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點，急診科來電話。

說有個消化道出血、失血性休克的病人要會診。

我剛躺下沒多久，眼睛都還睜不開，問他家屬什麼態度，來不來ICU的，是否積極。

家屬很積極，否則也不會找你了。急診科醫生說。

我說你可以先找消化內科啊，消化道出血他們也能處理。我實在是困，剛忙活了一大堆事，想著能推掉就推掉吧。

不行啊，家屬強烈要求去你們ICU。急診科醫生說。

聽他這麼一說，知道推不過去了，我稍微打起精神，說那我下去看看吧，如果是活動性出血，到頭來還是得請消化內科看看，看看能不能胃鏡下止血還是咋地。我嘀咕了一句。

跟護士交代好後，我就披了白大褂去急診科。

躺在搶救床上的是一個65歲的男性患者，臉色蒼白，真嚴重的貧血，這是我第一印象。這是不能再典型的貧血面容了。

患者已經意識模糊了，床頭上的心電監護提示血壓只有88/40mmHg，心率120次/分，呼吸25次/分，血氧飽和度96%。

病人血壓低，已經失血性休克了。急診科楊醫生跟我說。

我見病人胸前衣服還有血跡，問總共嘔了多少血。

據家屬描述，有兩大碗那麼多，少說也有1000ml吧，而且我們剛剛查了血常規，血紅蛋白僅有80g/L（正常值120-150g/L），算是中度貧血了。楊醫生告訴我。

什麼時候來到急診的，我問。

2個小時前吧，大概是凌晨1點左右。楊醫生說，已經補過液體了，總共補了差不多2000ml晶體液，也約了血，但是血源比較緊張，血庫正在想辦法調血。

我見患者的兒子也站在床旁，轉而問他，你父親突然就嘔血了麼，當時候他在幹什麼，是在睡覺麼。

病人兒子眉頭緊皺，神色緊張，說是的，半夜突然他一聲大叫，我趕到他房間時，就發現地上，還有被子上有很多血液，嘔出了有兩大碗那麼多。

我點點頭，問他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嗎，我指著病人衣領上的血跡，說我指的是嘔血這件事。

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三個月前，不過那次沒這次這麼嚴重。他說。

我思索著，消化道出血，分上消化道、小消化道出血，上消化道出血主要是嘔血為主，而消化道出血主要是便血。很明顯，眼前這個病人是上消化道出血。

上消化道出血最常見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肝硬化導致的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出血，另一個是消化性潰瘍（比如胃潰瘍）導致的大出血。

我猜他是兩者之一，消化性潰瘍的可能性更大。

因為肝硬化的病人一般肝性面容比較明顯，面色黝黑，沒有光澤，但是他沒有，他的臉色比較蒼白，看不出典型的肝病面容。

你父親有慢性胃炎或者胃潰瘍之類的疾病麼？我問他。

他搖搖頭，說沒有。

那有沒有乙肝、肝硬化，我再問。

也沒有，他繼續搖頭。

那他上次嘔血的原因是什麼，當時醫生有查到嗎？我問。

聽我這麼問，他的眼神頓時失去了光彩，不情願地說，是淋巴瘤，長在胃裡面，胃淋巴瘤。

他說的聲音很小，但是我聽得清清楚楚。淋巴瘤浸潤了胃，當然可以引起胃部的大血管破裂出血。我以前管過幾個類似的病人，都死掉了。我當然不敢告訴他這個。

我哦了一聲，問做過化療之類的麼。

他呼了一口氣，說做過好幾次，效果不大好，白細胞、血小板低的很厲害，後來這兩個月沒有這方面治療了。

急診科楊醫生此時補充道，病人剛剛血常規提示白細胞、血小板基本還是正常的。

這麼看來，還是像胃淋巴瘤引起的胃出血了。我望著病人的心電監護，緩緩地說。不過現在病人出血很嚴重，有失血性休克了，如果要治療的話，得馬上輸血。然後看看有沒有辦法止住血。

楊醫生說，來到急診後，沒有再嘔血。

是的，我還是希望我爸爸能活得久一點，腫瘤方面我可能不會再考慮治療了，但是出血休克這方面，我希望還是能做多少算多少。病人的兒子望著我說。

嗯，當務之急是補液擴容、輸血，用些止血藥，我會請消化內科看看，看看能不能胃鏡下止血。如果血止不住，隨時會再次嘔血，那就更加棘手。我告訴他。

他能理解。於是我把住ICU的費用、探視等等細節都跟他說了，他同意，說那就轉ICU治療吧，拜託醫生了。

你父親現在昏迷了，為了預防再有嘔血導致的誤吸、窒息，我得給他先插氣管插管，同時留置胃管，這樣才保險。萬一再嘔血，不至於影響氣道。要知道，大量嘔血的病人，隨時可能有血液湧入氣道，造成窒息，迅速缺氧死亡的。我告訴他。

他理解，說同意插管。

收入院後，看患者血壓還是不大好，我趕緊聯繫輸血科，通知二值把血拿回來，輸上。同時大量補液擴容，還用些止血藥。希望這樣能扛到天亮。

此時已經差不多凌晨5點了。

這個時間點找消化內科做床邊胃鏡是不現實的，起碼要等到9點。還有四個小時，我得想辦法穩住他！

就在我準備氣管插管時，護士喊我，說病人又嘔血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備好相關工具，迅速奔到病人床前。

但見到他口腔不斷湧出鮮紅色的血液！

糟糕了！

趕緊給他負壓吸引，別堵塞了氣道。頭偏一旁。我跟護士說。

同時迅速準備進行氣管插管，就在我喉鏡進入患者口腔時，門鈴響了，說病人家屬找，我讓阿姨出去告訴他們，我現在正在搶救他們的父親，讓他們稍等。

口腔都是血液，視野都是模糊的，沒辦法我唯有退出喉鏡，繼續吸引，擦乾淨鏡頭後再次置入喉鏡。

血液湧在我的手指上，暖烘烘的。

燙手。

這樣大量的出血，氣道肯定已經進入很多血塊了，他凶多吉少！我想。

唯有迅速置入氣管插管，趕緊負壓吸引，能吸出多少算多少，通暢氣道，才能改善缺氧，才可能穩住他。但即便我把呼吸穩住了，患者大量出血，也可能因為嚴重的出血性休克而死掉。

李醫生，你先彆氣管插管！此時門外有人對著門鈴的對講機大聲吼。

聽到這句話，我懸在半空的氣管導管頓時止住了。

到底插不插！我爆了一句粗口，不插馬上就死掉了。門外的人當然聽不到我這句話。先不管那麼多，反正之前病人的兒子已經簽字同意了，如果此時我不插，他必死無疑。

稍微一猶豫，我鐵了心，迅速把導管穿過咽喉、聲門，置入了氣管！

馬上接呼吸機！我吩咐護士。

同時讓大家幫忙把所有輸液的速度都放到最快！一共開了三個靜脈通道，輸血、輸液、用藥三管齊下。

鑑於患者家屬臨時有變卦，我內心也是不安的，所以在插了氣管導管後，我就出去接待室了。

此時多了一個年輕人，年紀跟我差不多，一見到我，馬上搖頭搖手說不救了不救了，我簽字放棄治療，不插管不上呼吸機。

站在旁邊還有另外一個人，就是剛剛跟我簽字的病人兒子。

那他是誰，我問。

我弟弟，他說。

我明白了，你們倆兄弟意見不統一，你要救，而他要放棄，是這個意思麼。我望著他們，緩緩地說。此時汗水浸透了我的後背和手套。

我今晚可算是犯了錯誤了，沒有問清楚病人家屬有幾兄弟，大家是否意見統一，就把他收上來了，搞得現在這麼尷尬，進退兩難。

你們決定好了嗎，到底是治療還是不治療，如果不插管，那我現在就回去把管拔掉，管子一拔，可能馬上就不行了，因為他剛剛又大量嘔血了。

我需要他們立刻做出決定！

大概有10秒時間，他們都沒說話，紅著眼睛，倆人眼中都有淚光。

最後大哥也更改了主意，說那就算了吧，順其自然吧，李醫生，既然氣管插管已經插了，插了就插了，但是其他的措施不做了，不搶救了，順其自然。

說實在的，我有點生氣。

怎麼說呢，半夜三更起來收個病人，剛搶救完，家屬就放棄了，這種感覺說不出，不能說生氣，因為政治不正確，但的確不舒服。

後來患者血壓沒穩住，走了。

我走進病房那一刻，聽到背後兩兄弟在大聲爭吵。

也難為他們了，胃淋巴瘤這個病，他們嘗試過努力了，效果不好，再多治療的確也只是短暫延長時間而已，並不能明顯改善患者的生存質量。

換了是誰，這都是異常艱難的決定。

最後告訴大家一個事實：

1、乙肝、肝硬化患者，如果能及時抗病毒治療，很多並不會發生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出血，之所以發生，都是耽誤出來的，都是不正規治療導致的。

2、消化性潰瘍，現在都有很好的藥物能夠控制了，甚至可以治癒了，那就是奧美拉唑、蘭索拉唑等等藥物。一定要遵醫囑治療。不要整天想著草藥。草藥或許有效（我不確定），但小命是自己的，應該選擇最靠譜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