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蓓蓓|我的父親秦暉

秦暉 讀書 自行車 教育 壹學者 2018-12-08
秦蓓蓓|我的父親秦暉

學而有道

秦蓓蓓|我的父親秦暉

秦暉(1953年12月生),現為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81年作為中國文革後首批碩士畢業於蘭州大學,1992年起曾任陝西師範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明清農民戰爭、明清經濟、古代社會形態、封建社會形態、商品經濟史、農業農民史、地域史、改革革命與現代化問題的中外歷史比較等研究。

秦蓓蓓|我的父親秦暉

“秦老爹”——,秦暉教授是也。我小時有一個動畫片叫《藍精靈》,那裡面有一個智慧型的人物叫“藍爸爸”,我就把秦暉叫“秦爸爸、秦爹爹、秦老爹”。關於“秦老爹”——秦暉與書的故事可以講很多。

坐擁書城

父母曾說過,他們成家時唯一的“資產”是兩人合在一起的14大紙箱的書。1982年他們回廣西結婚,沿途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古舊書店蒐羅買書。從現在他們保留下來的黑白照片中還可以看到,幾乎所到之處留影旁邊都有一捆書。媽媽說,他們在上海約好了去照一張當時流行的上色的婚紗彩照,因為秦老爹在上海圖書館看書太投入,忘了這茬子事,害得媽媽做好了頭、化了妝,孤坐在照相館裡一直等到下班都不見秦老爹的身影,當時心想連結婚這樣的事秦暉都能忘了,以後他還有什麼不會忘,這婚不結也罷,讓他和書結婚吧

到了陝西師範大學,學校分給他們一間宿舍,書除了堆在地上、放在桌上、就是碼放在床上,所以他們的第一件傢俱是花33元買了一個書架。但這仍然解決不了放書的問題,我姥姥就用兩張單人床板給他們做了兩個2米高的書架,算是給我媽的嫁妝。因為書增加的速度太快,很快家中就四壁皆書。我出生以後因為半邊床上堆放著書,秦老爹無處住,只好借住在學生宿舍了。

因為秦老爹翻看的書常常不放回原位,家裡的地方又小,一摞摞的書只好擺在地下,經常半夜就會聽到嘩啦一聲地震般的聲音,我們都習以為常地說,“雷峰塔倒了!”秦老爹有隨手記卡片的習慣,經常是隨便抓住什麼紙頭就寫下一些想法,家裡的一些廢紙爛屑上可能都留有他的“靈感”,於是他有個規定:片紙不丟!不能打掃他的桌子,誰若膽敢清理他桌上的東西,勢必迎來一頓咆哮。

這樣的結果是家裡很快就成了廢品收購站,不但一捆捆、一袋袋、一摞摞的書籍胡亂擺放,一片片、一張張的爛紙頭隨處灰撲撲地散落著。很多在我看來毫無收藏價值的應景雜誌和書籍完全可以淘汰掉,但秦老爹的座右銘是:“書到用處方恨少”,你怎麼知道以後會用到什麼書。

因為只進不出的結果,以及他們又從上一代人那裡繼承了一批書籍,有限的空間很快就只能向上發展,房間裡已經看到不到一寸白牆,陽臺上、廁所裡、廚房裡的頂櫃每一個邊邊角角都利用起來。結果是,家裡的書越多越找不著,他們常說人生1/2的時間都用來找書了,有時候寫文章寫到一半,要查找什麼資料,在家裡大索貌閱上上下下翻了個掉底兒,兩手灰灰愣是找不著,於是大發牢騷說以後一定要像組織部進人一樣嚴格把關限制買書,家裡有書找不著還不如去圖書館借書來得方便。

話是這樣說,可是遇到自己心儀的書,一定又會急逅逅地趕快收入囊中。現在家中到底有幾萬冊書,誰也沒有統計過,只是知道1998年我們搬家,搬家公司光書就拉了幾趟,每次把載重汽車的底盤都壓得超過了底線。2000年搬家,300個紙箱子來回使用了四趟還不夠用。後來有記者來過我們家,以《秦暉坐擁書城》為題寫了一篇文章。電腦時代他們的購書速度有所減緩,但是別人贈書的數目仍不在少數。家中的地磚因為受重不均勻,已經左一塊右一塊的鬆動起翹了,我們在家中走動就像踩石頭過河,既要繞著書堆又要避開壞地磚,頗需要點技巧才行。

秦蓓蓓|我的父親秦暉

秦暉與夫人金雁(左)

買書如痴

在他們的工資都不高的時候,買書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有時也不得不忍痛割愛。

秦老爹至今念念不忘的是,1979年他在杭州清泰街的古舊書店,看到一本日文的仁井田升著的《支那身份法史》愛不釋手。但是7元的標價超出了心中預算,他在書店裡看了很久,猶豫再三最後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放下了那本書,現在一想起來就後悔得要命。1980年我媽媽做畢業論文蒐集資料時,在天津勸業場的一家古舊書店裡結識了一位專門經營外文書的老店員。老人曾向她推薦了大量文革中抄家沒收的外文書,也是因為囊中羞澀,與很多心儀的書籍失之交臂,現在每每想起還大呼可惜。在西安時,騎自行車去西安南院門的古舊書店是秦老爹的“經常節目”。有一次他碰到一本到處尋找的書,但偏偏所帶的錢又不夠,又怕第二天來已被別人挑走,只好把工作證抵押在書店帶著書回來,第二天再去送錢,回來的時候又不忘再稍上幾本書。

他們買的舊書中,有不少是流落在外的名人藏書,有他們的題記、眉批、簽名,比如吳晗、陳翰笙、錢俊瑞等。以博學著稱的史學家馬雍去世後,秦老爹在舊書店買到了他的一些藏書,其中包括蘇聯出的兩巨冊《古希臘語俄語大辭典》,上面有馬先生做的許多註記。馬先生是搞中國史的,卻對古希臘語如此有興趣,這成了秦老爹教我要博覽群書的一個例證。馬先生的兒子也是學歷史的,跟秦老爹還認識,有次見面秦老爹提到令尊的某某書如今在我這裡,這位子承父業卻把父親藏書賣了的兒子“好像有點尷尬”。

1994年以前我們家住西安時,學校經常調整住房,我父母所任課的84、85、88級的學生都為他們搬過書,以至於現在這些已經成為博導、碩導的學生聚在一起時還說,當時他們一個班的男生浩浩蕩蕩的拉車扛書為老師搬家,很多人還以為給圖書館或系資料室搬家呢。

我是“看書科”生物

秦老爹眼睛不好,從小練就兩個本領,一是站著看書。他小時候在南寧新華書店看書,一站就是一天,因為經常去,書店裡的人都認識他,所以經常可以先把書拿回家,下次去再付錢。第二個本領就是看書時高度集中,可以屏蔽掉一切無用的信號和活動。這個習慣保持至今,比如說他看書時一般不喝水不上廁所,捧著本城磚般厚的百科全書杵在那裡,一站就是個把鐘頭,除了接電話,當面詢問只會得到沒有有效反應的“唔、唔”之類的敷衍之聲,反應極其遲鈍。我和媽媽說他,他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我是‘看書科’生物!”

他在圖書館看書更是注意力集中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當年陝西師大的人都知道秦暉被鎖到圖書館、資料室的事情。聽媽媽說他在校圖書館書庫的某個角落裡看書,閉館的鈴聲響了,大家都離開了,燈都熄滅了,他毫無察覺,等到光線無法再看書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被反鎖在書庫了,於是大喊大叫,被圖書館的人批評教育一頓後才被放出來。在歷史系資料室也是,管資料的老師說:“下班了、下班了”,清場以後鎖門下班回家。那時候電話還不普及,等到他知曉被鎖在裡面敲門高呼時,被其他老師發現,只好央求人家先去回家找金雁,然後再讓我媽去找資料室的老師來開門。等到滿校園裡找人把他“解救”出來時,大家都調侃他說,索性你就在資料室裡住一個晚上看個夠,省得這麼興師動眾麻煩諸多人。他信以為真地說,我倒真有此想法,主要是怕一夜未歸家裡人著急。

到北京以後,夏天他經常到北圖去看書,一待就是一整天,往往到下班的時候,他會茫然地說,我記得剛進去一會兒,連中午飯都沒吃,怎麼就下班了呢?時隔多年,父母當年的同事到家裡來做客,談及秦老爹的這些往事,哈哈大笑之後總不免感慨,現在再無這樣看書成痴的人了

1978年文革後的第一批研究生人數不多,當時算是天之驕子,作畢業論文時可以在全國到處查資料,所以“泡”各地的圖書館是秦老爹的一大強項。他的導師趙儷生先生資歷老學問又好,在學界到處都是熟人,而當時看書的人又少,秦老爹就憑著導師的一紙推薦信,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的圖書館裡享受到“本館工作人員”的待遇。當時上海圖書館的館長顧廷龍老先生跟行政方面打了個招呼,秦暉便住在圖書館的招待所,在圖書館食堂吃飯,可以入善本庫看書。在杭州也是由於善本部主任張良誠先生的關照,秦老爹在孤山上的浙江省圖書館善本部(當時設在西湖中的孤山文瀾閣)一待就是兩個月。那年杭州的冬天奇冷,南方又沒有暖氣,他每天從杭大招待所穿過白堤上孤山,西湖上刺骨的寒風宛如刀割,孤山上室內也凍得捏不住筆。離開杭州時,他帶走的除了抄錄的上千張卡片,還有滿手滿臉的凍瘡。三十年後,當我們一家在豔陽高照的夏日泛舟西湖時,秦老爹在波光瀲灩的水面上仍感喟道:“杭州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1979年在北圖善本室裡查閱資料,因為線裝書紙張都很脆弱又吸水,容易玷汙書籍,故而善本室裡素有不能用鋼筆的規定。當時善本室的一位老館員,據說是“京師圖書館”時就入館的,趙萬里都很尊重他,此人惜書如命。秦老爹有一次不小心把一小滴墨水落在書邊,使得負責任的老館員大為光火,當即把他趕出善本室,後來寫了檢討誠懇道歉賠了罰款才算了事。

曾有記者問過秦暉,有什麼業餘愛好,他回答“看書”。記者以為他沒聽明白又一次強調:“我說的是‘業餘’愛好。”秦老爹說,我說的就是“業餘愛好”。因為在他看來,其實文字工作沒有專業與業餘之分,他的工作就是興趣所致。我上學期間總是為沒完沒了的升學考試所迫,書山所苦,免不了點燈熬油,通宵奮戰,而他從來就對我那種苦行僧般的努力不以為然。他經常說,“我從來不相信頭懸樑、錐刺股能夠有什麼出息,看書看到昏昏欲睡要拿錐子扎,能看進去什麼?興趣才是最大的動力”。當然,對於埋首厚厚的作業堆中分身乏術,睏倦已極還要應付考試的我來說,說這些話的人完全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站著說話不腰疼”。

知識達人

當然,必須承認秦老爹看書的範圍十分廣泛,可以說只要和知識沾邊的他都有興趣。歷史門類裡中國史、世界史不算,與此沾邊的考古、古文字、古生物、宗教、地理、自然、水利、兵器……他無一不感興趣,範圍之廣恐怕許多以博學著稱的專家都難與之匹敵。

他還尤其喜歡看地圖,他自稱小時3、4歲還不太認字的時候就迷上了看地圖。那本舊地圖漢字是從右排的,於是他把“黎巴嫩”讀作“嫩巴黎”,很奇怪巴黎還有老嫩之分;豎排的“立陶宛”,他還認不準“陶”字,但是知道是“陶瓷”中的一個字,就叫“立瓷碗”。

文革大武鬥的時候,他在寧波外婆家避難。那時中國什麼都保密,沿海城市大都沒有公開發行地圖,他就自己跑遍了寧波的每條街巷,自己手繪了一張寧波地圖,上面標註了他沿街看到的許多機關工廠。結果我爺爺見了大驚:在那個“敵情觀念”濃厚的年月,他害怕會被人指為特務,把這張珍貴的手繪版地圖付之一炬。還是個孩子的秦爹爹手捧地圖碎片嚎啕大哭。這件事顯然對他打擊極大,以至於多年後說起都耿耿於懷。

這個童子功的練就還是非常了得,每每說起某個地方,他腦子裡都會呈現出一幅“活地圖”。當年在蘭州大學和氣象專業的研究生住在一起,他比那些當了多年氣象填圖員的人更加熟知中國的兩千個縣市,因此震倒了一票人。至於河流的流經區域、山脈的走向就更不在話下。往往別人一說起是哪裡人,他就會如數家珍一般告訴人家,你們家旁邊有什麼河、有什麼山。甚至在巴黎,他與法國朋友走在某條街上就會告訴人家這條街大革命前叫什麼名字,1871年叫什麼名字。因為他在當知青下鄉時,就把《1871年公社史》所附的“巴黎街壘戰”地圖看熟了。

他蒐集地圖達到痴迷的地步,每個國家、城市、地區的地圖,甭管是新的舊的他都一樣喜歡。他認為,新的有新的用處,舊的有舊的用處,如果能配套逐年蒐集全了就更有價值。在美國的每個城市以及汽車club裡可以提供免費地圖,他從美國回來如獲至寶地運回來整整一箱子地圖。我們在國外旅遊每次他都比導遊更瞭解當地的天文地理,還時常糾正人家的錯誤,搞得導遊好沒面子。很多與他一同出行過的人都說,秦暉是中國Number One的導遊,不但可以講解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天文地理,而且是集全陪與地陪為一體的、可以穿越時空相互比較的知識性導遊。

秦老爹還有一個習慣,喜歡用地名和人名的諧音作為日常詞彙。比如熱極了他就說“蒙哥大汗”;吃飽了他說“塞鼓肚兒”(塞古杜爾,幾內亞的開國總統);晚上困了,就說要去“躺鋪兒”(坦普爾,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去廁所小便叫“慢撒尿”(曼薩尼奧,墨西哥的海港);蹲廁所叫“拉各斯”(尼日利亞前首都);如果兩個人正好“都拉斯”(阿爾巴尼亞的海港城市)呢?那隻好“輪蹲”(倫敦)了;在裡邊看書不出來,等著“輪蹲”的人抱怨了,他就說“拉斯帕爾馬斯(怕爾罵死,加那利群島城市)”;平時說哪個人沒出息,就說是“瓜拉丁家奴”(馬來西亞一省會);褲子鬆了,說“涅菲爾提提”(古埃及的王后)等等,不一而足。

與現在年輕人喜歡K歌一樣,秦老爹也很喜歡哼歌。但他會唱的歌卡拉OK上一首也沒有,因為他經常哼哼的三類歌曲都不是流行歌曲。他第一喜歡唱國歌,粗粗統計他大概能唱出50~60個國家的國歌;第二喜歡宗教歌曲,如《聖母頌》、《大開城門》等;第三喜歡特定歷史事件中的歌曲,比如《一塊牛排出賣巴黎》、《覺醒吧羅馬尼亞》、《團結工會之歌》,甚至還有《黨衛軍之歌》,以及文革中的歌曲,像什麼《知青之歌》和武鬥中的《完蛋就完蛋》、《四二二戰歌》之類,現在幾乎無人知曉的帶有時代烙印的歌曲。

與對知識的痴迷相反,熱播的情感劇、青春偶像劇、反特劇,他從來不屑一顧,並感到大惑不解:現實中的人們總是忙忙碌碌,而電視中人物怎麼有那麼多的時間默默唧唧,無病呻吟呢?他的解決之道倒也簡單:讓那些痴男怨女們都去寫論文,就會天下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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