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活著與突出重圍的科塔薩爾

喬尼 美文 孤燈伴月讀書人 2019-02-09

朋友坐在我破舊的大貨車上閒話,罵一陣社會,又罵一陣身邊的人們,從當官的到凡人們沒有一個好百姓。然後他又說他不想活了,活得潑煩的,他說但是就是鬧不下錢不能死,死了以後人們會說,看那傢伙,一輩子啥也沒幹成,連個錢也沒鬧下。我說,鬧下錢到不必要死了,咱們就是因為沒有錢才活的潑煩呢。然而,我說,不能死,有錢沒錢都不能死,姑且活著,硬著頭皮活下去,為了咱們沒有一點丁兒希望的希望活著。雖然嘴裡這樣勸著朋友,但他的感覺我未嘗沒有,捉襟見肘的日子,一想到錢心內就一陣一陣地發慌。

好在我此間讀了二部科塔薩爾,《南方高速》、《有人在周圍走動》,他作品中渲染的那種無意義的意義,或者反過來說一切皆有重大意義的氛圍使我對生活中的一些事釋然了不少,這是很奇怪的,接說這樣的思想,這樣的重大轉變應該是我在讀老莊時產生才對,可是我在讀老莊時只是聽其言而心嚮往之,一到生活的實際,是該緊張時還緊張,該壓迫時還壓迫。在讀過科塔薩爾的一些作品後,對生活中的有些逆事已經能夠釋然不少,現在又出現了一個詞叫逆商,也就是說我的逆商提高了不少,不像過去那樣遭遇了不公就會急赤白臉地發作,或者內心始終憤憤不平著。我也不知道是他的那一點讓我一下子這樣轉變,或者在科塔這是無心插柳吧,或者是他那種無意義或無理的氛圍吧,我們過去總要從生活中找出點意義來,從自己的言行中找出點道理和意義來,把自己先置於一個有意義或有道理的位置上,然後遇到逆事就先想到對方的無意義或無理,這樣那能不憤懣呢。但是,科塔說,一切都是無意義的無理的,你還會氣憤嗎!想到我們處於這樣一個人生中,你怎能一切都不釋然呢。科塔的舉輕若重,他像敘述一個重大事件一樣描寫從下水道中找到一根打了結的頭髮。賦予這一事件一個重大意義,始毫不亞於一場豐功偉績的事業。正是他這瘋子般的認真態度,讓我們看到了所謂的豐功偉績的無意義。我由此甚至對那些偉人們產生了一絲憐憫之心。這是一個多麼荒唐可笑的念頭啊,本來是應該由人家來可憐我,但是我卻在此時可憐了包括自己在內的芸芸眾生來了。雖然過去在讀書時也偶爾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從來沒有今天這樣來的徹底,當時還是那麼的雜念叢生。

但是我讀科塔還有一點,就是他並沒有使我退到徹底的消極和無為,反倒更積極地投入到平凡的生活中,只是徹底的釋然。因為他的一切無意義即一切皆有意義,在那裡,打破了偉大與平凡的界線,消除了一切壁壘。我在讀的過程中甚至隱隱覺得,他的語言有一種療傷治癒的功能也未可知。

試圖去闡釋科塔是徒勞的,他的作品從來不像以往的經典作品一樣可以條分縷析地去闡釋,正如我們永遠都無法闡釋的這個世界一樣,一想到如何闡釋他,就會陷一種語言的貧乏和蒼白無力,只好用他那一種不知所云的語調來試圖記錄一些很零零碎碎的感念,這些感念可能彙集成一個很強大的觀念,是以前從來沒有的,甚至是對抗從前的一切的。我甚至很害怕地有一種“行年五十而覺四十九年非”的感觸,在作者也許並沒有灌輸這樣的概念,但我卻時時刻刻被嚇到!發覺從前似乎都很膚淺(但科塔也並不深刻),過去多年的閱讀似乎都是一場瞎忙(但是沒有過去的積累,包括生活的積累和閱讀的積累,我又怎能一下子接受他呢。)然而真的好可惜啊,就像童年時的一隻螞蚱或一架紙飛機再也不會給我帶來驚喜和快樂一樣,以前我那麼崇拜的語言彷彿都不值一提了,一切經典也彷彿那麼的矯情,你眼看著自己成年累月所建立起來的正在節節潰敗,有時竟然很惱火自己在讀書中的見意思遷。發覺自己又陷入一場水性楊花般的熱戀,我須得趕緊令自己的頭腦清醒,退出他的語言的魔圈,重拾我過去的閱讀快感,不然就真的陷入無書可讀的境地了。好像只剩卡夫卡和博爾赫斯了,然而科塔薩爾真的是很迷人啊!

他的語言,他的作品已經脫離了一切的禁錮、銍鋯。現實中的規矩,到處的有形的無形的束縛,再加上週圍的一切,我們甚至人為地細化到連簡單的吃一頓便飯的座位也須分出個等次來,甚至一個很紛亂很平常的場合也可見出一些很微妙的次序來,過後覺得很可笑,甚至可憐著他們和自己,可一但臨到那樣的場合,你即使是內心無比地拒斥,也總在不由自主地配合著,這樣的痛苦是一個靈魂健全的人都每天在經歷著的,正因如此,一個健全的靈魂需要時時在另一個層面上突圍,方可以長長地鬆一口氣,不然真的瘋掉也未可知。瘋子也許就是突出重圍的那一群人呢。有時覺得真瘋顛一陣子也好,但一到了人群中,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鉗制著你,你馬上就被打造成一個非人了,連自己也不認識的非人了。聰明的人只好到別的層面上透一口氣。《追尋者》中的喬尼便是努力突破這一層的人:

“他的手在空中揮舞,到處揮來揮去,好像要在空氣中劃出痕跡。他微笑著。我感到他是孤獨的,在一個完完全全的孤獨之中。我在他身邊好像空氣一樣。如果喬尼想要用手在我身上揮一下,就會像切一塊黃油或者分開一段煙霧那樣把我切斷。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會不時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摸我的臉”

到底是這個世界出了故障,還是正常的人出了問題,為什麼一個健全的心智在人群中會那麼孤獨,而非得用常人眼中的不正常來抗拒呢:

“喬尼的表情和他的躁動開始讓我覺得不安。越來趕難讓他談爵士樂、談回憶、談他的計劃,把他帶回現實。(帶回現實:我一寫出來就覺得噁心。喬尼說得對,現實不應該是這樣的,現實不可能是做一個爵士樂評論家,因為這一定是別人對我的戲弄。但是同時,我不能再跟著喬尼的思路走了,這樣我們最後都得變成瘋子。)”

人世間是多麼無聊、噁心、加可憐啊,連“阿義可憐”都會認為是瘋話,他們固有的那些觀念是那樣的窂不可破,我現在是認為阿義是真的可憐,但瑜也未嘗不可憐,我們都是可憐的人,在可憐的人世間可憐地活著。這個世界即使按部就班地良好下去,也是一個出了亂子的世界,而我們又人為地處心集慮地添進這麼多的麻煩。這樣就有了許多形而上的藝術產生。梵高、高更等許多藝木家作品時時可以看到這種不受羈絆突出重圍的努力!科塔薩爾是用文字,他們是用畫筆,殊途同歸。

"他用血肉之軀的撞擊來揭發我們的懦弱,他音樂的第一個樂句便將我們擊得體無完膚。"他這樣借作品中的人物發話。

他無跡可尋,又無法把握。他從來不按固有的邏輯思維來敘述(過去我們所閱讀的,不管是正兒八經的經典也好,千奇百怪的奇幻也好,總有一套固定的邏輯模式)你有時覺得他天馬行空、無法理喻、又有一種瘋瘋癲癲突如其來的樣子,但又是那麼地合適恰當。他那種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悶棍”的不著邊際的敘述,正是一種別樣的完美。

而且他的小說風格差異極大,這正是他的不可詮釋之處。談科塔薩爾我們只能自說自話地借他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這正是他獨具魅力之處。如果你是喜歡了其中的一篇,像往常喜歡的經典作家如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等,想從後續閱讀中找到一至的喜歡的口味,那你就會失望的,他的作品有時竟然會讓人產生眼花繚亂之感,就像一桌由眾多高級廚師烹飪的宴席一樣,每一道菜都是一道獨特的風味。你如果是喜歡一種口味的,想沿著這種口味吃個過癮,那你真難如所願了。我讀他時就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一篇作品剛剛讓我產生了驚訝,意猶未盡,希望下一篇有更深入的驚喜,但是他會倏地一下轉移了方向,突向另一個層面去了。按照往常的閱讀慣性,真是有點難以招架。他永遠是一個跟你玩捉迷藏的孩子,又像具有七十二般變化的孫行者,騰挪變化,雲裡霧裡,對閱讀者是別樣一種挑戰。

他把小說的技巧彷彿要應用到無窮,把小說的語言要發揮到極至。你讀他不像讀一位作家的小說集,如眾多大家的結集一樣可體驗到各種風格的集中展現。這一點讓我想到過去讀過的某些眾多作家的結集,同一種風格集體出現在一本集子裡,名之曰“流派”甚至一度時期內,所有的作品都是同樣的風格。所以,拉美文學會給閱讀者帶來驚豔。但是他又好像武功高手可以摘葉傷人一樣,即使是一個老掉牙的題材,在他的經營下也能給你耳目一新之感。但是他的手法是永遠不可效仿的,因為很難拿捏到他那樣的分寸,稍一用力過猛,便會流於東施效顰的境地。

《克羅蒂奧和法碼的故事》,便是這樣一種另類手法創造的別緻的小故事。他總會一本正經地那麼認真地敘述一些荒唐的事,就像一個重量級的舉重運動員很費力地鄭重其事地按部就班地認真地託舉起一根毫毛一樣,讓人相信他是在當真,那麼這些荒誕不經還荒誕嗎?我讀他時甚至有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修建萬里長城荒誕呢還是費盡心機從下水道找一根打了結的頭髮絲荒誕?或者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吧,就像是你在跟一個瘋子談話,他那樣超常的思維,是你永遠跟不上的思維,但在瘋子本人是很認真的。他會在敘述的中途,突如其來地插進一句離題十萬八千里的一句話,讓人的思路一下子逆轉,然後又回到原來的瘋話中。那麼到底是我們世界正常呢,還是瘋子的世界更正常呢?他是否試圖告訴我們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不是這個樣子,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或者處於一場巨大的騙局中吧。

我在惡劣的工作環境中,在間隙中讀畢《南方高速》,和《有人在周圍走動》。一本嶄新的書佈滿了斑斑汙漬,書封也磨成了毛白。雖然我極不喜歡這套書的封面設計,太花裡胡哨,又曲解書意,遠不及九十年代雲南人民出版社的那套張守義設計封面的“拉美文學叢書”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當年的《萬火歸一》。但是,能夠在兩年內連續推出作者的三本集子,功莫大焉。我時時等候關注著下一本《我們如此熱愛格倫達》。並希望出版社繼續推出作者的其它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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