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中越血戰

沒有多少人知道一九八四年的特殊含意,也沒有多少人會懷念那個曾經令人熱血沸騰的歲月;記得它的只有活著的我們和死去的他們,記得它的只有邊境線上那依然如血的紅土/無邊無際的叢林/重疊反覆的雷區。“一九八四”在我的心裡永遠是一個驚歎號,它存乎於我心深處,將作為我生命的一部分隨我生滅。

收復老山那年我只有十七歲,剛參軍還是個新兵,當時我國南部邊境的局勢相當緊張,參軍時家裡就念叨過千萬別上南邊的部隊。這南邊的部隊是沒去成,可我去的部隊是一級野戰部隊,屬於一類部隊,打仗自然少不了我們。部隊是一過完春節就往前線開,到那兒看地形,搞臨戰訓練;也是在戰區我第一次認識了我們所要收復的山系:老山。

老山,海拔1422米,是中國與A國邊界線上一個普通的騎線點。戰區多霧,前線人的話,一到戰區就是進入霧區。同樣,第一次透過晨曦遠眺老山時也是一個霧天,高倍望遠鏡裡看到的只是一座山體的輪廓,它深陷在迷茫的白霧裡若隱若陷恍如一位深座閏閣羞於見人的美少女;而我們就將在這“美少女”的身上展開撕殺,若不是近前炮陣地那一門門高昂起身軀的大炮,我真不願想信眼前這座安靜祥和的山頭就是我們命定的殺場。

時間過得總是很快,短暫的臨戰訓練結束了。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號,部隊一切進入臨戰狀態,當晚開始從南溫河/猛硐向老山進行機動,二十七號白天部隊就地隱蔽休息,夜間繼續前進。我軍往老山機動的方向多是高山密林,很難分清道路,難走死了,部隊就靠著指背針地圖拼命往前趕,很多人乾脆就是滾著前進的,就這樣我們還是比預定時間晚了將近半小時。二十八號五點五十六分,信號彈升起來了,紅色的,真漂亮!從猛硐/芭蕉坪/交趾城等地,我軍的炮兵發言了,半邊天都紅了,各種火炮的巨響匯成了一氣:加農炮/榴炮/迫擊炮/火箭炮/加榴炮,各種炮彈從我們腦袋頂上都往老山飛,還有高機曳光彈,交叉火力拖著火尾巴划著各種弧度和線條。部隊穿插了兩個晚上,弟兄們都累壞了,可大炮一響,瞅著被火力覆蓋的老山,大家都來了情緒:誰都明白進攻馬上就要開始了,再過一會兒就要屍橫老山血灑疆場了,人們的臉上無不刻著激動與興奮;我的心裡只是亂也沒有多少豪情壯志,巨大的爆炸聲讓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絲不經意的變異,真惱火!然道我害怕了嗎!我下意識的抱緊了懷裡的衝鋒槍。藉著爆炸的閃光,我一遍遍地看著我的戰友們,非常努力地凝視過每一個人,我要在心裡把他們都刻上,也許這就是最後一眼了。

炮火急襲打了三次,炮擊之後,六點三十分,我得永遠銘記這個日子: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凌晨六時三十分。信號彈又起來了,這是步兵衝鋒信號。該我們了,強攻,往上衝。這真切的戰鬥突然地來臨,已致於我還來不及多做思考,打仗完全不象電影裡放得那樣,沒有那麼多豪言壯語的做作,更沒有號聲殺聲;滿眼的銷煙和烈火,滿耳的槍聲爆炸聲,人們都低著頭一個勁的往上衝,沒有人猶豫更沒有人說話,幹部在前,士兵緊緊地跟在後邊。前邊猛然傳來一片炸響,離得近極了,那是工兵在用火箭掃雷開路,來不及的用刀砍,用身子滾雷。老山上邊不光地雷,還有塗著毒藥的竹籤鋼釘;頭頂上敵人的火力向下雨似地往下澆,不斷有人倒下;倒下的就倒下了,誰也沒有多想,根本沒有意識這就是犧牲,這就是真切的死亡;火光映著紅土地也反射著淌了一地的鮮血,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滿眼的紅色,分不清哪是大地哪是天空,戰爭證明我是脆弱的,無意間我哭了,這眼淚一出來倒讓我突然間彷彿從夢境中回到了人間,一切又都正常了,原來剛才是被炮彈擊中的戰友的鮮血濺到臉上糊住了眼睛。

我們連攻的是小無名高地,友軍五連打的是主峰。進攻戰一開始就打的非常激烈,我們一個點一個點的攻,一路上過的大部分都是雷場,好些兵就躺在那了,後來聽說工兵弟兄沿我們進攻路線往上排雷,起出了好幾百顆,有些雷乾脆就是讓我們踩倒帶出來的;部隊攻到了小無名主陣地下,傷亡已經很大了,連裡組織了幾次衝鋒都沒得手,各班排幾乎都沒兵了,光我們班減員就達三分之二,我們被敵人的火力壓在土坎下頭都抬不起來,敵人的陣地太隱蔽了,到處都是他們的火力點,隨時都會有一把/二把甚至更多的槍向你射擊,若不是這道土坎,天然的為我們構築了一些賴以藏身的據點,不然,最優秀的士兵也難免會在這暗箭四伏的地獄裡被無情的射殺。我的心裡絕望極了,也許我會死去的,這裡會是我的死地嗎?我不敢看我身邊的戰友們,彷彿一抬頭就會讓他們看透我的怯懦似的。

局勢對我們太不利了,幹部們商量著請上級派預備隊增援,這時候八班長劉偉光要求再攻一次,他已經是代理排長了;我就伏在他的身邊,他的聲音並不響,但卻蓋過了槍聲和爆炸聲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我的臉紅了,燒得是那樣的燙,一瞬間我感到無地自容,是嗎!我也是一米七幾的大個,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而我,而我卻只會象膽小的兔子似得趴在地上想死想活!“我也參加!”由於激動我猛地站了起來,連長一腳就把我踹倒了:剎那間彈雨就把我剛才站的位置蓋住了,真懸!!!連裡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和幾個參加突擊隊的戰友緊張地檢查著裝備,八班長則趴在土坎上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地形:我們幾個一遍遍地拉著槍栓,數著手榴彈,沒有人講話,其他戰友們默默地注視著我們更是安靜。我的情緒又來了,馬上就要衝鋒了,也許再過幾分鐘我就會死去,真想說點什麼,或者給活著的人們留點什麼,可我這心裡卻空落落的講不出一句話來;我想到了媽媽也想到了爸爸,想到了海邊那個美麗小城裡的家;親愛的父母啊!兒子參加了突擊隊,要和敵人拼命了,兒子已前沒有好好的聽你們的話,原諒我呀。現在兒子對得起你們,走的時候不是說過嗎:我一定立功!

猛然間槍聲大作,連裡的各種火器將積蓄的怒火射向敵陣,一排排手榴彈劃過一條弧線砸向敵陣,揚起的煙塵在敵人的陣地前布起一道煙幕。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八班長就振臂一揮躍出了土坎,我們幾個也緊跟著躍出了賴以藏身的土坎;就象幾隻驚了槍的野獸嘶喊著向前衝去。我手裡的槍一靠沒停的掃射著,槍聲響得像炸了膛,聽到的手榴彈爆炸聲也是那麼響,震得身子失去了平衡,我分明感覺到我的心也晃動起來了;是連部的通訊員小朱跟在我的身邊朝上甩手榴彈呢!只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了,也許是他負傷了,我無暇顧及,戰鬥緊張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一陣輕微但使人心驚的聲音穿過槍聲傳導過來,是小朱倒下了,一排高機子彈橫著將他掃倒了,滑膩膩的血染紅了他的軍衣。我不再瞄準,只朝著濃煙中忽隱忽現的身影連連掃射,這急促緊密的槍聲變得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沉悶,聲音象是被傳走了似的,傳的很遠,如風般飄然而去。不遠處,突擊隊長劉偉光正魚躍著向上運動,槍口閃爍著熾人的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噴著烈焰。八班長是軍區比武的尖子,他的戰術動作永遠是那麼幹脆利落,一瞬間他就鑽進了敵人陣地前的煙幕裡;有門,我的心嘭嘭的跳的利害,八班長也許能成功。很快敵人的陣地上傳來了手榴彈短促低沉的爆炸聲,整個戰場上敵軍那密集沉悶的重武器一下子變得沉寂了。我的眼睛溼潤了,最後一分鐘的衝鋒證明我們要比對手勇敢/堅毅。隱約中,一面紅旗如一團火忽的飄展於高地的上空;我的身後響起了一片殺聲,連長衝上來了,戰友們衝上來了。我和突擊隊剩下的幾個弟兄三步並兩步地竄上了高地,敵人的屍首橫七豎八地散落在陣地上,到處是他們遺棄的槍枝彈藥。我的眼尖,一眼就看見了靠在戰壕上的八班長,我的心裡又是一陣狂喜,發瘋似的喊著他向他撲過去,我要緊緊的擁抱他,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的英雄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他不知道陣地已經被我們奪下來了嗎!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箍住了我的心,就在即將抱住他的時候我停步了,兩個八班的兵哭著喊著已經抱住了他,可他的身軀是這樣的軟弱無力,他的頭輕輕地歪在一邊,我終於看清楚了:敵人的子彈擊中了他的咽喉,血正從那兒湧出來,他的眼睛依然圓睜著,無神地望著山峰,望著依然銷煙瀰漫的天空,他犧牲了,就這麼一言未留地走了,可這雙眼睛卻仍在訴說,仍在呼喚,仍在宣示著他對生的無比嚮往和渴望。我想哭,可我哭不出來,淚珠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還是流回了肚子裡。我們勝利了!我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那麼多戰友的鮮血灑在了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們用自已的生命和鮮血為自已的師團抒寫了整整一個歷史的榮;因為他們的付出使得生存的我們也沾染了榮耀,並一同被載入共和國以及人民軍隊的史冊,這是永垂不朽的。

就在我們連浴血奮戰的同時,其他兄弟部隊的攻堅戰也同樣堅苦地進行著:五連打的是老山主峰陣地,他們從開始進攻到佔領主峰表面陣地只用了二個小時左右,仗打得也是異常艱苦,敵軍依託險峻的地勢頑強的抵抗,這使得五連傷亡巨大;快到中午的時候五連的副連長張大僅也犧牲了,他的腸子都叫打出來了,還在那堅持指揮直至犧牲。兄弟團的部隊那天打的是老山松毛嶺地區,主攻662.6高地,他們的戰前準備很充分,步炮協同也好,進攻一開始,九分鐘就拿下了662.6的表面陣地。接著又把松毛嶺那一片幾十個陣地都攻下來了;那天,他們還抓了幾個俘虜,都是在一個洞裡抓的。在124陣地上,他們還在一個洞子裡堵住了四個女兵,這幾個女兵死活就是不出來,我們的人也衝不進去,最後沒折了,就用火焰噴射器猛幹,全燒成球了;敵人的陣地上啥都有,那天他們的戰利品最多了,還繳了一大堆便西服呢。

4.28是老山新生的日子,我們用生命和鮮血捍衛了祖國的尊嚴和領土的完整。為此我們負出了沉重的代價,那一天,我們一個團隊傷亡比例就超過了三分之一,有的連隊比這個比例還要大,傷亡都將近一半。我算是命大的,連裡跟我一年入伍的兵大部分都不在了,而我不但活了下來而且還活得挺全乎,幸運之神看來真的很照顧我。那麼多的戰友犧牲了,都不敢再想,可是怎麼也忘不了,一閉眼老是出現他們的身影,腦袋裡象放幻燈似的一遍遍不停地過著戰友們的音容笑貌,一刻也不停。他們現在都在麻栗坡烈士陵園裡躺著呢,那裡面有相當部分都是我們師的。

收復老山只是整個戰爭的開始,接下來的數月防禦作戰才是我們最殘酷的經歷,它給我的身心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在那一百多個無眠的日日夜夜裡,我們的人生被高度濃縮入不足十平方的貓耳洞內,這是一場真正的練獄。無論戰爭的目的是如何的正義,但就其本身的實質而言永遠都是殘酷和黑暗的,回憶於每個參戰者而言總是痛苦都於快樂,要翻開這些深植於內心的痛苦記憶更是需要勇氣的。

戰爭還在繼續,誰也不會想到這場由收復老山為開幕的戰爭會持續整整五年。比起緊接而來的防禦作戰那麼已過去的老山攻堅戰簡直就不值一提;在這片亞熱帶叢林裡進行的戰爭是中國軍人從不增經歷過的,戰鬥的膠著性和殘酷性更顯其獨有的特色。老山無故事,應該說老山無浪漫的故事,有的只有堅苦和血腥。

我們連攻下無名高地後並沒有作實際的休整,馬上就投入了防禦作戰。剛打下老山,敵人的報復動作相當大,戰鬥每天都會發生,從小股特工偷襲到班排規模強擊直至連營集團衝鋒,我們每時每刻都得承受一次甚至數次的死亡威脅。

我守的哨位是全連陣地最靠前的,距敵最近的陣地才50米,而離我軍最近的陣地至少也有150米。我們的哨位是由一截敵人遺棄的舊坑道改建的,全長約15米,高只有1.7米,寬0.8到2米不等,洞口建在一塊巨石下,洞裡有兩個轉彎;就這條件在我連防守的眾多哨位上也算上等的了,這就是我和七個戰友的家。由於哨位太前出,我們這裡根本沒有白天黑夜之分,隨時都有敵情發生,冷不丁就會有一串高機子彈或者一枚手雷飛過來,那小小的洞口就象死神的嘴隨時都會奪去某人的生命。

老山一戰下來,我們班裡連老帶新就剩下三個人了,後來又補了五個兵,也就是現在守哨位這幾個人,我也提班長了,在這裡我是理所當然的最高首長。我只有十七歲呀!可我的心裡卻早已淡忘了我這個年齡應有的天真和浪漫,鮮血和死亡已經把我訓練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士兵了,我指揮著一群平均年齡都比我大的兵,感覺竟是如此的平淡和老到成熟;我是長大了。

7月12日,敵軍大反撲,我們對此有所警覺。敵人集中了356師兩個團/316師一個團,共六個團番號的部隊,準備對我老山一線全面反撲。我軍的戰備非常緊張,從7月一日開始連著三天軍工只送彈藥不送給養,七月正是老山最熱的季節,士兵們倦縮在狹小的貓耳洞裡捂的不行,汗水早就流光了,有的點兵們只能咬青草/鉤樹葉解渴;其實山下就有一條挺大的河,可那時雙方炮火對陣地以及水源的封鎖都是相當嚴密的,下去搞水無疑是九死一生的,為此我軍有嚴格的紀律約束。那些天,我們哨位還是相對舒服的,因為我們的洞子建在一塊巨巖之下,少了陽光的直射洞裡還是相對涼快的,再加上洞裡有塊巖壁往外滲水,一晚上能接小半碗水呢!就憑這兩點連裡就給我這兒定了個五星級,都說趕上釣魚臺國賓館了。但竟管如此,悶熱潮溼依然是難捱的,在洞裡還是穿不住衣服,這好辦,我們一上哨位就一二三全脫了,而且還是一絲不掛的。前沿沒女性,人都是赤裸裸的,就連心也是毫無遮掩;人性在這兒始終表現的最為原始也最為誠摯;裸露已不再是一種風化的墮落,而是一種極具深邃內含的美。

戰鬥終於打響了,七月十一日凌晨五時,敵軍炮兵開始試射,先是零星的小口徑炮,慢慢的敵人重炮群開始發言了,數不清的炮彈在我方佔著的山頭植出了一片片桔紅色的火林,好看極了。躲在洞裡,我的心裡只是亂,象麻花一樣絞成了一團;整群的炮彈飛過我們頭頂,落在不遠處轟然炸開,也分不清哪是我們打的哪是敵人射的;陣地前的那小片馬尾松早就轟沒了,弟兄們用編織袋壘起來的工事也不復存在了,炮火之猛烈使得洞裡的我們就如坐船一般,震得顛來倒去,那一片長久不息的巨響著實叫我們為之心懼。可能是因為炮襲震壞了連部通訊員的心智,這傢伙竟迎了炮火衝出了貓耳洞,真慘呀,無數炮彈將他撕成了碎片,他的鋼盔隨著氣浪飛向天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向了山下。後來,趁著炮擊間息,連裡組織人下去找他的殘骸,可連一小塊布片也沒找著,他已經化成了彌溫的銷煙隨風而逝了,記得死的時候他只有十六歲。那天我們誰也沒有吃飯,也不講話,只那麼無聲無息地坐著。

十一日整個白天陣地都被敵我雙方的炮火覆蓋著,到了傍晚,敵人的大炮突然停止射擊了,驟然的平靜並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的喜躍,一種大戰前的寧靜顯現出來的只有越來越濃烈的血腥。連裡來了電話,警告我們誰也不許出洞,我也把我的指揮位置移到了洞口,機槍也架上火力點了,孃的!就等小鬼子們上來了。可也怪,敵人似乎早就瞭解我們的心思一樣,我們等來的仍然是一片寂靜,這死一般的寂靜更加叫人心驚膽戰了。到了晚上十點多,隔壁排指的重機槍突然響了,曳光彈拖著長長的光尾巴在陣地前織成了一張火網,我和班副趴洞口瞅了半天卻愣是沒見到一個鬼影,看來今天晚上算是白忙乎了。此時我軍的炮兵卻沒閉著,十二點一過,我船頭炮陣地便對我老山正面陣地前五百米地域內進行試探射擊了。打到凌晨三點,炮兵真來勁了,火箭炮/125加榴炮全發言了,連八里河東山上那幾門團直直瞄火炮也“咣咣咣”打起了急促射。炮彈跟下餃子一樣,沒個點數了。其實,當時敵軍已經隱蔽機動到了我軍前沿,他們的潛伏部隊最近的離我們只有五百多米,敵人在被我炮兵準確殺傷之後,居然沒有暴露目標,我方第一群炮彈過來就把人家一個加強連的兵力蓋住了,一個營長,三個連長當即斃命,軍心亂了,失去指揮的敵軍潛伏如初,任憑我軍的炮彈在附近甚至在身上爆炸。敵軍士兵執行紀律已經到了令人膛目的程度,真有負傷後活活痛死而不發一聲不動一下的!到十二日早上五時,不得了啦,敵人開始全線進攻了。我軍的所有前沿哨位都幾乎在同一時間與敵接上了火,那滿山坡全是敵人,一波一波跟潮漲一樣往上衝,我老山正面所有陣地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早上一開打,我們連守的高地就叫敵人早有準備的猛烈炮火掀了個;陣地上大部分的工事和塹壕都被夷平了,三排有二個洞是土木結構,沒經得住這長時間的炮擊,叫敵人的重炮給轟塌了,一個班全給埋裡頭了;等我們挖開崩塌的洞穴,拖出來的兵都已經休克了,弟兄們手忙腳亂的給他們作人口呼吸,但最終還是沒能救過來。敵人的炮火猛烈,步兵更頑強!小鬼子一開始就集中了一個連從三個方向向我陣地撲過來,他們起碼還有一個加強排的兵力但任火力掩護,各類輕重機槍以及步兵炮把我們陣地打開了鍋,對面高地上的敵軍高射機槍和幾枝槍榴彈更是給我們造成了極大的危脅。早上五時二十分,敵人上來了!黑呼呼一片排成散兵線沿著山脊攻上來;孃的!這麼多人,小鬼子到底集中了多少兵力,真的勢在必奪了。誰也無法體驗到那種決死前的絕望,因極度緊張而帶來的神經質的興奮/激動;再也找不到什麼詞眼能來形容這叫人喘不上氣來的戰鬥了。槍聲連成了一片,絕對的沒有點數,子彈跟下雨似的從各種槍口裡澆向激戰的雙方,夾風帶火的彈雨,密佈了整個戰場的空間,所有的彈火幾乎都能在某個不幸的軀體上找到歸宿,它帶動著人的神經,帶動著人的肢幹在瞬間進入天堂或地獄。當士兵們在如潮的攻勢中輾轉反擊;在鐵火交織的狂瀾中躲避生;在瀝血的肉搏中廝殺屠戮;所有高明的指揮都失卻了光彩,在這殘殺中,人們只會注重並只做了兩件事:求生與屠殺。在這裡所有參戰者的人生都因生命的渺小而被高度濃縮,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品味到這如壓縮乾糧般的人生真味。戰鬥的進程是如此的激烈堅難,一個上午我們總共打退了敵人從連到營規模的十一次進攻,在我們班陣地前敵人丟下了一百多具屍體;敵人的攻勢在我軍頑強的阻擊下明顯停頓下來了,整個戰場被炮火槍彈熾烤得滾燙,裸露的肌膚叫碎石沙子烙得生痛;在這片火與鋼的海洋裡我相信不會再其它生物能掙扎存活下來,可我們洞裡的小水窪裡卻擠滿了鼓腮登眼的蛤蟆,甚至還有一條看來不毒的蛇;“呱呱”的浪叫聲充溢了人們的耳朵,與這浴火的山嶺構成了呼應的醜陋。敵人的炮擊把我們逼回了洞裡,洞外爆炸聲不絕於耳,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流血/死亡;倒是洞裡這幫賴蛤蟆們在這地獄般的光景裡越發的活躍躁動了。

我們連相對前出的位置,以及高度上的優勢,使我軍控制了當面之敵的戰場主動權,這裡也是敵人的突破重點;我們的各個排各個班都得堅守致少50多米的陣地,全連抵禦著數千敵軍不分波次的攻擊。中午十二時一過,敵人的第十二次進攻開始了;這次小鬼子們動用了125以上口徑的各類重炮以及佈署在敵縱深的近程火箭炮部隊,對我陣地猛烈轟擊;山頭上一片火海,敵步兵的高射機槍“噠噠噠”的怪響籠罩著我軍陣地,敵人的火力達到了今天進攻以來的最高潮。陣地上,我們的戰士在如蝗的彈雨裡穿梭/抵抗,我們每分鐘都得承受一次甚至數次的死亡威脅。所有的戰死者都死的很慘烈:副連長在一次反衝鋒中壯烈犧牲,敵人的高機子彈將他攔腰掃成了兩截,當時就不行了,烈士的鮮血在身下淤積了一大灘。戰士們不忍他的遺體再受到炮火的摧殘,冒死衝出掩體搶回了副連長的遺體,為此兩個小戰士也永遠地躺在了這塊浸透鮮血的土地上。指導員帶的二排陣地是我們連整個防守正面最前出的陣地,三面臨敵;敵軍的一個加強營連續向該陣地發起了集團衝鋒,我們的戰士根本得不到喘息的機會,一箇中午強擊下來敵人曾一度突破了二排的防線;指導員是第一個端起刺刀衝入敵群的,他捅倒了三個大個子敵人,但也終因力竭被敵人刺傷腹部,腸子外流,可這位山東漢居然拖著血糊糊的腸子愣是撲住了一個驚呆了的敵軍官,拉響了掛在胸前的光榮彈!壯哉!勇士如斯,何敗之有?二排剩下的人在指導員的帶動下,全都殺出了戰壕,明晃晃的刺刀在烈日下爍耀著逼人的寒光。衝在最前面的二排長此刻已經殺紅了眼,怒張著大嘴,卻絲毫沒有聲響,憤怒已使他啞了嗓子,一切的狂暴盡畢露於他和他身後士兵的雙眼裡。敵人在這近似瘋狂的反撲面前怯懦了/敗退了,但他們身後的督戰隊卻無情的行使了權利,這剝奪了數以十計敵軍士兵的生命;無奈/憤怒/絕望迫著這些戰爭狂的炮灰們掉轉身子迎向更殘酷的死亡。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心在顫抖,握在手裡的輕機槍盡被我手心裡的汗溻溼了,洞裡的空氣一如二排陣地般的緊張;人們全都趴到了洞口,班副沉不住氣了,睜著兩隻血紅的大眼嚷嚷著要帶幾個人過去支援,可這年青的大學生早在敵人第一次炮擊中就已負了傷。我知道,此刻二排的弟兄們最盼望的就是援兵,可我無法滿足他們,五百米的距離我們的人一出洞就會被敵人的壓制火力消滅掉的,況且就憑我手裡這兩人,就是能衝過去也是於事無補的。我心裡真恨自已,我所能做的只是通過同樣在炮火中顫慄的機槍為二排的弟兄們送去些火力支援,我不知道這種方式對他們是否有用,我自認為是徒勞的;戰爭的細節完全靠的是士兵們決死的勇氣和臨敵機智。瞬間,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兩隻受傷的軍隊已經糾纏在一起了。此刻敵我雙方的火力也驟然停止了,人們都在注視著等待著這轉眼將至的血肉橫飛的死亡,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竟然尚希望著兩軍的衝突/對峙/廝殺,說不清楚;我沒時間深究此刻我所存在的所謂意識。二排的兵轉眼間攪亂了敵人陣腳,在這五百米的距離上我們無法聽清楚戰士們因血戰而引起的狂嘯,但在望遠鏡的作用下,卻讓這極其慘烈的衝殺異常清淅地展現在我們眼裡。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我想幹脆就是前沿將士殉國而噴濺的鮮血染溼了鏡面,在二排的肉搏戰中我竟只能看到蒙著一團水氣上下跳躍的人影。倒是班副大呼小叫的通報給了我一點準確的消息。到最後,我只能從洞裡的人因興奮而導致的雀躍判斷出二排將敵人殺退了,陣地守住了。

敵人的攻擊部隊就潛伏在對面敵佔高地的左側,我們無法預計他們的兵力,但敵人的火力是明瞭的;從早上到現在封鎖我陣地的大口徑機槍使終沒有終止過射擊,經過幾番衝殺,我們班的元氣居然沒有大傷,全班八個人都活的挺全乎,就馬富有叫敵人的機槍打斷了左胳膊,現在還在胸口蕩著呢。我進隱蔽部時他正靠在新挖的交通溝裡打肫,我沒叫醒他,他太累了,讓他好好睡吧,我們都一樣,過了今天不知到明天:連裡的軍工小張就是在小便時叫敵人的榴炮炸死了,說來就這麼簡單,剛剛還活蹦亂跳給我們送彈藥的捧小夥就這麼轟的一聲,這叫我們有什麼辦法呢?還沒容我多作感嘆,敵人的黃昏攻勢開始了,這是敵人最後一拼了;猛烈的炮火急襲打得叫人簡直就要窒息了,我和戰士們一同蜇伏在尺把深的浮土裡,經受著鐵火烈焰的煉獄,誰也無法逃脫。當我看到第一波敵人轉出山嘴徑往陣地撲來時,我便已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我再也無法忍受躲在隱蔽部裡目睹血戰時的那種心裡上的煎熬了。我沒有很豪壯的振臂呼喚我的士兵們,我知道此刻無言的行動遠勝過一大篇華麗的說詞;敵人衝的很快,轉眼席捲上了山腰,我拖過一挺機槍猛地躍出了戰壕,象指導員那樣/象所有犧牲者一樣怒吼著衝向逼近的敵人;我沒有想象我的行為是否夠的上偉大,也沒有時間想象,激射的子彈早已把我帶入了另一種全新的境界。在我的背後,在我軍所有的陣地上,所有的士兵都端起了刺刀,我們用一種極不開化的方式詮釋了英雄主義,這是男子漢的特權。血色黃昏,在刺刀的鋒芒下敵人已經心驚膽碎了,從來沒見過眼前的景象;由恐懼到瘋癲的轉變通過敵人的指揮官迅速漫延到整個進攻隊伍中去,所有活著的敵人如同雪崩般潰退下去,真正的兵敗如山倒,他們只有跑/跑/跑!任憑子彈狂風般射中他們的背門,任憑督戰隊絲毫不留情的機槍將他們一如進攻般的打死;他們已經喪失了精神支柱,在此刻他們只是一副軀殼,恐懼將他們的靈魂完全吞滅了。一場血戰,讓A國軍隊在這片異國的山嶺上丟下了千餘條生命,卻只能沿他們的攻擊稜線烏龜似的前進了十五米,僅此而已……

艱苦的防守戰給人們帶來了種種思想上的變異,沒有人不相信死亡的臨近,所有人都認為自已會在下一場反衝擊中壯烈的死去;我也不例外,只是作為一名哨長,我尚能剋制它不使其流露罷了。整個七月,我們都在激戰中渡過,敵人的進攻嚴受挫,每天成十上百人的傷亡也使他們的精神飽受煎熬,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敵軍開小差,他們拖著槍,滿陣地亂竄,或是死於軍官的槍下,或是斃命於雷區。兩支軍隊絕望地對抗著,我相信敵軍的指揮官也同樣在無止境的驚嚇中熬白了雙鬢。我失眠了,洞子外頭每晚都有動靜,我也就一晚一晚地守著洞口,希望緊張的敵情能稍稍緩解點我的疲憊。貓耳洞裡太潮了,弟兄們沒有一個不落下關節炎的,由於長時間晒不到太陽,人都捂的有點發黴了,這可不是吹牛,見過人身上長“青苔”沒有?!我們洞裡就有,好幾個兵的耳朵根部都長出了一種綠色的類似“苔蘚”的東西。這長時間的穴居的生活使人的身體承受力都達到了臨界點,各種希奇古怪的病都有:爛襠是最普遍的,貓耳洞人幾乎沒有不爛襠的,這種從大腿根部開始的腐爛是根其痛苦的,患病的人先是奇癢難忍,這種癢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抓呀/撓呀!兩隻手一起上也顧不過來,於是就往洞壁上蹭,邊蹭邊叫,那叫聲就根野獸叫的差不多,唉,就那麼抓呀!撓呀!蹭呀!叫呀!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到最後,人們身上再也沒有一寸好皮膚了,全爛了,還化濃,真往外流黃水,用手往身上搓,一搓一層皮;機槍排有個兵實在癢得不行了,甚至用菸頭往身上狠狠的摁下去,“哧”的一聲響,癢是簡輕了,可那痛也把他給整昏過去了。除了爛襠,還有尿路結石也是相當普遍的,因為長期吃不到蔬菜也喝不到水,患結石的機率非常高,結了石也排不出來,病人也不可能都往下送;患結石的小一次便簡直就跟上刑一樣,那種來自小腹以下的無以名狀的漲痛簡直都要把人逼瘋了,我也患過,那感覺,真想拉顆手榴彈一了百了算了;還有,還有太多的還有,在前線我們把這一系烈原於貓耳洞的怪病統稱貓耳洞綜合症。其實,治貓耳洞綜合症的最好辦法無非就是晒太陽/洗澡和正常的生活習慣,在後方這些要求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在前線這簡直是一種奢侈,進洞守一年沒見過陽光的人多的是,就更別講洗澡和正常的生活了。貓耳洞既是我們苦難的煉獄地,也同樣是佑護我們生命的忠實依靠。

入洞伊始,苦便成了我們每天生活的主題。美麗的人生,多姿多彩的春青,生活的萬種滋味一但濃縮進小小的貓耳洞就會變得濃烈之極;洞中一年,把一輩子的苦都吃完了!這話是絕對不過的。我們就整天泡在這無邊的苦海中掙扎求生,生和死一下子變得是如此的接近,以致於很多時候我們多無法分清自已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這黑暗無光的洞中生活每秒種都可能會成為我們人生的句號。當死亡變得稀鬆平常的時候,人們也就真正參透了生死。能在這種環境生存並戰鬥下去的人,健碩的身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精神;每一個貓耳洞人都是一個傳奇故事,他們的存在,不僅僅以軀殼的形式,更以精神的狀態存在於世間,存在於人們的心靈裡。苦難的;偉大的;被人遺忘的貓耳洞精神!

在前線,除了戰鬥人們想得最多的就是愛情。愛情,總是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也總是在人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遠去,貓耳洞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愛情,這裡實行的是準共產主義,什麼東西多是公開公有的,就連生命也一樣更何況愛情。可這叫人夢牽魂瑩的愛情卻不止一次地把我們的心完全粉碎;我們連裡的一個兵上陣地沒兩天就收到了一封女朋友寫的信,他是我們全連最早收到信的人,那高興勁就別提了,精神好的即便叫他馬上去奇襲河內直搗金蘭灣也不會眨一下眼;那天上午,是由我們指導員親自撕開那封信的,這封信要通過電話在全陣地播放呢,軍事共產主義嗎!真開心呀,雖然信不是寫給我們的,可我們的心依然熱得不行,洞裡除警衛哨外大夥全圍著電話,一個勁的衝連指嚷嚷。指導員開讀了:“小張同志/”不對了,這話出來的有點不是味,弟兄們的心一下子就揪到了嗓子眼,每個人都隱隱地覺察出此信的不善,果然,這是封吹燈信,指導員的聲音越讀越輕,全連各哨位的電話是串聯的,通播著呢,大家都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可那會電話裡靜的出奇,靜的連心跳都能聽出來。“媽的!就這麼黃了!真他媽不是東西!”也不知是誰罵了一句,引來的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叫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而那封信裡的主人公卻異常的寧靜,從此他就不在開口說話了,那種痛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我只記得我的心也隨之徹底破碎了;第二天,他就犧牲了,傍晚封閉陣地時踩上了地雷,當時就不行了,他的雙眼就那麼睜著,無神的凝視著遠方的天空,連長用手為他合了幾次,還是沒用,他就這樣睜著那雙大眼靜靜的走了,沒有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一點東西;我永遠無法忘記他的那雙眼睛,還有那封吹燈信。記得,那時老山流行這麼一句口號:理解萬歲!內地呢,也流行口號,好象是叫:新一代最可愛的人。也確實,在那個大體和平的年代裡,有這麼一塊戰火紛飛的孕床,的確可以培養出許多英雄,作為參戰軍人我們理所當然會成為千萬青少年的崇拜偶象,但這一切與愛情都根本無關。當我們輾轉在炮火中掙扎於彈雨下時,往往要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傷害,一種是無情的彈火,它可以帶走我們的生命;另一種就是愛情,它卻能撕碎我們的心。在前線,失戀率是相當高的,無論哪個部隊吹燈兵隨手一點就會有一大把,老山既是士兵生命的歸宿,也是士兵愛情的墳墓;我們在歸宿里舍生忘死,在墳墓裡勵血塗志。

終於要換防了,記得那是一個早晨,我意外的接到了連裡的電話,那命令卻讓我著實呆了半天:部隊換防,一小時後撤出陣地!天,整個洞裡沸騰了,班副和一個兵高興得滾成了一團,我沒有阻止人們有點失態的狂歡,因為我的內心也同樣經受著突如其來的喜躍所掀起的狂瀾,在人們壓抑的歡呼聲中,我怒力鎮靜地向士兵們發出了撤退令。接我們的軍車就停在山下,可我們卻整整走了五個小時,數月的廝殺已然耗盡了我們的精力,每走一步,全身的骨骼都會為之震動,講不出這種感覺是痛苦還是舒服;望著身邊戰友們援搖搖晃晃的姿勢,我的心卻如決堤的潮水紊亂不堪了:我知道在我的血液裡流淌了一半的淚水,戰爭證明我是脆弱的,戰爭也教會了我堅強,我同其他活下來的士兵一樣,大腦裡充滿了仇恨,這為我們殿定了蔑視死亡的資本。登車的時候,按照團裡的命令,各連組織了點名;我的心再一次痛苦地抽動,在眼前的隊伍中,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經不復存在了,在一聲聲呼喚中,有許多親切的聲音再也無法嘹亮地答到了。不經意間,我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老山,它依然如我初到時一樣,沉浸在濃霧中,靜靜的耷立著宛若處子;上車了,我們終於戰勝了敵人也戰勝了自我,我們終於要回家了!在這不經意的回眸中我哭了,哭得如此的暢快,眼淚洗刷了層積於臉上的泥垢,猛然間我意識到從此我的生命將永遠孤獨,因為即將的遠離,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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