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1

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個時代的詞壇天王會是誰?

在宋神宗時期,流行詞壇的歌迷們,都在熱切期待新一代天王的降臨。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上一代的高手都已經謝幕而去了。

1052年,范仲淹去世。

1053年,柳永去世。

1055年,晏殊去世。

1061年,宋祁去世。

……

每一個都是詞壇頂級高手,每一人離去都是詞壇的巨大損失。對了,不是還有歐陽修嗎?他已經老了,處於半退休狀態,官場的事都懶得過問了,何況娛樂圈的事。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此時,詞壇頭號大咖,就是蘇軾。按說有他寫詞,粉絲們應該很幸福才對。但是詞乃豔科,庭院深深深幾許、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才是流行詞壇的主流。老夫聊發少年狂、一蓑煙雨任平生,只能是支流。

試想一下,你穿越到宋朝去參加酒會,希望看到一個靚麗美少女拍著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呢,還是一個關西黑大漢敲鐵綽板彈銅琵琶吼著“大江東去”呢?

正值當打之年的還有晏幾道,晏殊之子。這位詞壇天才已經憑藉“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紅遍了大江南北。唯美風搭配頹廢風,殺傷力滿格。其歌詞流行程度,甚至超過乃父。

美中不足的是,晏幾道貴族範太重,詞風矜持了些,不接地氣。一般歌迷還是喜歡柳永風格的歌詞。

柳永之後,誰主風流?

走情歌路線的詞人中,能融匯柳永風格、敢與晏幾道爭鋒者,只有秦觀秦少游。

2

秦觀正匆匆跋涉在旅途之中。他離開家鄉高郵,過著邊遊歷邊打工的生活,他打工就是給官員當幕僚。

他已經結婚,離家時深情款款和妻子告別,還寫了一首詞,傾訴自己多麼不忍心離去,“斷腸攜手,何事太匆匆”,“夕陽流水,紅滿淚痕中”。

事實證明,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他離開家鄉後,沒少去那些風月場所。

更何況,秦觀的偶像就是唐朝的杜牧。杜牧是文人,詩好、文章好,還喜歡研究兵法。秦觀也一樣,詩詞文章,都小有名氣,而且也是一個軍事迷。

杜牧喜歡逛青樓,什麼春風十里揚州路,什麼贏得青樓薄倖名。秦觀當然要向偶像學習,在他的歌詞中,不少內容都是向杜牧致敬的。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青樓之中,最流行的當然是柳永歌曲,秦觀免不了受其影響。經歷幾場風花雪月的情事,他才華豔麗的那一面迅速展露出來。

比如:“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

再比如:“可憐一陣白蘋風,故滅燭,教相就。”快打住,再不打住就得打馬賽克了。

歌妓們驚呼,又一個柳永回來了。

沿著這個風格寫下去,秦觀再過幾年很可能混成山寨版的杜牧、高郵縣的柳永。就像《水滸》中的小溫侯、賽仁貴之類,不過是三四流的角色。

好在秦觀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貴人。這位貴人就是蘇軾。

3

蘇軾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被調到徐州當市長。

文壇泰斗來到這裡,秦觀匆匆趕去拜訪。蘇軾對這個文藝青年進行了熱情地接待。當時徐州抗擊洪水後修了一座黃樓,落成之日,秦觀應邀寫下《黃樓賦》。蘇軾讀後,給了一個很高的評語:“有屈宋姿。”

屈是屈原,宋是宋玉,就是說秦觀的文章有點屈原宋玉的風格。

蘇軾收下了秦觀這個弟子,兩人在一起談論文章、一起詩詞唱和。蘇軾對歌詞的創作提倡風雅,豔詞偶爾寫寫可以,但一頭扎進豔詞堆裡是不可取的。

受蘇軾影響,秦觀在填詞上,開始考慮如何擺脫豔俗、如何提升格調。

4

蘇軾從徐州又調往湖州,秦觀一路陪同,兩人在吳興告別。

蘇軾在湖州被彈劾諷刺新政,朝廷震怒,這就爆發了烏臺詩案。秦觀聞訊,急急趕到湖州,而此時蘇軾已經被傳喚進京,秦觀悵然返回會稽。

到年底,蘇軾被貶往黃州。在那裡,蘇軾如有神助,創作出一篇篇流傳千古的詩詞文章。

而在會稽的秦觀,年底也要回老家去。他和一名歌妓情意正濃,依依不捨地吻別。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題材,柳永寫了經典情歌《雨霖鈴·寒蟬悽切》,秦觀能寫出什麼呢?

秦觀寫出了《滿庭芳·山抹微雲》——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

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

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

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又一首經典情歌誕生了。那句“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用三言兩語閃回往日愛愛恨恨,增加滄桑感,直接可以翻譯成“前塵往事成雲煙,消散在彼此眼前”。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的寂寥感,與“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悽清感,可以平分秋色。

這是秦觀的成名之作。以前他只是小有名氣,而憑藉這一首詞,橫掃各大流行音樂排行榜,三瓦兩舍人人傳唱。

這首詞有多紅呢?很多年後,秦觀的女婿有一次參加酒宴。歌妓見這位帥哥只喝酒不點歌,就問他懂音樂嗎,他矜持一笑,說:“我是山抹微雲的女婿。”

5

詞壇之上,終於有了秦觀的一席之地,他成功了。

但卻有人朝他潑冷水。潑冷水的人正是蘇軾。

蘇軾很喜歡《山抹微雲》這首詞,戲稱秦觀是“山抹微雲君”。作品成為人的代稱,那就代表作品太紅了。像宋祁那樣,憑藉“紅杏枝頭春意鬧”,被稱為紅杏尚書。再比如歌迷看見周杰倫,情急之下想不起名字,就喊:“哎、哎,那個、那個周截棍。”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但是,蘇、秦二人在京師會面,蘇軾還是對這首詞提出了批評。

蘇軾說:“想不到分別之後,你越來越像柳永了。”

秦觀當然不承認,柳永風,我戒了。蘇軾說:“你看你寫的這幾句,‘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這不是活脫脫的柳永風格嗎?”

蘇軾還調侃說:“露花倒影柳三變,山抹微雲秦少游。”意思是他們的詞美則美矣,精氣神上還有所欠缺。

蘇軾並非柳黑,他盛讚柳永的“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相當出色,不減唐人高處。但是,柳永的豔詞在當時影響力太強了,蘇軾希望秦觀能從柳永的風格中突破出來,獨樹一幟。

6

在京師那段時光,秦觀春風得意。他考中了進士,經蘇軾推薦,留京任職。他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組合成當時文壇炙手可熱的男子天團,名號叫蘇門四學士。

蘇軾與他們切磋學問,帶他們參加宴會。這些經歷,對秦觀而言是十分寶貴的,提高了眼界,開闊了胸襟,也激發他的填詞水準突飛猛進。

他吸收了馮延巳、晏殊詞風的含蓄清麗,融入了柳永風格的生機靈動,而蘇軾憑藉深厚內力又為他注入了一點精神,秦觀的筆力已趨爐火純青。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八六子·倚危亭》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鵲橋仙·纖雲弄巧》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浣溪沙·漠漠輕寒》

這些詞充滿了淡雅之美,讀之令人齒頰生香。秦觀在歌詞的美學上,邁入了一個新的境界,語言清淡卻韻味悠長。如果按照作品的美感對詞人進行排行,秦觀躋身前三毫無壓力。

宋末的詞人張炎評價說:“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在詞壇上,他不止是佔有一席,而是自成一派。

這是秦觀人生的黃金時代,也是他創作的黃金時代。很快,起風了,政壇的颶風把每一個人都捲入其中,秦觀也不能倖免,哪怕他只是國史院一個毫不起眼的修編。

7

新舊兩黨再一次勢力反轉,新黨重新佔據上風,蘇軾又雙叒被趕出朝廷,蘇門四學士被牽扯進去,秦觀開始了貶謫、流放生涯。

他告別了那些知交好友,也告別了自己的黃金時代。他將迎來什麼呢?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斷臂的楊過,在意氣消沉之時,無意中融合了玉女心經、蛤蟆功、打狗棒法、彈指神通,自創出黯然銷魂掌。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秦觀在貶謫途中,心情悲苦。那些看過的書、遇見的人、遭遇的經歷,都在他胸中堆積,碰撞,融合……秦觀也如同楊過一般,在至暗時刻,才華卻迸發出璀璨的光芒。

他看到花朵紛紛凋零,嘆息自己已經衰老,繁華已成往事,發出了無比沉痛的一聲長嘆: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千秋歲·水邊沙外》,

此詞一出,引萬人空巷。歌詞的殺傷力如同黯然銷魂掌,蘇軾、黃庭堅、李之儀等人為之感動,紛紛唱和致敬,無數歌迷聽後都黯然神傷。

8

又是一年春天。

流放到郴州的秦觀,寄居在一家客棧。他一路顛沛,往往還沒趕到一個流放地,命令來了,他又步履蹣跚地走向另一個流放地。

他活在忐忑、沉痛之中,不知道又會受到什麼懲罰,不知道下一個歸宿在哪裡。

早春二月,沒有暖意,只有春風料峭,寒意入骨。

傍晚時分,他躲在房屋裡,看斜陽一點點沉沒。他關上窗戶,擋住了冷風,卻擋不住杜鵑的哀鳴一聲聲傳來。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他揮筆寫下了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秦觀如同一個少年痴痴地發問,葉嘉瑩比之屈原的《天問》。正如後人評價那樣:“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

9

三年之後,政局又發生了變化,政策趨向溫和。秦觀恢復了職務,從雷州調往條件比較好的衡州。

走到廣西藤州的時候,聽說那裡有座亭子,叫光華亭,秦觀頗有興致地過去遊覽。他坐下歇息,和別人一起喝酒。他說起自己曾在夢中寫過一首詞,說著說著口渴了,就叫人端杯水來。

水端來了,秦觀笑望著那杯水,溘然而逝。

秦觀夢中的那首詞是《好事近·春路雨添花》,最後兩句是這樣的:“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一語成讖。

消息傳來,蘇軾悲傷不已。他說,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他還說,是我連累了少遊。

的確,秦觀遭受貶謫,主要因為他是蘇軾的門生。但是,在宋朝燦若繁星的詞人中,秦觀能脫穎而出,也離不開蘇軾的提攜。

秦觀的偶像,是杜牧,是柳永,他詞風中還帶著馮延巳、晏殊的痕跡。但蘇軾給了他一種眼界、一種精神,激勵他在詞壇上不斷去突破。

秦觀在得意時寫下“又何必朝朝暮暮”,在失意時寫下“為誰流下瀟湘去”,沒有超凡的眼界與精神,豈能寫出這等名句?

天賦才華、名師提攜、人生浮沉,讓秦觀完成了自我突圍。他沒有成為第二個杜牧,但他之於宋詞又何慚於杜牧之於唐詩。他沒有成為山寨版柳永,但是他成為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清初,文壇領袖王士禎曾乘舟去揚州任職,夜泊高郵,寫了一首詩,有這麼兩句:

風流不見秦淮海,

寂寞人間五百年。

秦觀的突圍:他不是山寨版柳永,他是與柳永並駕齊驅的詞壇宗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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