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秦嶺諸山,山頂終年是積雪,其上有云霞日月,其下有土岩石沙,有溪瀑泉潭,有鳥獸魚蟲,有樹苔藤草……都說“秦嶺無閒草”,山中一草一木都多有藥性,那麼山中必有采藥的人了。

您想想,上古之時,神農氏嘗百草,“一日遇七十毒”,是在秦嶺。唐代的孫思邈入山林四十八年作《千金方》,也是在秦嶺。

在陝南的柞水,方知當地有眾多孫思邈的遺蹟。我一一去看。比如什麼的藥王堂、藥王臺、藥王洞、藥王廟……哦,對了,藥王廟每五年會有一次香火極盛的廟會,叫藥王會。

印象最深的是藥王晒藥臺。就在柞水縣營盤鎮藥王堂村附近的佛爺山山腰平緩處,那是一天造地設的平臺。平平整整的一塊石巖,無它山遮擋,日照期極長,當地人稱“日出日末晒到頭”。相傳孫思邈在此晒藥十萬斤,用騾馬經秦楚古道運至長安,治癒萬千病人。

而山下就是藥王廟。千年古廟,幾經修葺,完整保留,即使文革期間也罕見地未受到破壞。此為陝南地區廟宇建築裡最大的。

晒藥臺和藥王廟山上山下,遙遙相望。


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據說,最早沒有山下的藥王廟,只有山上的晒藥臺。晒藥臺上原來有一口大鐵鐘,常常不敲自鳴,聲傳百里。一個風雨之夜,這口大鐘居然自己飛到了山下的一片空地。當地人倒地跪拜,然後就在大鐘所選之地建起了藥王廟。

帶我參觀晒藥臺和藥王廟的是舒守君老先生。他家就在附近,廟王堂村的三組。

舒守君老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民間老中醫,今年已經近八旬高齡了。老先生多年來免費為山民行醫,當地的《商洛日報》還報道過,算是當地名人。美中不足的是老先生外形上不像我們印象裡的老中醫,沒有白鬍子和老花鏡。

帶我們看完晒藥臺和藥王廟,老先生帶我們去他家喝茶聊天。

坐在屋中,可以看到院子裡晒了一竹匾的草藥。一問,是黃姜。

老先生告訴我:“這東西原名叫薯芋。唐代有個皇帝李豫,豫和芋同音,薯芋就不能叫了,改叫薯藥。到了宋代,又出了個皇帝叫趙曙,薯藥又不能叫了,就叫山藥了。你看折騰不?這東西鬚根多,煮前要用火燎毛,所以我們山裡人又叫它火藤根——還好,沒有皇帝叫火藤根的。”

老先生又說了一陣子舊事。印象最深的是,解放初,老先生深夜出診多次和狼相遇,所以走夜路必須拿一根木棍防身。

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老先生身量瘦小,目測不會超過一米六。想一想,老先生當年揹著藥箱持棍在山中夜行的情景,真的很不容易啊。

臨走的時候,突然留意到老先生家中掛了一幅山水的中堂,畫中的山坳處一揹著藥簍的採藥老翁。兩邊的對聯是:“拂去白雲採藥草,借來明月煉仙丹。”

感覺這畫風頗眼熟。一看落款,竟然是張嵩,我那開農家樂的剩飯哥畫的。

一問才知道。老先生家門口臨著公路,公路兩邊去年修了花壇,花壇上刷了白灰,在上面要做彩繪的藥材圖譜。因為此地是藥材種植區,所以當地政府要以此一做環境美化,二作廣告宣傳。請來作畫的正是剩飯哥。看來剩飯哥的畫名在當地還是傳出去了哦。

剩飯哥愛這個,不知道掙錢不掙錢,就撇下農家樂的生意來認認真真地畫。他的手機裡下載了一些中藥材的照片,什麼田七啊,黃芪啊……畫了一路,畫到老先生門口,老先生自然會送出熱茶和點心招待剩飯哥。

看剩飯哥是照著手機描畫的,老先生熱心,又進屋拿出醫書,翻出書中的中藥圖譜供剩飯哥參考。剩飯哥這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當地的名醫舒守君老先生。

兩人這就熟了。老先生也是個愛筆墨丹青的人,眼熱剩飯哥這幾筆畫兒。剩飯哥瞧出來了,允諾得空了給老先生畫一張。老先生卻連連搓手道:“哎呀,無功不受祿。”

剩飯哥笑道:“人吃五穀雜糧,總要得病的。總有一天要來您這裡求藥方的嘛。”

後來剩飯哥為了我的這老是容易落枕的殘次品脖子,到老先生處求了一個藥枕,沒有空手去,就帶了這幅《深山採藥圖》。

得知藥枕是剩飯哥為我所求。老先生大呼有緣,我也向老先生道謝了。

臨走時,老先生還一再叮囑,讓我下次和剩飯哥一起來玩,

這次帶我去藥王堂村拜訪老先生舒守君,參觀晒藥臺和藥王廟,為我開車的不是別人,是水陽高速的司機小郭。

再次感謝水陽高速給我提供的採風機會。

小郭是個年紀不大的老司機,圓頭圓腦,愛說愛笑,精力充沛,自帶節奏,就是那種正開著車就突然高歌幾句網絡神曲的自嗨型的“公路小王子”。他的口頭禪是“必須的”和“沒毛病”,且是寶雞口音,有濃郁的岐山臊子面風味。

採風期間,小郭很出力。如有問路,不像別的司機,搖下車窗隔山喊牛。他很謙恭,懂禮數,必是屁股如安了彈簧,車門一開,屁股一挺,就彈下車去,見哥喊哥,見姐喊姐。禮多人不怪,嘴甜有人愛。當地本來就民風淳樸,自然指點詳細,熱情有加。

打水陽高速開始修,小郭就在這兒跑山跑水了。所以小郭對此處還是頗為熟悉的。有此,路過鳳凰古鎮的時候,他說要帶我去一個“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的好地方。

開車走環山路盤旋而上,連轉幾個大彎,一路見山壁高聳,色如潑墨,到半山腰處,又見山谷中有幾處巨石,似是恆古時候從山頂跌落下來的,石破天驚,卡在這谷中不知道有多少億年了。巨石極大,頂上極平整,似一天造地設的講經臺。谷底有騰騰霧氣和森森草木,其下隱隱可見有流水,不知流向何處去。

此處確實好景。真想插翅飛到那巨石頂上耍耍。

見我喜歡,小郭也歡喜,說:“要是重拍金庸的《笑傲江湖》,到這來取景,你看美不美?到時候你演令狐沖,我演任盈盈。沒毛病吧!”

我說:“小郭,你把我噁心到了。”

忽然看到對面山上的懸崖峭壁處有一人影,似乎在攀著絕壁上的崖柏移動。看得人心驚肉跳的。隔得遠,人影小若芝麻。待要仔細觀瞧,卻被一陣山霧所遮。我問小郭是否看到了對面山中有人。小郭說:“可能是採藥的吧。”

再問此處是何名。小郭也不知。待下山後遇一老鄉,小郭馬上停車,又是屁股一挺,下車去問了。怕老鄉方言口音重,小郭拿了紙筆。一時三刻回來了,紙上多了三個字:磨盤崖。

當下,我突然心中一動,問他認識不認識當地的採藥人。

小郭笑道:“怎麼不認識?當地人還是認識幾個的。有個姓邢的老漢,我熟。採藥大半輩子,半個秦嶺都在他的肚子裡裝著呢。你好好採訪採訪他。必須的!”

小郭說,去年夏天他有個親戚騎摩托摔傷了腿,託他在當地買過活血丹和鐵牛七,他就是從邢老漢處買的,效果很好,一來二去,就成熟人了,見面就叫他老邢叔。

我:“太好了,那就麻煩你給咱約一下老邢叔。”

小郭又說:“必須的!”

說得好好的,但是瑣事纏身,等見到採藥的老邢叔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這時候已是深秋了。這次恰好老寇也過來了,就叫上老寇一起去。

老寇是我的朋友,搞音樂的,經常下鄉蒐集民歌。

和小郭所約的地方是個在水陽高速沿線的馬房子河河口入山處的一處叫“景福園”的農家樂。我和老寇在景福園吃過飯,老闆娘李姐人很熱情,做“十三花”很拿手。“十三花”是當地的一種酒席,工藝複雜,花樣繁多,講究得很。

到了秋季,山裡冷得早,來避暑的遊客少了。你瞧,池塘裡的荷葉都枯了,院外路邊的格桑花都被野草淹沒了。其實,院子裡也不覺得冷清,反而更熱鬧,有大簇大簇開瘋了的雞冠花,像紅臉的關公。碩大的的葫蘆從架子上垂下來,像使錘的李元霸。

我和老寇去地早,坐在景福園院子的石凳上等,過了十來分鐘,小郭遠遠地來了,圓腦袋特別有辨識度。見小郭一個人來的,我和老寇有點犯嘀咕:“啊,不會吧,沒約到那個什麼老邢叔?”

小郭從對面的石橋過來,一見面就解釋:“本來是一路來的,他走得太慢了,我怕你們等得著急,就先過來了。”

哦,我的心擱回肚子裡。我們三個開始閒聊。

聽小郭說,老邢叔原來住在山上,後來退耕還林,移民搬遷,這才落腳在了平地的村子。但是隻要不下雨不下雪,還是每天要上山的,挖草藥換點零花錢。老漢今年六十多歲了,有兩二兩女,女兒都已經出嫁,小兒子在外打工,如今和老伴在大兒子屋裡吃飯。

我問小郭:“老漢性格好不?好溝通不?”

小郭:“還行吧,反正沒有我話多。”

老寇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來得著急了,第一次見面,應該給人家帶點禮物嘛。你看這周圍連個商店都沒有。”

我也暗自覺得老寇說得有道理,真是疏忽了。

說話間就見河對岸慢慢走過來一個瘦瘦小小的老漢。手裡拄著一根棍子,遠看像柺杖。過了橋,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把開山鋤。

他的腰上扎著繩子,因為身後彆著砍刀和旱菸杆子。身上還披了一個蛇皮袋子。那袋子,下雨了可以當雨衣用,採到藥材可以當口袋用。這算是當地採藥人的標準裝束了吧。


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見面打過招呼,老邢叔也沒有多餘的話,只顧走,我們緊跟著。

從景福園後面的竹林繞過去,有一涼亭,那是景福園自己修的,供客人看山壁上衝下來的一掛瀑布。夏季雨水多的時候,瀑布肥壯,轟轟隆隆,很有氣勢。此時已經淅淅瀝瀝,瘦成小白蛇。

再往後是一深谷,秋葉斑斕,小道嶙峋,可以至此上山。

風景雖好,無心去看。只因老邢叔走得實在太慢了,我的心裡暗暗叫苦:“就這幾步路,走得像十萬八千里,這可咋上山呀?別說採藥了,老人家要是走到一半腿軟了,走不動了,是不是還要讓我把他架下來?小郭啊小郭,你介紹的這個採藥人恐怕多半是個假的!”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越逼仄。我們幾個不能並肩。我和老寇就漸漸落到最後。小郭畢竟年輕,還時不時過來拉我和老寇一把。

小郭不知道從那撿了一根棍子讓我做手杖,可以借力省勁些。我喘著氣停下了一張望。這時就突然發現,老邢叔已經不見了。

我有點慌,四處觀瞧。一抬頭,卻見老邢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跨過兩道山間的溪流,距離我們已經有幾百米遠了。他還是慢慢的,一步一步,閒庭散步。

我這才意識到,這老漢,無論平地與山間,人家都是這速度啊!

我們三個不由一起喊:“老邢叔,走慢點,等等我們呀。”

老邢叔停步朝我們招手:“快上來,有洋桃吃!”

我們緊步趕上。果然見老邢叔雙手鞠著,捧了一手心的獼猴桃。因為是野生的,所以個很小。當地人把獼猴桃叫洋桃。獼猴桃就是咱秦嶺裡土生土長的東西啊,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洋桃。

獼猴桃沒有放軟,味道有點酸,小郭邊吃邊吐,邊問老邢叔:“老邢叔,今天咱挖啥藥?能挖到人蔘不?”

老邢叔半天沒說話,突然笑了,一臉的菊花:“人蔘?挖人蔘規矩可大了。帶個棍子撥著草進山,不能多說一句話。一有動靜,參就跑了。看見人蔘要趕緊喊一聲‘棒槌’。這是給參下咒呢。你一喊,它就定住了,跑不脫了。趁它還沒有回過神,拿一根紅繩把參的莖稈拴住,打一個死結,這叫‘拴娃娃’。這才慢慢地地刨根找參。挖的時候不能用鐵器不能用竹木,怕傷參須,得用獸角一點一點地刨土,最講究的是用鹿角。這樣才能挖到人蔘。不這樣,參就跑了,屁屁都挖不出來。”

我:“我也聽說過,人蔘上了年紀就成精了,可以幻化成人形。”

老邢叔:“不光是人蔘,秦嶺山裡的草藥一千多種,得了日月天地的精華,都是有靈氣的。我們這裡人蔘有是有,但是不多,倒是有一種和人蔘長得挺像的草藥,漫山遍野都是,你知道是什麼不?”

我們只有搖頭的份。

老邢叔說:“桔梗嘛。”

老寇說他會唱朝鮮民歌《桔梗謠》,於是“倒垃圾,倒垃圾(桔梗喲,桔梗喲的朝鮮語發音)”地唱了起來。

小郭也跟著“倒垃圾”,很歡樂。

老邢叔誇桔梗:“桔梗的根是藥材,祛痰的,也可以醃了當小菜吃,好吃。制粉做糕點。好吃。釀酒,好喝。桔梗開花,好看。花是藍色的,五個瓣。像《西遊記》裡唐僧戴的帽子,所以還有個名字叫僧帽花。一開能開小半年,半個坡都是藍花花。剛過了花期,可惜你們看不到。明年再來,明年再來吧。”

老邢叔接著說:“桔梗和人蔘長得像,就像一個娘肚子生下的兩姊妹。它們最親了,能耍到一塊。後來進山採藥的人多了,人蔘娘娘怕斷子絕孫,就準備搬家呀。”

啊,老邢叔在講故事了。繼續,繼續!

老邢叔:“人蔘娘娘臨走前,囑咐桔梗娘娘千千萬萬不要洩露消息。桔梗娘娘對天起誓,說絕不洩祕,不然就黑心爛肝。人蔘娘娘放心了,就往遼東跑了。後來唐玄宗生病了,四處求藥,吃了咱們陝南進獻的藥材,好了。唐玄宗龍顏大悅,就要封賞哩。唐玄宗把桔梗錯認成人蔘了,剛說要賞人蔘。桔梗娘娘就沉不住氣了,趕緊說,我是桔梗,不是人蔘,人蔘早跑到遼東去了。”

哈哈哈,繼續。

老邢叔:“這句話一出口,洩密啦,人都知道人蔘去東北了,所以都去東北挖人蔘。桔梗因為發過誓,所以應驗了,以後真的黑心爛肝。你要是不信,可以比一比,其他地方的桔梗掰開了,都是白心的,咱們這裡的桔梗大多都是黑心的,就是因為這個。”

我們聽完齊聲誇老邢叔講得好,很生動。

老邢叔抿抿嘴脣,說:“胡說呢,胡說呢。我一進山,整個山裡就我一個,十天半個月才能見一個人。我連個狗都沒有帶。我有時候也悶得慌,我就一個人在那絮絮叨叨,自己說話自己聽。”

說話間,到了一片地勢較緩的坡地,只見一大片地上都覆蓋著一種匍匐而生的藤蔓植物。老邢叔從腰後摸出砍刀。原來,要挖葛根了。

一番操作,挖出的五六根葛根竟然有人手臂粗,我以為很粗了,老邢叔卻說:“不算粗,不算粗,還有更粗的。”

他用手比了比,哎呦,成精了。我看都近乎有人的腰粗了——當然,我說的是楊柳腰,不是水桶腰。

老邢叔說:“一斤紅薯可以提煉半斤紅薯粉,一斤葛根只能出一兩的粉。葛根有兩種,一種是苦的,可以提煉藥用的葛根黃酮。一種是甜的,直接拿熱水衝了喝,比藕粉味道好。”

小郭忙問,今天所採的葛根是苦是甜。老邢叔的回答讓我們多少有點失望。哈哈哈,是苦的。

老邢叔把挖出的葛根放在地上,擺整齊,準備下山時候再帶下去,反正山中無人,也丟不了。他把葛根背下山,切片後鋪在院子晒乾,自然會有藥材公司來收購。

我問一斤晒好的葛根多少錢?

老邢叔:“一塊錢。”

我和老寇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都冒出一句:“價賤傷農啊!”

老邢叔告訴我們,採藥是分時候的,春天採什麼藥,夏天採什麼藥,都是有“下數”的。其中,七八月份最是忙碌。什麼黨蔘、天麻、柴胡、黃芩、黃芪、黃連、黃柏……哦,還有還有豬苓,那是一種菌子。這幾種草藥挖完了,那幾種草藥又等著你了。什麼石韋、石斛、木通、香薷、一支箭、十大功勞、八角蓮……山中草藥上千種,是咱一輩子都認不全,挖不完的。


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前段時間,老邢叔收穫了十大筐五味子。

說到五味子,前段時間我和小郭在磨盤崖也見到了。小郭採了不少,說要帶回去送女朋友。一嘟嚕一嘟嚕的五味子,猩紅、鮮嫩、飽滿、誘人,狀如葡萄,色如紅珊瑚。帶回去捨不得吃,插在花瓶裡賞玩,也是好的。

老邢叔收穫的十大筐五味子都用來釀酒了。如今在酒缸裡發酵著呢。

最近嘛,是深秋,老邢叔採野菊花、摘野生獼猴桃,挖葛根和野山藥。

老邢叔:“一會我帶你們挖野山藥去。山藥你們都吃過,不稀罕。野山藥你們一定要嚐嚐。它在山石縫裡長得,不直溜,扭七扭八,疙裡疙瘩的。樣子醜,味道卻好。吃吃看,一比就知道啥叫好。”

挖葛根累了,老邢叔坐著休息,抽旱菸。見石縫間生了大叢大叢的青草,老邢叔讓我揪一根嚐嚐。

我一嘗。啊,韭菜。野生的韭菜。我吃過的,在剩飯哥的“柿子林”農家樂。哈哈哈,印象很深啊。

野生的韭菜葉子細而軟,味道也平和些,不是很辛辣。

在當地待久了的小郭顯然對野韭菜也很熟悉了,告訴我們說:“當地的農家樂的野韭菜炒土雞蛋是必點菜。不過現在已經不當季,有點老了,可以放進泡菜罈子做醃韭菜,也很好吃。縣城的街上也有賣野韭菜的,便宜很,一塊錢一把。”

此時,山溝裡下半部分是陰的,像藏著心事。上半部分是明亮的,那些在光亮中的雜樹和山石都閃耀著歡快的亮光,像在波光粼粼的海上。陰陽交界處是一個很明顯的波浪狀,那是隔壁山巔的輪廓。

聊聊天,說說笑笑,和老邢叔就熟絡起來了。沒茶沒酒沒招待,老邢叔恨不得把他的旱菸從嘴裡拔出來再塞到我們三個嘴裡。

我問:“山上野獸多不?遇上了怕不怕?”

老邢叔:“不怕。我們山裡人,過去都是‘三戶’,是農戶,又是藥戶,也是獵戶。農業學大寨那會,社員修山中的溝臺梯田,吃大鍋飯。那是大工程,幾百畝,有的石坎超過兩米高了。幹活辛苦,民兵就帶槍進山打獵,改善生活。有一次,一天打死了兩隻瞎子。就把瞎子當糧食吃呢。”

老寇怕我和小郭聽不懂,解釋說:“我們柞水當地人把野獸習慣叫什麼什麼‘子’。把狐叫狐子,把獾叫獾子,把豹叫豹子,把豺叫豺狗子,把熊叫黑瞎子,或者瞎子,野豬叫山豬子,把蘇門羚叫山驢子,把麝叫麝香子或者香獐子……”

我說:“老寇,你這都是學問啊。”

小郭問:“老邢叔。你吃過熊掌吧。”

老邢叔壓低聲音:“悄悄的,這事擱到現在都是犯法的。現在哪裡還敢吃?都保護動物了。瞎子現今也少了,最近一次見瞎子也是五六年前了。那天我遠遠看見一條狗,我心想誰帶狗上山來了,還是這麼大的一條狗。我根本沒有想到是熊。我還吆喝了,一邊吆喝一邊想,咋光見狗不見主人?那狗也看見我了,抬頭看我。我們差著就是有著二十幾步。它看我, 我看它。這一看,我也知道這是瞎子了。嗨,這東西,真像狗,就是缺個尾巴。當時我有點愣住了,就站住沒動。就見那東西一扭頭,跑了。跑的真快啊,地上的草葉子啪啪啪地響。”

老邢叔又說:“上個月我還見了個豬獾子。”

老寇又在一旁解釋:“豬獾子就是豪豬。”

遇到熊有驚無險,但是這一次遇到豪豬卻讓老邢叔大吃苦頭。因為老邢叔被豪豬射中了三箭。

只知道豪豬和刺蝟一樣,身上有刺,扎人。沒想到豪豬身上的刺還能像箭一樣射出來。奇哉怪哉了。

後來,我查了下資料,果然發現有豪豬以刺射人的記載。比如《本草綱目》裡這樣描述:“豪豬狀如豬,而項脊有棘鬣,長近尺許,粗如箸。其狀似笄及帽刺,白本而黑端。怒則激去,如矢射人。”

老邢叔說三箭全扎到他大腿上了,疼得他差點下不了山。

小郭說:“嘿嘿,我想起了一個成語,含沙射影。”

老邢叔顯然耳朵不好,問:“啥?婚紗攝影?你要結婚了?”

小郭:“是成語,含沙射影。說水裡面有一種動物,可以把沙子噴出來射人的影子,誰的影子被射中,就倒黴了,肯定要生病。這個更厲害。”

老邢叔:“再厲害也沒有人厲害。現在我們這裡也有人工養殖的豬獾子,刺拔乾淨了送到酒店去,你們城裡人可稀罕吃這個了。拔下了的刺是好東西,中藥。可以磨粉飲用,也可以泡酒喝。釣魚的人還愛用它做魚竿上的浮標。”

小郭:“嘿嘿嘿,還能當牙籤哩。”

我問老邢叔見過大熊貓沒有。

老邢叔咬著旱菸嘴,很堅定地:“見過呀。”

我驚喜道:“近距離的?不咬人?”

老邢叔:“不咬人。在電視裡看的嘛。”

哈哈哈。我暈了。分不清這是老邢叔的幽默還是實在。

看我多少有點失望,老邢叔馬上找補道:“金絲猴經常見。金絲猴比熊貓好看。見了金絲猴是好兆頭,能拾錢呢!”

老邢叔:“不過,要到山頂,海拔高一些的林子裡,運氣好,就能碰到金絲猴了。你在林子裡走著,突然樹上有響動,嘩嘩譁,聲音越來越大。那就是金絲猴來了。”

小郭感嘆:“金絲猴真好看。我都沒有見過。”

老邢叔:“金絲猴馬大哈得很,我就見過被老猴子弄丟的小金絲猴。千真萬確,就丟在樹底下。哭聲和小娃的哭聲一模一樣。怪恓惶的,我剛想去抱,幾個老猴子來了,朝我吱哇亂叫,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你家養貓嗎?貓一發急背上的毛就豎起來了。金絲猴也一樣。我看情況不對,趕緊就跑了。冬天的時候看金絲猴最好。樹上光禿禿的,沒有樹葉子擋了,可以好好看,拍照都可以。冬天金絲猴沒啥吃了,就願意接近人了。討吃的嘛。”

我和小郭一臉的羨慕。老邢叔就更得意了:“好玩的多了。冬天,山頂的雪大。錦雞和野雞挨不住冷,也沒法覓食,就都下山來了。”

他說,打野雞有個巧法子。就是馴養一隻母野雞做“野雞誘子”。獵人藏好了,任由“野雞誘子”引誘前來胡騷情的公野雞。公野雞越聚越多,為了爭奪交配權開始廝打。獵人瞅準時機,吹聲口哨,“野雞誘子”退到一旁,獵人隨即開槍,一槍可得數只公野雞。

小郭深有感觸地感嘆道:“一定要拒絕色情誘惑,謹防仙人跳啊!”

我和老寇偷偷笑了。

老邢叔接著說:“錦雞小,野雞大。錦雞比野雞更好看。那羽毛,嘖嘖嘖。更好看的是畫眉。常有人進山來掛網子捉畫眉。人在山底下趕,畫眉飛地低,愛往雜草從灌木叢裡鑽,一趕都趕到網子裡去了。”

老邢叔說到這裡停下了,讓我們聽:“聽,現在就有畫眉叫——好聽吧。”

真的,空谷裡有悠揚婉轉的啾啾鳥鳴。我聽到了。

我還聽到了老邢叔開始唱山歌。山裡人不做作,說唱就唱:

“哎呦哎,

這山望見那山低,

望見阿妹攆畫眉。

畫眉見我高高起,

阿妹見我把頭低,

哎呦哎,

有話不說在心裡……”

畫眉的眉在這裡發“迷”的音,就押韻了。

不用說,老寇已經掏出本子記錄了。老邢叔唱完了倒不好意思了,說他胡唱呢。

已經到午飯時間了,見老邢叔上山並沒有帶飯盒和水壺。我問:“老邢叔,在山上不吃東西嗎?”

老邢叔說他不吃。當地人習慣一天吃兩頓飯。他十點吃上午飯,通常是糊湯加酸菜。吃完就上山,下山後就是四點了,老婆把下午飯就做好了,一般吃米飯,會有炒菜和臘肉,偶爾會喝點包穀酒。在山上基本不吃東西,有時候野果熟了,會順手摘一點丟進嘴裡嚐嚐。


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我看他都沒有帶水壺,好奇道:“不吃,也不喝嗎?”

老邢叔:“山上到處都是泉水。隨便喝。”

小郭也說:“陝南的水好,都是輸送北京的。剛才山下的那家農家樂,用的就是山裡的泉水。用竹筒把水引下山去,直通廚房。”

說的也是,上山一路上,處處有泉有溪有潭有瀑。多路溪水潺潺而下,彙集成河,流下山去。

正好附近就有水潭,老邢叔就教我們如何在山中飲水了。很簡單,摘大片樹葉一枚,捲成尖鬥狀,就可以在水潭裡舀水,還可以在石縫滲水處接水。

潭水是從一山洞中湧出來的,潭水一半在洞中,一半顯露出來,所以半明半暗。水中有小魚,半透明,不仔細瞧還真難以察覺。小魚游來游去,活潑機警。

老邢叔說水裡還有大鯢,也就是娃娃魚。可惜大鯢晝伏夜出,都藏進洞裡去了,所以我無福看到。

水邊紅蓼和蘆葦最多,紅白相雜,風吹草動,氣象茫茫。

山中的水果然很清冽,喝著有一股清甜之味。只是微涼,畢竟是深秋。

老邢叔顯然已經習慣了,咕咚咕咚了一起,用手背一抹嘴,說:“要喝熱的,再往上走,到蛤蟆臺去喝——說不定還能碰到老喬。老喬吃的鹽巴比我多,肚裡的故事也比我多。”

老喬?

老邢叔:“哦,那也是個趕山採藥的。我們經常在蛤蟆臺喝茶。但是不一定能碰到,我上次碰到他也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山太大了,碰見了都是巧事。”

老邢叔又說他覺得今天應該能碰到老喬,因為一路上聽見喜鵲喳喳叫呢。

看著滿山的紅葉,再往上走,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蛤蟆臺了。這是一平整的山崖,幾棵被山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山松下有幾塊石頭壘起的灶臺,上面放了一把薰得漆黑的水壺。附近有一怪模怪樣蛤蟆狀的巨石。蛤蟆肚子底下有壘得整整齊齊的乾柴,雨淋不著。真有居家過日子的意思。

老邢叔很麻利的開始生火。小郭幫忙打來了一壺山泉水,眉開眼笑地說:“有口福了,有好茶喝呢。”

老邢叔果然從蛤蟆肚子裡又摸出了洋鐵皮的茶葉罐和幾個粗陶的茶碗。真看不出,蛤蟆肚子有乾坤。

水開了。沏茶。我們席地而坐。喝。

在山上能喝到熱茶。這福享的。

真香啊,這茶。從舌到胃,再到全身,人一下舒展開了。捧著茶碗,看紅葉滿山,心生歡喜。日光底下,山風一吹,身上的疲乏頓時散盡了。

我們誇這茶好,老邢叔笑了,說這其實不是茶葉,是他炒制的杜仲的葉子,有類似茶葉的香氣,喝了能提神。

老邢叔:“我們當地的茶分富茶和窮茶。富人喝湖茶、紫陽茶。窮人山上採些金銀花、山楂葉、竹葉,還有這杜仲葉,也能當茶喝呢。味道也不差。”

老邢叔說,這是他和老喬常湊在一起喝茶聊天的地方。要是和老喬碰上了,在這山鬆怪石下喝一杯茶,聊一聊天,真是件讓人開心的事情啊。可惜。老喬年紀大了,上山的次數已經很少了。

老邢叔望了望遠處,喃喃地說:“現在上山採藥的就是些我們這些的老年人。年輕人都進城去了。以後估計採藥的人就更少了。”


秦嶺山裡的採藥人


喝完茶。老邢叔要帶我們繼續上山。老邢叔告訴我們,山上的景緻看不完,再往上走,可以看到冰洞,算是山中一景。冰洞洞口不大,單人可入,洞穴下斜,洞內有洞,深不可測。神奇的是,數九寒天時,洞內並不結冰,而在三伏天,洞內則掛滿冰凌。當地人說,男的舔了這冰,可以不怕老婆,做個硬漢子。哈哈哈。

老寇打趣我說:“哎呀,蟠桃叔非得舔一舔不可。”

我趕緊打岔,問老邢叔:“冰洞再往上呢?”

老邢叔說,再往上就可以到山頂,山頂叫“天棚”。在天棚可以鳥瞰柞水縣城。

小郭問:“能看到我們水陽高速不?”

老邢叔:“能嘛。盤了一條龍嘛。”

可惜,我們幾個實在走不動了,加上下午還有別的安排,只能到此為止了。老邢叔很是惋惜:“嗨,說好了,要去給你們挖野山藥的。”

臨走的時候,我們在包裡翻來翻去,翻出了一個蘋果和一塊麵包留給老邢叔。老邢叔說他牙齒不好,只留下了麵包。

老邢叔囑咐我們下次再來,冬天了去看金絲猴,夏天了去看桔梗花,去冰洞舔冰。

小郭說:“必須的。”

我忙點頭道:“嗯嗯嗯,一定,一定。我以後經常來水陽呢。”

老邢叔:“說定了,不要哄人啊。”

我想起“桔梗娘娘發誓”的故事了,就說:“我發誓,誰哄人誰就黑心爛肝。”

老邢叔咧嘴笑了,嘴裡缺了兩個門牙。

我提著棍,小郭扶著老寇,我們撇著腿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走了好長一段路程了,老邢叔又趕過來囑咐:“上山容易下山難。一定要小心。小郭,你把兩個老師招呼好啊。路過板栗林,千萬留神。最近那裡起了一個蜂巢,有豬頭大。被蜂蜇了可了不得啊!”

回頭一望,看老邢叔在山中揮手,馬上想起了舒守君老先生家裡那副剩飯哥畫的《深山採藥圖》。我掏出相機,咔嚓了一下。留作紀念。

老邢叔,多保重,下次再見啊!


作者:蟠桃叔

工藝美術師

版式設計: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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