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歸有光《項脊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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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

風霜雨打，經年之後，荒草叢生，人煙漸少。

一日，突狂風隱作，山雨驟來，沙石穿空，庭中枇杷於風中急劇搖晃，銀光剎出，一書生借宿於此，聞動靜出，四周銀光泛天，勢不可擋。

草木皆枯，白霧濛濛，書生驚慌而逃，如入迷陣，精力耗盡，陽氣耗損，化為力量，日益滋養庭中枇杷，唯餘一攤白骨。

01

十年後，項脊軒內，稍被修葺，雨不下漏，蘭桂竹木植於庭中，時而幽琴陣陣，明月過牆，樹影斑駁，傳聞一青衣女子久居於此，從未出門。

四周青柏陰森，青苔深綠，陰氣重重，也未有人踏入。

一日風雨大作，夏雷滾滾，屋內女子於燈火下閉眼小憩，靜聽雨打幽窗，心如止水，不生漣漪。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伴著滾滾雷聲，女子聞聲而出，打開塵封已久的木門，門外是被雨水淋的極其狼狽的男子，面容清秀，臉帶焦急，而她一臉淡然，任憑雨水砸在身上，只是愣愣地看著他也不言語。

他渾身溼透，急忙跨過門檻，用寬大的衣袖為她擋住雨水，拉著她一路快跑至小院屋簷下。

溫熱的呼吸伴著冰涼的雨水呼出，男子輕聲一句：“姑娘，在下蘇君離，敢問姑娘芳名？”

她依舊呆呆地看著他，好似陷入的回憶，久久未能回神兒，他也不慢不緊的，加重了聲音道：“姑娘……？”

“我是沒有名字的。”她猛然回神，聲音似泠泠珠玉般好聽，如乍然盛開的扶桑花。衣袖一拂，雨水盡掃，徑直進了屋，靜臥於棋局前。

蘇君離見她性格冷淡至此，也不惱怒，就在一旁的空地，席地而眠。

一夜冷蕭吹風雨，日影浮動躍橫樑，雨水透過青磚黛瓦滑落。睫毛輕輕煽動，那有著絕美面容的女子慢慢甦醒，與往常不同的是周身不再是徹骨的寒冷，一股暖意將她緊緊包圍，她眼神微微一動，掀開蓋在自己身上已經乾透了的帶著不同於這屋子氣息的衣裳。

“姑娘你醒了，我在後山採了些野果，吃些罷。”少年的嘴角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許是太久未與人接觸，她竟不知作何回答，只是愣愣地拿著那一件衣裳上前去，接過他手中的青果。

02

近日來接連暴雨，蘇君離也因此擱下行程，未再前行。

百年來沒有絲毫生氣的項脊軒竟升起縷縷炊煙，庭前枇杷也愈加綠意蔥蔥。

蘇君離日日照顧她的飲食，才知冷情並非她的本意，她也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只是自小居於此，甚少與人人交談，只以枇杷野果為食，以秋露雨水為飲。

他為她取名婷雪。他眼眸帶笑說道：“亭亭玉立，若流風迴雪，便以婷雪為名。”

那段時光，大概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他親手做了紙鳶帶她去草地放飛，紙鳶上寫著雋秀的兩個字“蘇婷”。

兩個人的心思再明瞭不過，以你之姓，冠之我名，唯願此生不離。

碧藍晴空，青青草地，蘇君離從身後輕輕擁住她，耐心地教她扯著遠飛的風箏，她靈動的雙眸凝視著他輕聲問道：“君離，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眼神微微露出一絲慌張，卻還是定了定心握著她的雙手道：“傻瓜，我自幼父母雙亡，一直無牽無掛，而現在你就是我唯一的牽掛。”

她只是緊緊擁住他，將白皙的小臉埋在他懷中，眼眸中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憂傷，卻很快消散。

在一片落日餘暉中，他牽著她的手，歸家。

03

又半年，庭中綠植日益葳蕤，幽蘭吐香，原本荒蕪的院子重回昔日芳華。只是原該吐蕊的庭中枇杷卻無絲毫開花之意，讓人不禁奇怪。

而她近日裡愈加嗜睡，總是頭暈目眩，四肢無力，卻依舊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掩淚裝歡，沒有絲毫病態。

蘇君離總是莫名消失，卻每次都能在她睡醒後出現，為她帶去剛摘野花或精心編制的花環，博她一笑。她雖好奇，卻從不過問他去了哪裡。

而庭中枇杷日益枯黃，直至枯葉凋落，唯有枯死的枝幹，獨立寒風中。

她嗜睡日益嚴重，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卻還是撐著身子慢慢移步到枯死的枇杷前，臉色蒼白，眼神不再明亮。

緩緩伸出雙手，輕拂衣袖，一顆月白色的珠子浮在空中，朝她緩緩飛來。

剎那間，紅光驟閃，月白之珠飛入突然出現的黑影手中。

她臉色愈加蒼白，一時無力支撐軟軟向後倒去，卻落入那熟悉而又堅硬的懷抱，她呆呆地看著他，又看了眼前凶神惡煞的道士一眼，發生何事，已是不言自明。

她緩緩推開他，眼神裡是從未有過的狠絕，用微弱的呼吸道：“枇杷之心，還給你們了，君離，這些年，帶著它帶著一條人命，我也累了。”

失望湧上心頭，蘇君離強忍著錐心之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狠厲道：“人命？這麼說，我父親果然是被你吸食陽氣而亡。”

她已虛弱地站立不穩，只能倚靠在他懷中，她自嘲地笑了笑“你從一開始不就這麼認為嗎？又何必親自來問我這麼殘忍的答案。”

一旁的道士再也忍耐不住，“妖孽，十年前你為了修煉成人形，吸食了借宿在此的蘇謙的陽氣，害得蘇夫人傷心欲絕，殉情而亡，害得蘇君離公子父母雙亡，這筆賬，今日終於有人來找你算。”

一道紅光劈空而來，她拼盡全力，將蘇君離推開，鮮血濺地，她硬生生地承受了道士九成功力，嘴角還殘留一抹紅痕。

她心中是難言的苦澀，只能狂笑，“是啊，蘇謙是因我而死，可是你又能好到哪去，滿嘴仁義道德，當年若不是你為了得到枇杷之心，佈陣使我迷失心智，心生癲狂，我又怎麼會對蘇謙下手。”

聞言，道士臉色大變，急忙出口阻攔，“妖孽，如今你命不久矣，休得胡言亂語，汙衊貧道名聲，今日我便讓你魂飛魄散。”

說罷，重重一拂手中拂塵，襟帶強風，枯葉沙石迎空飛起，重重的力道硬生生地朝她劈來。

蘇君離臉上是不可描繪的頹然，飛奔過去擁住她的身子，眼中的滾燙滴她眉間，大聲質問道：“婷雪，你告訴我，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的眼神開始迷離，意識漸趨模糊，帶著微弱的呼吸倚在蘇君離懷中，“其實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來尋仇的，因為……因為你和你父親太像了。”

04

原來她早已知道，這不過是他設的一個相思局切，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陷進去了，她知道他每每深夜在枇杷樹前佈陣，每每在她嗜睡時去找黑衣道士。

她看著枇杷樹日益枯死，自己靈氣日益消散，直到必須要抽出枇杷之心，重宿原型。

她就那樣按著他的計謀一步一步向下走，也許是身上罪孽太重，想要藉此釋放，也許是幾十年的孤獨讓她想找尋找一個溫暖的陪伴。

縱然最初她冷淡如斯，想要擺脫這個魔咒，到最後卻還是在他的溫柔中越陷越深。

這一局棋，落子後沒有贏家，她身心俱傷，他也輸了一顆心。

道士見她氣若游絲，張狂大笑握著枇杷之心，飛速而去。

天空日漸陰暗，細雨飄飛，庭中草木似在悲鳴痛哭，梅花鋪了一路，他靜靜地擁著她，臉上是如死灰般的表情，聽著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去講完最後一個關於項脊軒的故事。

她說她原形本為枇杷樹，只因凝聚項脊軒原主人歸有光對亡妻的濃濃思念，便漸漸注入人的意識，形成一顆通靈性的枇杷之心。

她本該在歷天雷劫後練成人形，哪知那道士心生惡念，佈下毒計，使得她心智喪失，吸食了蘇君離父親的陽氣，提前成了人形。

他緩緩伸手輕撫蘇君離的臉龐，神思迷離渙散，輕吐氣息道，“如今你報仇了，而我也終於可以掙脫這個枷鎖，我不後悔的……”

柔弱的纖手重重倒下，微微顫動的眼眸沉重閉合，他緊緊擁住她，痛哭流涕。

他也明白，這一次他真的永遠失去了她。

後記

年復一年，花開花落，項脊軒門口重新佈滿青苔。

涼風剎剎，一位鬢髮盡白的老人獨坐枇杷樹下，眼神飄虛，似在回憶什麼，卻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望著枇杷輕語呢喃：“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作者|摺紙

編輯|顏曉婷

圖片|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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