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江蘇高郵人,秦觀故鄉。

漫談秦觀與《紅樓》

作者

翟榮明

早就想寫篇《紅樓夢》與秦觀的文章,奈何少遊之詩、詞、賦、書、跋、表、啟、簡、序、狀、記、策論、傳說、志銘、輓詞等等,蔚為大觀;《紅樓夢》作為封建社會的東方百科全書,其體裁詩、詞、歌、賦、諺、贊、誄、書、啟、謎、偈語、楹聯、酒令等等,幾乎無所不包。我才疏學淺,豈敢望兩位泰山北斗之項背?然弱水三千,我只取“半缺癭瓢”飲。姑管窺蠡測,作井蛙之鳴,或可貽笑於大方之家。

我以為,《紅樓夢》與少遊的淵源之深廣,不亞於其與唐宋以來的其他文學名宿。姑略表於下:

漫談秦觀與《紅樓》

▲ 江蘇高郵文遊臺-秦觀塑像

一、雪芹對少遊的價值認同

秦少游生於公元1049年,乃大宋立國的第90個年頭;而曹雪芹生於1715年左右,時大清立國幾近80年。他們都只享年50歲左右,且都生活於各自的國祚由青年走向盛年之際。

少遊中年進士及第,元祐間過了9年相對優雅的的士大夫生活,到紹聖元年以後持續被貶,至逝於貶途;而曹雪芹雖少年時期過著世代簪纓之族的“錦衣紈袴、飫甘饜肥”的奢華生活,然約14歲後舉家被抄檢,後苟延於“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之中,過著“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生活。兩人都是滿腹經綸、才高八斗的飽學之士,均遭由盛而衰,江河日下的際遇。

傳統文人的學以入仕、治國安邦、兼濟天下之理想幻滅,血液裡自然融入佛、道兩教的精神。使得雪芹與少遊的內心感悟、精神寄託產生共鳴,提升了對少遊的價值認同,對少遊及其作品“擇為我用”。

《紅樓夢》第二回“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把少遊列入宋代“薄祚寒門”之傑出之士,讚頌其不甘於為走卒健僕、任人驅馳的自強精神。少遊策論《人材》說:“經術藝文、吏方將略,有一卓然過人數等,而不能飾小行、矜小廉,以自託於閭里”,對這些閭里奇材帝王應“隨所長而器使之”。

少遊的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而被稱為“女郎詩”;少遊的詞“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雪芹則借寶玉之口發出“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更尊榮無對的感慨。雪芹為不使“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閨閣中人被泯滅,在貧病交加中批閱十載,通過對“金陵十二釵”等眾多女性命運的描寫,著成《紅樓夢》。二者都獨到的描寫“離愁別恨,憂傷哀怨”的女性視角,都有以女性為創作對象和題材的傾向。

縱觀少遊一生,其與僧人蔘寥子、昭慶禪師、道人陳碧虛等人交契唱和。蘇軾曾向王安石推介少遊,贊其“博綜史傳,通曉佛法”。少遊編管橫州時,其《反初》雲:“記我有靈骨,法當遊太清……一落世間網,五十換嘉平。”少遊已視人世為塵網,唯入道家“太清之境”,放得解脫。呂本中曾評價少遊過嶺南之後的詩“嚴重高古,自成一家”,其詞《好事近·夢中作》雲:“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醉鄉春》詞“覺健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而“太虛幻境”中“骨格不凡,丰神迥異” 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了塵世則化為“癩頭跣腳,跛足蓬頭”的一僧一道,貫穿小說始終。此外還塑造了妙玉、惜春等居士形象。所謂“由色悟空,遂名情僧”的“空空道人”,當為家貧如洗、四大皆空、六緣俱斷的作者自身。

漫談秦觀與《紅樓》

▲秦觀畫像

二、《紅樓夢》之少遊印象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雪芹在標題上就已打上少遊之字“太虛”的印記。寶玉入夢後“那仙姑笑道:‘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試隨吾一遊否?’寶玉……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

接著,寶玉“來至秦氏房中……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秦觀“我宗本江南”,秦可卿“家住江南姓本秦”。賈寶玉初次夢遺時的行為對象秦可卿,與少遊同姓,“秦”和“情”諧音。並“捏造”系少遊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對聯。少遊首創詞牌《海棠春》詞:“流鶯窗外啼聲巧,睡未足……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少遊《春日五首》其一 “卻憩小庭才日出,海棠花發麝香”;而秦可卿臥室內偏有一幅《海棠春睡圖》。

秦觀詞《踏莎行•郴州旅舍》:“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盡顯貶謫之途內心彷徨、悲苦孤獨之意;《紅樓夢》第五回裡亦有“迷津”的描述:“警幻道:‘此即迷津也……’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蔣玉菡引陸游《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晝暖”句,與“芳氣籠人是酒香”如出一轍。而陸游之句恰源自秦觀《遊鑑湖》“花氣侵人笑語香”。

還是這一回,寫到寶玉去馮紫英家參加聚會時,“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則直接引用了少遊《鷓鴣天》詞“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之句。

少遊《江城子》詞雲:“棗花金釧約柔荑,昔曾攜。事難期……恰似小園桃與李,雖同處,不同枝。”《紅樓夢》中,寶玉和丫鬟金釧曾經那麼的親密無間,因王夫人的一巴掌、“攆出去”致金釧投井自盡,難道不正是“昔曾攜,事難期”、“雖同處,不同枝”?

漫談秦觀與《紅樓》

三、《紅樓夢》與少遊吟詠對象、意趣的趨同

先看以女性為吟詠對象的趨同。

秦觀詞《調笑令》十首詠唱了王昭君、樂昌公主、崔徽、崔鶯鶯等歷史上的女性;

其詞《望海潮·秦峰蒼翠》、其詩歌《海康書事十首》、《雷陽書事》提及西施、綠珠、卓文君;

其詞作中許多佳作都是為其現實生活中的婁婉、碧桃、陶心兒、師師、長沙藝伎、邊朝華、王朝雲、暢道姑等所作,不少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藝伎。

而《紅樓夢》不僅成功塑造了寶釵、黛玉、熙鳳等十二釵及附冊之晴雯等、甚至尤氏姐妹、歌女雲兒等眾多寶玉身邊的女性形象;

第六十四回又借黛玉之筆歌詠了西施、昭君、綠珠等而作《五美吟》;

第七十八回則歌詠了姽嫿將軍。

應當說在“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之觀念橫行的封建社會,少遊和雪芹都為婦女的平權思想發出了驚世駭俗、振聾發聵的金石之聲。

再則歌詠意趣的趨同。

秦觀《遊仙二首》有“渺渺東海水,累累北邙墳。向來歌舞處,忽覆成荒村。”之句。

而《紅樓夢》第一回寫到甄士隱“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也提到了“北邙”。

同在這一回,甄士隱註解《好了歌》時道:“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與少遊詩意如出一轍。

秦觀有《中秋口號》詩,而《紅樓夢》第一回中,賈雨村也在《中秋口號》二首;

少遊有《和東坡紅鞓帶》詩,無獨有偶,《紅樓夢》第十五回在描寫北靜王“繫著碧玉紅鞓帶……真好秀麗人物”;

少遊《望海潮•奴如飛絮》:“別來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數鬆兒”,而《紅樓夢》第二十四回則描寫了賈芸與小紅丟帕惹情緣的故事;

少遊《滿庭芳》雲:“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而大觀園中有一處景觀恰是“蓼汀花漵”。

元豐初年(1078年),尚未入仕的少遊,參加了以蘇軾為首的十六人在駙馬王詵家的“西園雅集”;其《西城宴集》詩二首序雲“元祐七年(1092年)三月上已日,詔賜館閣官花酒,以中浣日遊金明池瓊林苑,又會於國夫人園。”則吟詠了其在汴京的又一次精神盛宴,可謂暢意人生。

而《紅樓夢》中則有《詠白海棠》、《詠菊花》、《螃蟹詠》、蘆雪庵《詠紅梅花》、《桃花行》、填《柳絮》詞、“凹晶館聯詩”等多次雅集。

少遊《畫堂春》詞有“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阮郎歸·褪花新綠漸團枝》詞有“鞦韆未拆水平堤,落紅成地衣”;《水龍吟·小樓連遠橫空》更有“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鳶甃”。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有“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與少遊的“落紅成地衣”、“落紅鋪徑”、“斜陽院落,紅成陣”,同樣引起讀者的無限遐思。巧的是文中也使用了“中浣”一詞,“中浣”乃指古時官吏每月中旬的休沐日。

少遊《春日五首》其二有“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

而《紅樓夢》第三十回則描寫了齡官忘情地在薔薇花下畫若干“薔”字的唯美畫面,第六十二回則又有湘雲“芍藥花飛了一身”之醉美人圖,讓人想起含章殿簷下小憩時,額頭飄落梅花的壽陽公主。

歷代文人的吟詠對象小至遊絲飛絮,大到宇宙洪荒;近有即事即景,遠則開天闢地;風花雪月、陰晴圓缺、梅蘭竹菊;或言志,或詠懷;或春閨之思,或橫槊賦詩,幾乎無所不包。

《紅樓夢》和少遊的契合點還有很多,只要您有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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