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奎鬆:一個連家鄉都不愛的人,怎能指望他愛國?

清朝 中國近代史 大學 郭嵩燾 明朝 水煮百年 2018-12-05
楊奎鬆:一個連家鄉都不愛的人,怎能指望他愛國?

1841年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廣州三元里民眾抗英鬥爭的同時,包括三元里在內的廣州一帶大批民眾自動充當英國軍隊後援,或背送彈藥,或刺探情報,或參與作戰。據說,僅三元里一地,就有上千民眾後來被查出曾幫助過英軍。

類似的說法和史實的披露早在上世紀末就有了,說中國當年百姓“不知愛國”,不是什麼特別的新聞。但具體到三元里,似可以吸引一些眼球。因為,今人或許很難理解:又說三元里民眾當年英勇抗英,又說那裡的民眾曾幫助過英軍,是怎麼回事?

對於這個問題,1995年茅海建就做過解釋。他在《天朝的崩潰》一書中,引用中、英、日多方史料,對中國大陸傳統教科書所謂當年三元里民眾激於愛國熱情,自發抗英、保家衛國的說法,在史實上做了細緻的辨正。他說:中國幾千年來不停地改朝換代,中國百姓早已習以為常,“誰當皇帝就給誰納糧。”“滿清的皇帝也未必比浮海東來的‘紅毛’統治者更為可親可愛。”

三元里民眾對英人和清政府的衝突本不關心。之所以會轉而抗英,不是為了幫朝廷,而是因為英軍在當地開棺暴骨、搶掠財物、調戲婦女,使當地民眾的基本利益受到侵犯。他指出:在當時條件下,“許多人還意識不到民族利益、國家利益之存在”。講三元里發生過民眾抗英鬥爭是事實,但“三元里等處民眾進行的是一次保衛家園的戰鬥,而不是投身於一場保衛祖國的戰爭”。

這種認識也未必毫無道理,但鄉與國畢竟還不是一回事。旁的不論,至少大清國原本就是外族強權所立,其軍事力量一路由北向南殺戮侵犯而來,南方眾多士紳鄉民曾廣泛抵抗。頭面官紳大部投降後,民間“反清復明”的暗流依然存在。直到鴉片戰爭前後,閩、粵、桂、湘諸省民間社會與清廷所代表的國家政權之間的關係,始終還處在一種十分複雜微妙的狀態。稍有風吹草動,便可能造成針對滿清的反叛之舉。

楊奎鬆:一個連家鄉都不愛的人,怎能指望他愛國?

古代中國,不僅是一個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落後的農業社會,還是一個以個體小農經濟為主的社會。人們習慣於各掃門前雪,很容易走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境地。一個皇帝、若干朝臣、一眾官吏,很容易對數億民眾實施統治。但是,相對於北方,南方的情況多少有所不同。

林語堂對包括三元里民眾在內的廣東人有一種評價。他說,廣東人是中國古代南方吃蛇的土著與南下中原文化的“強烈混合物”,一方面迷信鬼神、恪守傳統,一方面又冒險好鬥、頑強彪悍。這使得廣東人在維護自身利益和文化方面,表現得較其他地方更激烈。特別是底層民眾,往往只有鄉土情結。誰當皇帝,與他無關;傷害了本鄉本土的利益,任誰也要反。

據東南亞史專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說,17世紀前後,大批跑到東南亞的華僑,從來只認自己的省籍或族裔,比如自己是廣東人、福建人、客家人等,很少清楚或在意國家歸屬。即使東南亞殖民當局會把他們視為“中國人”,他們看自己也依然如故,始終各有各的會館或同鄉會,各自經營各自的行業。比如,在曼谷,“97%的典當商鋪屬於潮州人,他們還控制了70%的大米貿易和90%的中醫業。美容業中50%的生意由海南人經營,59%的機械工場由廣東人掌握,90%的造紙業在客家人的控制下。”

楊奎鬆:一個連家鄉都不愛的人,怎能指望他愛國?

留在廣東當地沒有離開的廣東人,即使經過了200多年,和清政府的關係仍會緊張。除了前文提到的現象,清朝官員的奏摺中也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述。如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出任廣東巡撫的郭嵩燾,就曾向朝廷訴苦稱:廣東一些地方“百姓習以械鬥,日以兵刃相接”,“富鄉大族,均各築立土城,廣置炮火,以劫掠為事”,“地方官徵求錢糧,動須募勇下鄉。力勝則尚能催徵三四成,力不勝則通縣錢糧皆抗不完納”。

在鄉土環境中生活的人,熟悉的是費孝通所說的那種“熟人社會”的規則。大家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互幫互助,一切道德、規矩都是既定的,習以為常的,因而人與人之間不僅關係簡單,而且相互信任。不過,隨著商品經濟日漸繁盛,人口流動加快,城市迅速發展起來,大量農村人口流入到滿是陌生人、連話都聽不懂的城市後,不可避免地會在城市中建立小的熟人社會圈子。

歷史上最早的同鄉會組織,就形成於歐洲中世紀早期大學開始興起的時候。在11世紀起家的巴黎大學、博羅尼亞大學裡有來自歐洲各處的青年學生及學者,為便利解決個人無力解決的種種問題,就自發地組織了許多“同鄉會”。在18、19世紀歐美移民潮興盛期間,類似的同鄉會也都曾大量出現。

在中國,成規模的同鄉組織,在明朝就已經出現了。當時主要是冠以地方名頭的各種“會館”,為來到城裡的同鄉提供一個聚會交往的處所。清末,地方自治之風吹起,政府管制稍鬆,特別是在留學海外的青年中間,具有互助性質的同鄉會之類的組織也大量湧現出來。

但是,進入到20世紀初年,民族主義思想浩浩蕩蕩,“民族建國問題”首當其衝,建設一個具有現代民族國家性質的新中國的問題,擺在海內外所有關心中國命運的知識人面前。同鄉觀念、同鄉組織,以及越來越流行,以一地、一省、一族為利益共同體的做法卻明顯地強化,甚至拉大地方省籍族群間、地方與中央間的隔閡,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近代中國作為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

楊奎鬆:一個連家鄉都不愛的人,怎能指望他愛國?

晚清年間,基於一省或一地之利益,與清廷所代表的國家利益矛盾衝突的情況已頻頻發生。太平天國引發的危機,極大地破壞了作為清朝中央集權主要支柱的財政與軍事體制,地方督撫的權力迅速膨脹。甲午戰爭後,以進一步放權為基礎的各種新政陸續出臺,地方不僅控制了大部分厘金,而且實際掌握了軍隊,控制了工商廠礦與鐵路的興建。

接下來的庚子之變,引發了更大的權力危機。唐才常等以“勤王”為名,志在“創造新自立國”的自立軍起義;兩江、湖廣及兩廣總督等拒絕聽從清廷之命,實行“東南互保”,與列強媾和,都在在反映出地方各階層新的利益需要,正推動著南方各省邁上“準備自立變政”的道路。

1902年,與梁啟超一道亡日的廣東人歐榘甲出版了題為《新廣東》的小冊子,公開主張:“廣東者,廣東人之廣東”,稱“廣東人實為廣東地主,則廣東之政權、財權、兵權、教育權、警察權、鐵路礦山權、土地所有權、森林權、海權,莫不宜自操而自理之,以廣東之人,辦廣東之事,築成廣東自立之勢,以建全中國自立之起點”。

1903年,留日學生楊篤生撰文《新湖南》,響應歐榘甲的《新廣東》,提出:“湖南者,吾輩之家室也”“湖南者,吾湖南人之湖南也”,並稱:“欲新中國必新湖南”。欲新湖南,只有“獨立”之一法,即應“闢湖南巡撫衙門為獨立之政府,開獨立之議政院,選獨立之國會員,制定獨立之憲法,組織獨立之機關,擴張獨立之主權”。

此種以省為單位,“自治”“自立”甚至“獨立”的呼號、宣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國人鄉土觀念、省籍情結、地方主義迅速膨脹發酵。影響到留日學生,不僅多以省籍或地方為基礎結成同鄉會,而且多以省籍為結合出版雜誌,宣傳具有地方意識的政治主張。

當然,與早年流亡東南亞的華僑不同,這時留日學生直接面對的是洶湧的民族主義思想浪潮,他們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國家歸屬,也不能無視地方與國家的互存關係。無論是歐榘甲,還是楊篤生,其實都肯定地承認說:嚴格省界,推動自立,根本目的還是要使全中國像日耳曼或美國那樣,能夠有自立之一日。

把國家按地區分成你一塊、我一塊,各管各的,不會造成隔閡與分裂嗎?學生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們宣稱:其一,“夫一省之地,必有獨立之精神,然後可以救其地之人”。其二,“他省雖有熱心辦事者,不能借箸代籌”。平時全不熟習他省、他府、他縣之外省、外府、外縣人,縱具熱心,亦不能為他省、他府、他縣謀獨立自營之事業。其三,“各國革新,無不從地方自治起,使人人知省界”,使“人人自衛其鄉”。

一個連家鄉都不愛的人,能夠愛國,這確實值得懷疑。但是,說愛鄉就會愛國,就我們經過的歷史來看,至少也沒有那麼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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