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侯醜出發了。
帶著楚懷王的慾望出發了。他跟在張儀的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往咸陽去。
他希望這一路沒有意外。
楚懷王的慾望沒有意外。
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張儀不跟他一起走了。
張儀之所以不跟他一起走是因為腳斷了。
他從馬車上摔了下來,隨即高調宣佈,自己不行了,要速去城裡就醫。
逢侯醜只能看著他眼睜睜地離去——這時候,咸陽城已是觸目可及。
但是秦惠文王沒有觸目可及。在接下來的三個月時間裡,因為張儀隆重地病倒,沒有上朝,秦惠文王拒絕接見自稱楚使的逢侯醜。
逢侯醜只得等待。等待張儀痊癒。
楚懷王也只能等待。
等待是很多人一生的宿命,楚懷王貴為國君,也不能免俗。
楚懷王終於等來了結果。
說秦惠文王在逢侯醜程門立雪精神的感召下,終於撥冗接見了他。逢侯醜向他一五一十地轉述了張儀的許地之言。秦惠文王慷慨地表示,張儀作為秦相,他說什麼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不用擔心,地肯定會給的……
逢侯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但他很快就停止了自己愜意的吁氣。
因為秦惠文王嘆氣了。
這是充滿擔憂的嘆氣。
秦惠文王擔心楚國欺負秦國。
有沒有搞錯?楚國會欺負英明、偉大、正確、強悍、不可一世的秦國?
秦惠文王堅定地點了點頭:齊楚到現在還是鐵板一塊,我要是先給了地,到時候還不知道會被欺負成怎樣呢?
逢侯醜沉默了。
不能不說這個擔心是有道理的,雖然打死他也不相信楚國會欺負秦國,但齊楚尚未斷交,就雄赳赳、氣昂昂地過來要地,確實要給讓留下口實。
他把這層意思託人報告給了楚懷王。
楚懷王很衝動。
因為他覺得偉大的秦國誤解了他的一顆純粹的心。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
不被明月理睬的楚懷王一衝動之下就命令勇士宋遺連夜飛奔齊國,以其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問候齊泯王的祖宗十八代。
齊泯王愣住了。
齊國的文武大臣們也愣住了。
因為眼下的情勢很清楚,不是宋遺瘋了,就是楚懷王瘋了。
但是宋遺口齒清楚,罵聲尖利,氣壯那個山河。他是代表楚懷王在進行國罵。
很顯然,宋遺沒瘋。
楚懷王沒瘋。
他們只是狠狠地衝動了一把。
齊泯王臉黑下來了。
齊泯王臉之所以會黑下來是因為他認同這樣一個道理:衝動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也連夜派人奔赴秦國,哭著喊著要和秦國建立戰略伙伴關係。
秦惠文王不動聲色。
甚至感覺有些乏味。
因為世事如此無趣,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讓他很沒有成就感——不管是齊泯王還是楚懷王,都被他請入甕中了。
只有逢侯醜依舊傻傻的前來,等待著秦惠文王割地。
這樣的一幕場景在秦惠文王看來,那更是無趣得要死。
見過傻的,沒見過如此傻的——楚國都要大禍臨頭了,還想向秦國要地?
但逢侯醜卻仍是一臉執著。
他在等一個人。
張儀。
因為他相信張儀許過的誓言。
一個人相信另一個人許過的誓言,很多時候不需要額外的理由,只要他相信。
逢侯醜就相信。
相信誓言,相信未來,這是逢侯醜生活意義之一種。
張儀終於出現了。
在齊泯王哭著喊著和秦國建立戰略伙伴關係之後。
張儀本來可以永遠不在逢侯醜面前出現,就像他永遠不相信自己這一生許過什麼誓言一樣。
一個人不相信自己許過的誓言,很多時候不需要額外的理由,只要他不相信。
張儀就不相信。
不相信誓言,不相信未來,這是張儀生活意義之一種。
張儀是在舌尖上討生活的人。一般來說,在舌尖上討生活就等於在刀尖上討生活,需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此這般,才能不挨刀。
但是逢侯醜向他伸出了手。一大一小兩拇指頑強翹起,其餘三指抱拳——那是“六”的意思。
憨直的逢侯醜是以此手勢提醒張儀,別忘了六百里許地之約。
張儀笑了。
發自肺腑地笑了。
他緊緊地握住逢侯醜的另一隻手,告訴他,地沒問題,絕對沒問題。不就六裡地嗎?早該給你了。
逢侯醜愣了。
他的手也愣了。
在秦國的天空下,逢侯醜一大一小兩拇指依舊頑強翹起,只是多了些乾枯的意味,不再具有生氣和活力。
一場關於記憶的大討論在兩個人當中進行。
逢侯醜堅持張儀當時所說是許楚地六百里,但張儀卻認為逢侯醜記憶有誤。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當時只答應許楚地六裡——現在,他完全可以履行當初的諾言。
這場討論很快就變得沒有意義。
因為缺乏證人。
因為雙方都是認真得面紅耳赤、劍拔弩張。
張儀的演技是如此的了得,以至於到後來逢侯醜真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難道,我真的把六裡聽成六百里了?
這樣的懷疑毫無疑問是令人傷感的。因為張儀如果當時所說確是許楚地六裡的話,那逢侯醜長途跋涉來到秦國苦苦等候幾個月的意義何在?
難道就是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六裡地?
逢侯醜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誕。
他的人生也很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