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涼看樹

孩子們在崇信槐樹王下開心地奔跑嬉戲。

有些地名著實好,哪怕不曾去過,單讀名字就是一種享受。甘肅的好地名尤其多,蘭州自是好,酒泉,玉門,天水,武威,也是一個賽一個的好。這次,我所到的平涼,當然也好。平,涼,聽聽,這兩個字一出口,就是安詳清爽。也確聞平涼即使在盛夏,溫度最高也不過二十五六攝氏度,實是避暑佳地。雖然尚是暮春,在河南已經覺得初熱,平涼這裡卻還是有些微寒。

平涼三日,馬不停蹄,吃了許多好吃的,看了許多好看的,聽了許多好聽的,回到家盤點起來,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一些樹。——如今,許是性子較之以前沒那麼躁的緣故,越來越喜歡樹了。

靜寧蘋果

先是蘋果樹。本地的朋友在車裡備了許多蘋果,氣息芬芳,色澤紅豔,汁水豐足,口感脆甜。他們說,這是靜寧蘋果。靜寧麼,就是著名的蘋果之鄉。於是在去蘋果之鄉的路上,我們一邊啃著蘋果,一邊聽他們聊蘋果。不愧是蘋果之鄉,我第一次聽說蘋果居然還有那麼多吃法。拔絲蘋果是最平常的,此外還有蘋果包子,烤蘋果,沙拉蘋果,甚至蘋果羊肉抓飯……說到蘋果的甜,本地朋友們笑說,蘋果其實不能光講究甜,還要講究酸,準確地說,是酸甜度。只有最合適的酸,才能顯出最美味的甜,靜寧的蘋果,就是酸甜度最合適的——細細品來,這幾句話,還頗有些哲思之趣。

因是萬畝蘋果基地,因此我一直想象著無邊無際的蘋果花,然而,並沒有。無邊無際的,只是蘋果樹。樹並不粗壯,花開得也並不繁麗。行家們說,這才是對的。“要結果子的花,都是這樣的,把勁兒用在了果子上,花本身就比較樸素。牡丹花倒是開得大,卻也只是白白地開花,哪裡會給你結果子呢。”

並不粗壯的蘋果樹卻不少結果子。本地專家們介紹,在精確的科學管理下,每一棵樹都能結出幾十斤大蘋果。看著這窈窕淑女一樣的果樹,總覺得它們就像一個個剛剛成年的少女,開花,結果,生兒育女,迸發出無盡能量。不知怎麼的,由此說開,就說到了本地的女子們,本地朋友由衷地誇讚道:“我們這裡的婆娘和蘋果一樣,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酸甜度好著呢!”

這比喻,貌似毫無道理,卻又莫名地傳神。眾人大笑。

莊浪桃花

去莊浪縣雲崖寺的路有點兒漫長,雖不是山高谷深,卻也曲折宛轉。路兩旁的山坡上盡是盛開白花的矮樹,都是野梨樹,彷彿枝枝掛雪。到了雲崖寺,就有了金黃的連翹和紅色的桃花。這桃花的紅啊,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也只有用桃花本身來做定語——桃紅,是吧?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在這裡,我終於深刻體會到了山寺桃花的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可這桃花並不輕浮,因為它的乾淨。看著這乾淨的桃花,就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洗過了一樣。遊人不多,有人感嘆說,這桃花美得有些寂寞。我倒不覺得。花開有人賞,固然是好。可沒人賞也不遺憾。有清風賞,有鳥兒賞,有蜜蜂賞,有蝴蝶賞——在寺前,更有佛賞。總之,不管誰賞,首先是為自己而開,這個最重要。自己在了,才能“自在”。這裡的桃花,想來都是自在的。

崇信槐王

崇信的槐樹王在錦屏鎮關河村地界。離它還很遠,我就停下了腳步。那麼粗,那麼壯,它真不愧是王。稍微走近,我便用手機從各個角度拍它,卻都不能把它拍完整——除非離得很遠,很遠。本地朋友說,這樹圍已逾10米,需要七八個人手拉手才能將它合抱。若不是它周邊守護著一圈寬寬的木柵欄,我真想約著同行的朋友們去抱抱它。不過,被柵欄守護著也好,人們只能遠距離地觀望,讓它更具王者之勢。據說曾經有人將它賣了,生意談定後,買主派工人們去鋸樹,第一天留下的鋸痕,第二天工人們去找,竟然消失不見了,嚇得工人們落荒而逃,這筆生意也就不了了之。

我繞著木柵欄走了三圈,向槐王致敬。本地朋友建議我邊走邊祈福,我答應著,卻只是讓自己默默地純粹地走著,沒有去祈福——我怕自己太貪婪,想祈求的太多,會讓慈悲的樹神為難。那乾脆就沉默吧。在它的身邊,沉默著走走,也是好的。

木柵欄上掛滿了被面,金閃閃,紅彤彤,很是喜慶。這都是人們的祈福之禮。有些好奇:也不知道祈福的都是什麼人,更不知道這樹何時成了人們心中的神。從一棵青蔥的小樹長起,長著,長著,它就長了3000多年,把自己長成了王,長成了神——似乎有一種慣常的說法,說中國民眾沒有信仰。怎麼沒有呢?有的。風神、雷神、雨神、花神、土地神……天地自然的一切,都是啊。

忍冬成樹

還有什麼樹呢?崆峒山的松樹和柏樹,趙家墩梯田觀景臺邊的杏樹,對了,忘記了在哪裡還看到了一株高大的忍冬。這本該是灌木一樣的植物,卻長得像一棵樹一樣。忍冬夏季開花,先白後黃,因此還有一個名字:金銀花。到了秋天它會落老葉,生新葉,綠意盎然地度過寒冬,所以又叫忍冬。忍冬——金銀花,一個剛毅內斂,如高士,一個歡欣豐足,如村姑。有意思的是,這兩個名字雖然氣質有異,卻也並不違和。

據說敦煌石窟中出現最早且出現頻率最高的植物圖案,就是忍冬。在南北朝時,忍冬就是最為流行的裝飾紋,又叫“捲雲紋”。為什麼偏偏是忍冬?是因為它的強韌?它的高貴?還是因為它作為藥的慈悲,亦或是它如此綿延不絕,生生不息,和佛教的輪迴不滅之道表裡相通?似乎都能成為一個答案。

——不由得朝窗外看去。我家樓下的小花園裡,也種有幾棵忍冬呢。

(喬葉,河南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出版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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