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駁錢穆先生

吳鉤/文

錢穆先生於我個人的讀史經歷而言,有重大意義。我少年時多讀魯迅、柏楊雜文,對中國歷史、對傳統文化持一種反傳統的淺薄啟蒙主義立場。直至年歲漸長,對國史瞭解漸深,此時讀了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中國曆代政治得失》等著作,才慢慢將自己的歷史觀扭轉過來。

錢先生的歷史觀,總而言之,可以總結為他在《國史大綱•引論》提出的幾句話: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者,應該對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對本國曆史略有所知者,應該對本國曆史心存溫情與敬意;對本國曆史心存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本國曆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有此歷史觀之國民漸多,國家乃有向前發展之希望。

我對國史之情感與看法,受錢先生這一史觀影響頗深。但有意思的是,我的歷史關注點放在宋代,這幾年也寫過不少鼓吹大宋文明成就的文章;而錢先生對於宋朝體制的評價卻是極低,他認為,若從政治制度上來看,宋朝是最沒有建樹的一個時代,不但毫無建樹,而且比之唐朝還倒退了幾步。

史學界與民間講史者關於宋朝的“積弱積貧”評價,最早便出自錢穆先生著作:《國史大綱》“兩宋之部”的第一個標題便是“貧弱的新中央”,題目下分述“宋代對外之積弱不振”、“宋室內部之積貧難療”。《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亦稱:“(宋王朝)養了武的又要養文的,文官數目也就逐漸增多,待遇亦逐漸提高。弄得一方面是冗兵,一方面是冗吏,國家負擔一年重過一年,弱了轉貧,貧了更轉弱,宋代政府再也扭不轉這形勢來。”經錢先生肇始,“積弱積貧”已成大眾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宋朝形象。

錢先生又認為,“宋代的相權,較唐代低落得多”,因為漢唐時屬於宰相的幾項職權都被分割出去,比如軍權劃給樞密院,財權劃給三司,而“相權低落之反面,即是君權提升”。錢先生還認為,宋朝的臺諫權出現了退化,因為“諫官臺官漸漸變成不分。臺官監察的對象是政府,諫官諍議的對象還是政府,而把皇帝放在一旁,變成沒人管。做宰相的既要對付皇帝,又要對付臺諫,又如何得施展?”

反駁錢穆先生

坦率地說,我對錢先生關於宋朝政制的這幾點評判,都無法同意——不是因為我對天水一朝情有獨鍾,而是揆之史實,錢先生之說真的言過其實了。

先來看看宋朝是否“積弱”之問題。平心而論,宋朝的軍事力量與戰場表現雖不如漢唐強盛之時那般令人矚目,但也談不上“積弱”。試想一下,趙宋立國之初,中原尚未統一,割據政權林立,如果宋朝軍事力量很弱,它又是如何統一中原的?

再看南宋後期,有人統計過:“蒙古軍團征服中亞霸主西遼、蕩平花剌子模帝國,都不過用了一年的時間;馴服斡羅斯聯盟,滅木剌夷國、黑衣大食,都是用了不足五年的時間;滅西夏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搗毀大金帝國用了二十幾年時間”。那征服南宋用了多少時間?用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南宋能堅持這麼長時段的抵禦,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

宋朝的悲劇是碰上北方草原民族最強盛之時,它們此時已不是漢唐時的部落文明,而是有了國家建制,動員能力與技術水平都遠遠強於以前。而且,中國在殘唐時失去了長城防線與西北養馬地,導致宋朝立國之後,騎兵的力量比較薄弱,又無法靠天險禦敵。在冷兵器時代,騎兵才是硬道理。可以說,宋朝的軍事防線與進攻力量因為這先天不足的原因,給我們的印象,便顯得有點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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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所謂的“積貧”。許多學者的研究都表明:宋朝非但談不上“積貧”,而且財富之多,堪稱歷朝之冠。不管是從政府的歲入總量、國家的鑄幣數量(貨幣量往往意味著市場經濟規模的大小與貨幣化、市場化的深入程度)、國民收入水平,還是從國家財稅的結構(是以實物稅為主,還是貨幣稅為主;是以農業稅為主,還是以非農業稅為主)、城市化的程度、海外貿易的發達與否等角度來看,學者通過研究估算出來的數據,均顯示宋代經濟水平處於中國歷史最高峰。

網絡上流傳過好幾個關於宋朝GDP 的版本,從佔世界50%至佔80%,當然都是胡說八道,估計是某位通俗歷史寫手信口胡扯出來的,而許多網友則以訛傳訛。不過,也有嚴肅的歷史學者在研究宋朝的GDP。儘管他們估算出來的具體數據或有爭議,但都是基於史料,不算離譜。我這裡可以提供三位學者關於宋朝GDP的統計:

一是香港嶺南大學的劉光臨教授,據他的統計與推算,宋朝的人均國民收入位於歷代最高峰,為7.5兩白銀,遠遠高於晚明2.88兩的,要到十九世紀的晚清,才追上宋代的水平。

二是北京清華大學的李稻葵團隊,曾系統測算和研究了北宋、明、清的GDP總量、經濟結構、增長格局與公共財政,結果發現,“北宋中國生活水平世界領先,但到1300年左右(元朝)已落後於意大利,1400年前後(明朝)被英國超過”。

三,英國的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也認為:“在960~1280年間,儘管中國人口增加了80%,但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卻由450美元增加到600美元,增加了1/3;以後一直到1820年都保持著此水平。歐洲在960~1280年間,人口增加了70%,人均國內總值則從400美元增至500美元,只增加了1/4。”也就是說,宋代的經濟與生活水平,不但在縱向上優於其他時代,而且在橫向上遙遙領先於同時代的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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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錢先生說宋朝宰相的軍權被樞密院分割、財權被三司分割,倒是屬實。不過,請注意,北宋元豐改制之後,三司便撤銷了,財權又收歸宰相之下的戶部;宰相與樞密院分掌國政、軍政的體制儘管延續至宋末,但這一權力分割只是就承平時期而言,戰時,按宋朝慣例,宰相可兼轄樞密院,或者樞密院要向宰相報告工作。

更重要的是,宋代宰執團隊的權力遠比漢唐宰相穩定,漢唐的宰相法定權力常常被帝王或其非正式代理人(如皇帝近臣、宦官、外戚、后妃)侵佔,而這樣的事情在宋代則幾乎沒有發生過。事實上,南宋可是出現了一大串相權的,如秦檜、韓侂冑、史彌遠、賈似道。可見宋朝宰相制度的問題,並不是相權被分割了,而是相權太大了。

宋人強調,君主不可侵奪宰相之職權,用朱熹的話來說,君主與宰相“各有職業,不可相侵”。君主若侵佔政府之職,則將受到群臣抗議:“今百司各得守其職,而陛下奈何侵之乎?”君主當然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最高的權威,不過從宋真宗朝開始,宋代出現了君權象徵化的趨勢,並漸漸形成了君主“統而不治”的慣例 。

在傳統君主制下,最大的權力莫過於制詔。宋朝的詔書雖然名義上皆出自君主,但一道以皇帝名義發出的詔書,必須有宰相的副署,才得以成為朝廷的正式政令。詔書若無宰相之副署,則不具備法律效力,用宋人的話來說,“不由鳳閣鸞臺,蓋不謂之詔令”;“凡不由三省施行者,名曰‘斜封墨敕’,不足效也”。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錢穆先生所稱宋代“相權低落、君權提升”,是不合史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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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臺諫制度也絕非如錢先生所言:“不為糾繩天子,反來糾繩宰相”。兩宋之世,“人主以為是,臺諫、給舍以為非;人主以為可,臺諫、給舍以為不可”的情形,並不比其他朝代少見,甚至在臺諫壓力下,君主不得不修改詔書,如仁宗朝初期,因皇帝年幼,由劉太后垂簾聽政,劉後的姻親錢惟演“圖入相”,監察御史鞠詠極力反對,說“惟演憸險,今若遂以為相,必大失天下望。”錢惟演仍不死心,鞠詠便跟諫官劉隨說:“若相惟演,當取白麻廷毀之。”意思是說,如果太后真的任命錢惟演為宰相,那咱們就將除拜宰相的詔書(白麻)當廷撕毀。惟演聞之,只好灰溜溜走了。

不過,宋朝臺諫官確實也將太多精力放在“糾繩宰相”上,以致有時候出現諫垣與政府勢同水火的局面。但這應該放在“君權象徵化”的背景下來看待。正因為君權象徵化,執政權操於宰執之手,才需要強化臺諫對於宰執的獨立性與制衡之權,否則,整個權力結構便會的的失衡。而從南宋屢屢出現權相權攬朝綱的情況來看,可以說,宋朝宰相受到的制衡還遠遠不夠。

錢穆先生是我敬仰的大家。2015年,我借參加常州大學組織的錢穆先生誕辰120週年紀念會之機,又到無錫瞻仰了錢穆故居,在錢先生的塑像前恭恭敬敬三鞠躬。但作為錢先生的追隨者與尊崇者,作為一名宋史研究者,我不能不說錢先生對於宋朝心存偏見。

這一偏見很可能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關注國運的焦慮情緒的投射。記得宋史研究大家鄧小南說過,(大意)百年前,中國正面臨千年未有的屈辱,知識分子對於民族復興有強烈願望,因而也更喜歡漢唐的盛世,憧憬盛世的時代,而宋朝卻滿足不了他們的這一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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