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的日常流水


任頤像

任頤(1840-1896年),初名潤,字小樓、伯年,浙江紹興人,寓居上海,以賣畫為生。擅長人物、肖像、花鳥、山水畫。其繪畫除繼承民間及傳統文人畫,融匯陳洪綬、陳淳、徐渭諸家之長外,還吸收了西畫速寫、設色諸法,形成丰姿多彩,新穎生動的獨特畫風,具有雅俗共賞的藝術趣味和鮮明的時代氣息。與任熊、任薰、任預並稱為“海上四任”。



任伯年的日常流水

文·葉梓

來源:北京晚報


任伯年是清末海派畫家之一,多數人對他的瞭解,或許不及“清末海派畫家”另一位畫家吳昌碩。但其實,吳昌碩作品的氣勢正是從任伯年這兒學來的。任伯年從人物肖像畫入手,後又涉山水、花鳥,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又吸收了西畫中的速寫、設色等諸法,豐富了中國畫的內涵。作為一位大師級畫家,他的一生同樣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航塢山下


航塢山,與錢塘江遙遙相對。相傳,此山因越王勾踐航行三百里至此山下而得名,唐、宋、明時有重兵把守,乃兵家必爭之地,後經歷代圍海造田,遂成今日之險峻山勢。清乾隆前,錢塘江水經兩峰對峙的航塢山、赭山而入海,故稱“海門”。山上有宋代建的白龍寺,坐北朝南,香火鼎盛,遊客如雲。寺內可見廟碑《白龍寺重建碑記》。

我去航塢山的那天,天氣晴好,秋陽普照下的白龍寺,頗有滄桑之感。據說,寺裡現存的後殿是明代建築,最後一次修葺為清道光十一年(1831)。正殿內有“暗龍湫”,亦稱龍井、隱泉,水清冽,常年不幹,堪稱一奇。白龍寺的“航塢聽梵”是蕭山十景之一,與水波瀲灩雲蒸霞蔚的“湘湖雲影”齊名。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想說的是晚清畫家任伯年就是這一帶人。

任伯年的籍貫,這些年蕭山人與紹興人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就像前兩年我的家鄉甘肅天水和四川人爭李白故里一樣。說白了,是“瓦窯裡爭來爭去——爭的是空”。因為,晚清時蕭山歸紹興,即山陰,後來,行政區域劃置不斷變化,蕭山成為杭州的一個區,於是乎,紹興說任伯年是紹興的,蕭山說是蕭山的。其實,較為嚴謹的說法是,任伯年既是紹興人,亦是蕭山人。更具體些,他是航塢山下的任家樓人。

航塢山下,有兩個村子,任姓居多,即可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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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任淞雲像 立軸 紙本設色 1869年 故宮博物院藏


父親


任伯年的父親,名鶴聲,字淞雲,一介米商。任堇叔——任伯年的兒子在《任淞雲先生像》的題跋中如此回憶他的祖父:“讀書不苟仕宦,設臨街肆,且讀且賈。善畫,又善寫真術。恥以術炫,故鮮知者,垂老值歲歉,及以術授”。

“恥以術炫”這個詞,讓我頗感興趣。

為什麼會以之為恥呢?說白了,是任伯年有一個低調而且務實的父親——現在有不少人大講特講務實,恰恰是不務實的表現,真正的務實是埋頭苦幹,而不是誇誇其談。在當時的任鶴聲看來,畫像如同賣米,是謀生的一項技能,或者說,作為民間畫匠,只是貧寒家庭討一口飯吃,而非藝術,所以他並不願意給兒子“傳道授業”。直到後來莊稼欠收,才讓兒子學畫像之術,就在這時,他心底裡想的是,讓其擁有一技之長,以至於天有不測之時也不會餓肚子。天下的父親,沒有一個不為自己兒女的衣食擔憂的,任伯年的父親怎麼會例外呢?現在,我們在少兒藝術培訓班裡見到那麼多孩子,家長的一片苦心裡真正為藝術的又有多少?他們還不是想讓孩子出人頭地,而出人頭地的目的是衣食無憂。假如讓他們的孩子一輩子貧寒地從事藝術,估計不少家長會選擇放棄。

作為求生技藝的畫像術,是任伯年最初接受的美術教育,以致他在父親出門離家時能精準地畫出家中來客的相貌,當然,父親也就據此來推斷究竟是何人到訪。所以,任伯年從畫像開始成為海上畫派的大師級人物,與這段別樣的“幼承庭訓”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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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為任阜長寫真(任薰肖像)中國美術館藏


1861年,太平天國的軍隊從蕭山進取紹興時,任家慘遭破壞,不得不離家逃難。任伯年的父親就死於逃難的路上,任伯年也深陷軍中,有過一段令後世感到撲朔迷離的參軍一事。

這些舊事,任堇叔在《題任伯年畫任淞雲像》裡是這樣記載的:

“赭軍陷浙,竄越州時,先王母已殂。乃迫先處士使趣行,己獨留守。既而赭軍至,乃詭丐者,服金釧囗囗,先期逃免,求庇諸暨包村,村居形勢,包立身奉五斗米道,屢創赭軍,遐尼麈至。先王父有女甥嫁村民,頗任以財,故往依之,中途遇害卒。難平,先處士求其屍,不獲。女甥之夫識其淡巴菰煙具,為志志其處,道往果得之。囗釧宛然,作兩龍相糾文,猶先王父手澤也。孫男堇敬識。”



民間之花


讀任伯年人物畫和花鳥畫,總有一股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如同漫步在河流縱橫、野花遍佈的寧紹平原。其實,這與他的童年經歷有關——一個真誠而優秀的藝術家,都無法逃避自己的童年,即便使盡渾身解數也是躲不過的。為什麼要限定成真誠而優秀的藝術家呢?因為喜歡賣弄風情的藝術家與喜歡炒作的藝術家們大抵是最容易背叛故鄉的人。所以,任伯年筆墨裡的夜紡村婦、瓜棚豆架下的納涼夏景以及放牧的孩童,既是江南水鄉的日常風物,亦是他個體記憶在宣紙上開出的一朵朵民間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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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出遊圖 紙本 設色 1883年 榮寶齋 藏


杭行記

如果以現在的行政區劃而論的話,任伯年首先是杭州人,其次才是蕭山人——因為蕭山是杭州的一個區。但在任伯年的人生履歷裡常常出現的是寧波、蘇州、上海,似乎與杭州關係甚疏,其實,他也是到過杭州的。

那是他在寧波雲遊鎮海的事。

任伯年在寧波期間,曾在鎮海的方樵舲住了半年。大約是在同治六年(1867)春,他去了一次杭州,住在陳延庵家,並作有《紫陽紀遊圖》,記下了他與陳延庵同遊杭州紫陽山的遊蹤,這可從畫中“同治丁卯春正月與延庵兄同遊武林”的題款得知。只是關於此次杭州之行的遊蹤史料里語焉不詳。應該說,這是一次短暫的旅途,因為這一年的春天,他又在寧波二雨草堂為波香畫過《靈石旅舍圖》。

無論長短,他畢竟到過杭州,西湖的溫潤之美也一定滋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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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梅花仕女圖 紙本 設色 1866年 浙江省博物館 藏

騙與被騙


在任伯年的一生際遇裡,騙與被騙的事,都有過。

先說騙人之事。

其實,這像是晚清畫壇的一樁疑案,也許只是一個傳說,但白紙黑字地記載於不少書籍裡,就像真的。也許是確有其事。據方若的《海上畫語》(稿本)記載,情節大致如下:

出身貧寒的任伯年,15歲時為生活所迫來到上海,靠賣自己畫的扇面維持生計。一次,他偶然聽到幾個人談論著名畫家任渭長的畫很是不錯,於是就決定借用任渭長的大名賣幾幅假畫。幾天後,他精心繪製了幾幅扇面,拿到街上賣,果然生意很好,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有一天,一個人從經過畫攤,看到幾幅扇面止步觀看,看了一會兒問道:

“這扇面是誰畫的?”

“任渭長畫的。”任伯年隨口答道。

“任渭長是你什麼人?”

“是我叔叔。”

“你見過他麼?”

“這……”

此人見任伯年無言以對,笑了笑說:“我就是任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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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焚香告天 紙本 設色 中國美術館 藏

任伯年驚得目瞪口呆,想拔腿就跑。任渭長一把拉住他,和藹地說:“你幹嗎要假冒我的名字呢?你畫的也很不錯呀。”任伯年羞愧難當,含淚訴以實情。任渭長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覺得他的畫很有靈氣,並收他為徒。自此以後,任伯年隨任渭長、任阜長兄弟倆學畫,進而成為名揚全國的“海派”大師。


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有點像現在泛濫的勵志故事。

但如果確有其事的話,那麼,這次偶遇恰好讓任伯年遇到了一位終身良師。而且,任渭長還把他介紹給更多的上海畫家,這給他後來的創作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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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牡丹貓石圖 立軸 紙本 設色 1872年 蘇州博物館藏


再說任伯年的被騙之事。

1894年,也就是任伯年去世的前一年,他已積蓄數萬大洋,遂取其兩三萬大洋,託表姐夫在老家購置田產。當時的兩三萬大洋是個什麼概念?1塊銀圓約摺合人民幣80元,以最少2萬銀圓來算,即是160萬元。當時一個五口之家的月生活費是在25個銀圓左右。而當時的一個銀圓可換約140多個銅圓,當時一個銅圓(又稱銅板)可吃大餅油條一付、糖十多粒、梨膏糖一塊。任伯年之所以要將歷年鬻畫所積攢的大筆資產拿去鄉下買田,本意是想長期居住的。像任伯年這樣一個極聰慧的人,不會不知道自己患的肺病是不治之症,正是為了自己的妻子兒女日後的生活有個來源,才決定取出鉅款請表姐夫去購田。但其表姐夫乃一賭棍,將其款全部輸光,以一假田契欺騙任伯年。待任伯年病入膏肓時得知這實情,更是雪上加霜。

如果說多年前的“騙人”讓他幸運地遇到了人生恩師的話,那麼,晚年的“被騙”彷彿是冥冥中的一次償還。

也許,所謂人生,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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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外祖趙德昌夫婦像 1883年作 中國美術館藏


畫像裡的吳昌碩


有著“曾波臣後第一手”的任伯年,工肖像,他給吳昌碩就先後畫過不少肖像圖。這些畫,計有《蕪青亭長像》《飢看天圖》《棕陰納涼圖》《歸田圖》《寒酸尉像》《蕉陰納涼圖》《山海關從軍圖》《棕陰憶舊圖》,還有一幅《吳昌碩像》,是與王一亭合而作之。往小裡說,這些畫見證了他們之間亦師亦友的深情厚誼,往大里說,從時間脈絡中可以看出任伯年人物畫技法的發展嬗變。

任伯年與吳昌碩,亦師亦友。當然,師在前,友在後。吳昌碩經高邕之等的介紹,與任伯年結識,後成為朋友,兩人情同手足,畢竟任伯年比吳昌碩只大四歲。任伯年曾對初學繪事的吳昌碩說:

子工書,不妨以篆籀寫花,草書作幹,變化貫通,不難其奧訣也。

這既是一個時代積澱下來的藝術風氣,更是中國藝術史上崇尚金石的傳統所致。果然,吳昌碩不負所望,如他自述,“我生平得力之處在於能以作書之法作畫。”其實,在他心底,既對任伯年於習畫之初的此番點撥心存感念,又對任伯年的畫藝崇尚有加,他曾經如此評價過任伯年:“名滿天下,餘曾親見其作畫,落筆如飛,神在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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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蕪青亭長像 1883年作 浙江安吉縣博物館藏


《蕪青亭長像》是任伯年給吳昌碩畫的第一幅肖像畫。

此畫現藏於浙江安吉縣博物館藏,紙本,立軸,墨色。1883年3月,吳昌碩赴津沽在上海候輪期間,他借上海登船的機會,首次在“頤頤草堂”裡拜望了慕名已久的海派書畫翹楚任伯年,這也是他們兩人的初次見面。畫裡的吳昌碩身著長衫,席地而坐,雙手放入袖中,目光炯炯有神,氣質溫文爾雅,頗有些少年老成。可他的深沉更像是回憶著什麼。他回憶什麼呢?應該是思念他的蕪園吧。吳昌碩三十多歲時從故鄉遷往安吉城裡,他的新寓所裡有一個小園子,園中草木叢生,無人修葺,遂名為“蕪園”。吳昌碩盡心打理園子,不僅有修竹,還種植了三十多株梅花。這園子傾注了他的心血和感情,現在要離家外出,難免傷感。而任伯年構思的細膩精巧之處,就在於以蕪園為背景,前景是兩棵樹,依稀有著他成長的軌跡。此畫款曰:“蕪青亭長四十歲小影,癸未春三月山陰弟任頤寫於頤頤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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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吳昌碩飢看天圖 西泠印社藏


《飢看天圖》作於1886年,藏於西泠印社,石刻,白描。款題:倉碩先生吟壇行看子,光緒丙戌十一月山陰任頤。這一次,任伯年略去背景,以中國傳統的繡像形式,讓人物雙手背於後,只取其側面,但臉部表情裡也能看到悲憤的眼神和撅起的雙脣,從中能看出吳昌碩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以及失意貧寒的窘境——這也是任伯年人物畫的高明之處,即能夠刻畫出人物的內心世界。

吳昌碩在《飢看天圖》上自題詩曰:

造物本愛我,墮地為丈夫。

昂昂七尺軀,炯炯雙青矑。

胡為二十載,日被飢來驅。

頻年涉江海,面目風塵枯。

深抱固窮節,豁達忘嗟吁。

生計仗筆硯,久久貧向隅。

典裘風雪候,割愛時賣畫。

賣畫猶賣田,殘闕皆膏腴。

我母咬菜根,弄孫堂上娛。

我妻炊扊扅,甕中無鬥糈。

故人非絕交,到門不降輿。

見笑道旁誰,屠販須鬑鬑。

閉門自斟酌,天地本蘧廬。

日月照我顏,雲霧牽我裾。

信天鳥知命,人豈鳥不如。

看天且聽天,願天鑑我愚。

海內谷不熟,誰憐流民圖。

天心如見憐,雨粟三輔區。

賤子飢亦得,負手遊唐虞。


如果說《飢看天圖》是一幅吳昌碩失意的肖像圖,那麼,兩年後的吳昌碩雖然是一介小吏了,可在任伯年的筆下仍然不改此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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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酸寒尉像 紙本 1888年 浙江省博物館藏


《寒酸尉像》作於1888年,紙本立軸,設色,現藏浙江省博物館。

此圖裡的吳昌碩,頭戴紅櫻帽,足著高底靴,身穿葵黃色長袍,外罩烏紗馬褂,馬蹄袖交拱胸前。這一年,吳昌碩45歲,雖被舉為小吏,但並無什麼地位,而且要謹小慎微,唯恐有失,這與吳昌碩心嚮往之的自由生活是相違的。任伯年抓住這種矛盾糾結的心態,畫出他拱手逢迎的難堪之相。比如說,紅纓帽沒有頂戴,烏紗馬褂罩著葵黃色的袍子,兩隻厚底靴支撐著的身體,是有些躊躇不前的,所有這些都細膩逼真地呈現了一介文人在現實面前的窘境。這種窘境,遠比物質的貧窮更讓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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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棕陰納涼圖(吳昌碩小像)西泠印社2012秋拍


其實,在任伯年畫《寒酸尉像》的前一年,即1887年,他為吳昌碩畫過《棕陰納涼圖(吳昌碩小像)》。這是我在任伯年為吳昌碩所作畫像中唯一見過的一幅真跡——2012年,我在浙江世貿中心舉辦的西泠印社秋季拍賣會的免費展覽上見到了此畫。這是唯一為吳昌碩家屬珍藏,並含吳昌碩自題簽條的一件。畫裡頭的吳昌碩,率真隨意,一大片棕櫚樹下,吳昌碩靠著幾卷厚厚的書和一把紅色的琴,打著赤膊席地而坐,神情自若。一大片棕櫚為背景,濃淡墨勾染並施,棕櫚樹下,昌碩先生倚書與朱琴,赤膊席地而坐,靜靜納涼,神情自若,一股英傑不凡之概流溢於眉睫之間。這樣率真隨意的形象,與我們印象中的舊式文人大相徑庭。也許,這種“安得解脫大自在,放浪形骸了無礙”的樣貌,正是當時海派文人生活的寫照。

正如作者款題中所示,此作畫意部分得自羅聘所畫《冬心先生蕉陰午睡圖》,而區別在於金冬心已經是酣然夢蝶的七十老叟,蕉陰之下頤養天年,而枕書琴、執蒲扇的“苦鐵道人”卻尚在茫茫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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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蕉蔭納涼圖 浙江省博物館藏


與《棕陰納涼圖》聽起來只“一字之差”的《蕉陰納涼圖》,現藏浙江省博物館。畫中的吳昌碩閒坐竹榻,袒胸露臂,身體微微左傾,左臂支撐在一堆古籍上,手中悠閒地拿著芭蕉扇,左腿架在右腿的膝蓋上,兩眼平視前方。任伯年還有意無意地呈現出一個禿腦袋、肥胖身軀、腹圓如球的身體特徵,其意旨大抵在於將缶道人那坦率而無拘無束的神態躍然於紙上。1904年,吳昌碩自題詩作於畫上,詩云:

天遊雲無心,習靜物可悟。

腹鼓三日醉,身肥五石瓠。

行年方耳順,便得耳聾趣。

肘酸足復跛,肺肝病已婁。

好官誓不作,眇匡訛難顧。

生計不足問,直比車中布。

否極羞告人,人面如泥塑。

怪事咄咄嘆,書畫人亦妒。

雖好果奚貴,自強自取柱。

飲墨長几鬥,對紙豪一吐。

或飛壁上龍,或走書中蠹。

得泉可笑人,買醉一日度。

不如歸去來,學農又學圃。

蕉葉風玲瓏,昨夕雨如注。

青山白雲中,大有吟詩處。


將這幀同為納涼的吳昌碩肖像圖合而觀之,就會發現,《棕陰納涼圖》筆張墨馳,神韻怡然;《蕉陰納涼圖》設色腴麗,俗情雅意冶於一爐;而兩者的相同之處,大抵就是表達了一個隱逸蕭散的吳昌碩。

細細讀這些畫,也能大致看出吳昌碩一生的生平。或者說,要從紙上一覽吳昌碩的真面目,也唯此數紙。當然,反過來講,從這些畫作裡,也能看出任伯年人物畫的發展流變。任伯年對以墨骨法為基礎的傳統肖像技法的運用、對西洋畫法的融合以及後來別開生面的沒骨畫法,最後的歸宿是他的人物畫像又迴歸到傳統的畫法,只是更為精湛、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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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刻 任伯年自用雙聯章

印文:任頤之印伯年 邊款:昌碩。

西泠印社2015春拍


也許,任何藝術的偉大傳統都是這樣的。任伯年曆年為吳昌碩所作的肖像圖,雖為一人,但畫面的意境、人物的精神卻大相徑庭,反映了吳昌碩不同的生活側面和人生狀態,這既是他們惺惺相惜的友情見證,亦是任伯年深入觀察生活的結果。

1895年,任伯年去世,吳昌碩從蘇州趕往上海奔喪,賦輓詩,作輓聯,其聯曰:


畫筆千秋名,流石隨泥同不朽;

臨風百回哭,水痕墨氣失知音。


無論是輓聯,還是這些肖像畫,見證的都是兩位大師的莫逆之情。

高鄰,或曰紫砂的夢


鄭逸梅在《小陽秋》裡記載了任伯年在上海三牌樓附近居住時的一段趣事:

鄰有張紫雲者,善以紫砂摶為鴉片煙鬥,時稱紫雲鬥,價值絕高。伯年見之,忽有觸發,羅制佳質紫砂,作為茗壺酒甌,以及種種器皿,鐫書若畫款於其上,更捏塑其尊人一像,高三四尺,鬚眉衣褶,備極工緻。日日從事於此,畫事為廢,致斷糧無以為炊。妻怒,盡舉案頭所有而擲之地。碎裂不復成器。謹克保存者,即翁像一具耳。

這位張姓老人,應該算得上一位高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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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紫砂泥塑任淞雲小像 西泠印社2012春拍


任伯年在這位高鄰的耳濡目染下,兼習紫砂,且有佳作傳世。2011年秋天,我在西泠印社就見到了任伯年贈予吳昌碩的一把紫砂茗壺,壺身由龍泉周氏制,上刻任伯年手繪的一對靈龜,雙鉤陰文,題款曰:“己卯(1879)春仲伯年任頤”。

有紫砂研究者稱,任伯年的壺勝過曼生壺——對這一點,我不以為然——不過,這裡不論其高下,因為我本就分不清高下,況且,我也沒見過任伯年親制的紫砂壺。所以,我想說,這種陶藝實踐一定讓他的畫作充滿了一股勢不可當的金石之氣。我曾在一則資料裡見過他的泥塑小像《任父小像》。據說,任妻曾將其案頭的紫砂小品全都擲地而砸,只有他父親的那尊小像倖免於難。《任父小像》最早影印發表於1939年《任伯年百年紀念冊》扉頁,並且數次作為任伯年紀念展的展品之一,如果我們注意到這件小像在展覽廣告中居於首要的位置,且作為1928年《美術界》雜誌的封面,就可以猜想民國人對它的重視程度和好奇之心。我觀其小像,像是看一個孤獨的老人,它的神情裡充滿了天下父親的苦難氣息。

這幾年,藝術品的收藏投資風生水起,漸成風尚,不少有錢人引為風雅。2011年,任伯年的《華祝三多圖》,創下了1.67億元的天價,任伯年也由此而進入了“億元俱樂部”。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俱樂部呢?現在可真是一個精確務實的時代,凡事以價格論——假設一下,要是現在有任伯年親制的紫砂壺流落民間的話,會不會也要上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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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為任伯年刻“畫奴”印

畫奴


出了名的任伯年,在大上海這座光怪陸離的大都市,各地商幫紛紛前來訂畫,任伯年頗有供不應求的疲倦之感。彼時,吳昌碩常常前往滬上老城廂三牌樓“依鶴軒”,見伯年先收畫酬,又迫於畫債而不得不夜以繼日作畫,於是為之刻“畫奴”大印。這既是對任伯年為他畫《酸寒尉像》的酬謝之意,亦不失調侃之味。

此印邊款曰:

伯年先生畫得奇趣,求者踵接,無片刻暇,改號“畫奴”,善自比也。苦鐵茗之曰:畫水風雷起,畫石變相鬼。人或非之,而畫奴不恥,惜哉,世無蕭穎□。光緒丙戌冬十一月,□遊滬上。

任伯年亦曾試水篆刻。他曾刻有一方閒印“畫奴”以自喻,這也是取自好友吳昌碩對他的戲稱。且不知此印作於何年,大抵與吳昌碩的贈印有關吧。我曾於一冊閒書裡見過此印,印面虛實相間、濃淡相生,金石味深。

再後來,讀閒書而知,吳昌碩見任伯年畫紙時時有折皺,遂以一狀似山峰熨紙小石贈之,附銘文:“石亦好顏色,尤見畫奴之有筆。”句側鐫三字:“昌石銘。”

如果把這兩方小小的“畫奴”印與這方小石擺在一起,足見兩位大師的深情厚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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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為任伯年銘“畫奴”熨紙石


不想畫了——畫家的灑脫之一


欠了不少畫債的任伯年,被人逼急了,乾脆在畫上如此題款:

炎暑酷熱甚,終日揮扇納涼,何暇揮筆作畫也。明公祈為諒之。幸甚幸甚。

這是我在《任伯年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上讀到的。可我在僅有的書籍裡沒查到這究竟是哪幅畫上的題款。理由太簡單了,我是窮人,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1月出版的六卷本《任伯年全集》太貴了,3600元,一介窮書生是買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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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白蓮鴛鴦軸 遼寧博物館藏



畫荷記——畫家的灑脫之二


陳半丁,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師從吳昌碩,與任伯年交往甚密,有《陳半丁畫冊》行世。他曾在一篇文章裡回憶過任伯年畫畫的場景,讀來有趣:

有一次,他欠下某家鋪子一點賬,老闆乘機求畫。他一面要老闆研墨,一面高談闊論,墨研了又研,老闆心懸,不料墨研好後他端起硯臺就往紙上潑,老闆以為他故意取笑,正要開腔,而他不慌不忙地用水把墨暈開,勾了幾筆,竟出現了一幅很好的墨荷。

這是我在一冊《任伯年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的書裡看到的,一直想查閱原文,沒找到。沒找到,我還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因為我實在看不慣一個畫家拿著架勢去畫畫——可能是這幾年我被三流畫家們拿腔作勢的派頭給倒了胃口吧。我見過一些畫家,畫畫時歪頭斜腦,左瞅瞅,右瞧瞧,還時不時地用眼睛的餘光觀察一番,以判斷圍觀者是否看他沒有。等畫畢,還會自己主動鼓一下掌。

這樣的畫家,一定不會想到,任伯年居然這樣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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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松鶴壽柏圖 紙本設色 1873年 南京博物院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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