們,也突然不跟她玩了。
還有政府兒童諮詢所社工突如其來的拜訪。
對於這各種的擠兌、誤解,倫子不生氣嗎?
她當然生氣,但她同時也明白,在這樣的社會大環境下,怒氣無濟於事。
於是她每次生氣,都拼命地織毛線,將怒氣密密縫成一件一件針織品。
日常中看不得的男性生殖器,她織了一個又一個——共108個,恰好是佛教中的吉祥數字。
後來,連小友也加入進來,三個人一起密密縫。
最後將這108根不可描述,紮成小山,同小友和小友舅舅一起,一把火燒掉,作為對自己男性身份的正式告別。
用一種溫柔中暗含激進的方式,倫子(電影)完成了對主流社會的反抗。
《人生密密縫》中還有另一個人物——小友的朋友,小海。
小海,就像是另一個時空裡、對自己的性向感到茫然不清的倫子。
他喜歡男生。
這件事在學校裡鬧得沸沸揚揚,同班的女生竊竊私語八卦著他又勾引了校外哪個男生,男生在黑板上寫大字,說他是“變態”“Homo”。
學校裡唯一的朋友小友,也說他噁心,麻煩在學校不要跟我講話。
連他的媽媽,都寧願要一個普通的孩子,而不是一個聽從自己內心感受但卻“異常”的孩子。
小海:普通是什麼意思?
小海媽:普通就是普通,沒有異常的意思
在被媽媽撕掉自己偷偷寫給學長的告白信後,小海絕望了。
與人不同,是錯嗎?要是我們生來就不同呢?
看到這裡,肉叔想起了很喜歡的英國作家珍妮特·溫特森(《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給櫻桃以性別》)的回憶錄《正常就好,何必快樂?》裡的一段:
青春期的珍妮特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向有別於常人,她告訴媽媽:我跟Janey一起的時候很快樂,但媽媽的反應卻是:如果可以活得正常,何必還要快樂?(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
無法反駁,卻如鯁在喉。
這大概兒女受到來自父母輩最沉重的盼望之一了吧:不求你出人頭地,但求你平平凡凡。
片裡有一幕,倫子在外面被不知道什麼人打了,進了醫院,被安排到了男病房。
舅舅和小友嚇壞了,讓倫子在一群男人中過夜,一定很煎熬。
小友不顧一切衝進倫子的病房,看到——
一群男人眼神木然地自顧自坐著,對小友的擅闖渾然不知。
而倫子,安靜地“窩”在四周拉上簾子的病床上,她看到小友的第一句話是:
對不起。
然而她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啊。
這個病房,不就是當今社會LGBT人群的某種真實寫照:
因為太不同,他們只好躲在四周封閉的櫃子裡,才能安全,併為自己的“特殊”感到不安和抱歉。
即使在我們中國,主流人群對LGBT群體的排擠、無視,我們一樣熟悉。
真可怕啊,不止母親、家人,連周遭的人都會告訴他們,開心坦然地做自己,是錯的。
真是錯的嗎?
導演荻上直子說,不是的,是天上的神仙弄錯了。
被神仙弄錯了性別,弄錯了身體,所以他們受到的苦,要比一般人來得多一點點。
就算受到不公正的苦難,也可以找到合適的方式去對抗。
例如倫子的108根不可描述的密密縫,例如這部讓人含淚帶笑看完的電影。
據導演透露,儘管片子在日本國內因為偏見遭到不少惡意差評,但它在東京、大阪都很受歡迎,還很有可能被部分中學用作教育用途。
LGBT的平權或許還很遠,但至少我們開始在壓抑的灰暗中,看到一點點亮光。
最後,提一個肉叔很喜歡的細節吧。
電影一開始,獨自做家務的小友,撿起親媽空蕩蕩的女式內衣,惆悵地看著,睹物思人。
電影結尾,小友決定繼續回到自己家,跟媽媽同住。
還是家裡的那個位置,還是一個人,小友拆開分別時倫子送她的禮物——
兩件特別的密密縫,充實而柔軟。
跟她在舅舅、倫子家常做的一樣,小友把手放在上面。
生養她的媽媽給了她血肉身體,卻是倫子,教會她怎樣去愛。
將來的事會怎樣呢?也許小友的媽媽會重蹈覆轍,也許小友將來不會再見到倫子。
但小友一定會一直記得這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提供了溫暖懷抱,把她當作小寶貝來呵護的,很特別的女人。
看過的觀眾,也都會記住這部《人生密密縫》,大膽卻充滿溫柔,教會我們對不同的人,也要帶著善意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