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華盛頓州如一幅絢麗的畫卷,湖泊和山脈,鮮花和落葉,時而亮麗妖豔,時而委婉纏綿,秋風在陽光和細雨中蹦蹦跳跳,翻轉一頁又一頁的畫面。彭小蓮從上海風塵僕僕飛到美國西雅圖,沒有機會調整時差,就趕去華盛頓大學與觀眾見面,播放六個電影。日夜顛倒,晚上輾轉反側,白天瞌睡綿綿,每一天都很新鮮也相當疲勞。

這位屬於中國第五代的導演長得清麗靈秀,皮膚細白,齊耳的短髮,端正的五官,衣著休閒,臉上幾乎看不出化妝的痕跡。她走在華盛頓大學的小道上,各色人種擦肩而過,沒有人認出她是誰。她揹著書包走進華大的Odegaard圖書館,站在講臺後面擺弄一堆設備。東亞圖書館館長沈志佳介紹她,研究中國電影的華大教授說了很長很長感謝她的發言。觀眾仍舊沒有多少感覺。大概她也知道,所以輪到她講話時,就把手一揮,用英文說,先看電影吧!看完了,我回答大家的問題。

彭小蓮與陳凱歌,田壯壯同班,與張藝謀同屆。一九八二年畢業以後,拍了兩部電影,一九九四年到紐約大學電影研究院讀Master of Fine Arts (藝術碩士),至今共拍了 十一部影片,其中兩部紀錄片,九部故事片。她的電影到處獲獎,卻沒有很大的商業市場。比如,1986 導演的《我和我的同學們》榮獲1988 中國政府獎優秀影片獎,1987 金雞獎最佳兒童片,1987 中國兒童電影節童牛獎最佳影片,1987 中國兒童電影節童牛獎最佳導演。比如,1988 導演的《女人的故事》榮獲第12屆法國Creteil國際婦女電影節評審團獎,1988 夏威夷電影節觀眾評選最佳影片獎。比如,2002編劇和導演的《 假裝沒感覺 (Shanghai Women )》獲得2003年南特電影節最佳女主角 ,意大利都靈國際婦女電影節觀眾評選最佳影片 ,意大利都靈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意大利都靈國際婦女電影節最佳女配角。比如,2004年她編劇,剪接和導演的《 美麗上海》 ,獲得 24屆金雞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女主角;同年,獲得 中國夏衍電影劇本文學獎 。 2005 參加法國嘎納電影節展映。再比如,2008年 編劇和導演的《我堅強的小船》獲得美國第四屆好萊塢AOF國際電影節最佳外語片獎,等等。這些電影都說中國話,打了英文字母,但是,沒有一個電影為海外華人所熟悉。

1988年日本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看了彭小蓮導演的《女人的故事》以後說:“我看了一部漂亮的電影,也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導演。”之後,撰寫了《關於彭小蓮》的文章。我們沒有看過《女人的故事》,據說是三個農村婦女在商業社會的衝擊下,企圖改變命運的電影。小川紳介從《女人的故事》裡看到了彭小蓮的鏡頭對著動盪和變遷中的弱者群體和即將消失的文化現象。這份同情和敏感都是小川紳介電影的出發點。小川紳介一生拍攝了十八部優秀的紀錄片,創辦了亞洲唯一的國際紀錄片電影節,被譽為“日本戰後紀錄片領域的兩座豐碑”之一,另一名導演土本典昭也在他的團隊裡。小川在《唯有在行將滅亡的時候才能看到文化的真髓》一文中說,當一件事物行將滅亡的時候,人們往往在這時才開始追究自己曾創造的這個事物是真是假。這種事情,註定是在這個事物行將滅亡的時候才出現。很遺憾,我認為,古屋敷這個部落就要滅亡了。等他滅亡的時候,一定會有人追問:村子裡曾經可能有的那種時間,是騙人的還是真實存在的呢?對我來說,只能看到它真實的一面,只要請大家慢慢地經由電影看看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奶奶的時候,就會明白那果然是過去人們生活的真實再現。因此,攝影機也就會格外深入到生活中去。

小川的影片是驚心動魄的。評價和理解彭小蓮的電影,不能不拜讀她懷念小川的著作《理想主義的困惑:尋找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彭小蓮在書中這樣描述小川的拍攝狀態:黑壓壓的軍警出現地平線上,他的鏡頭是那麼緩慢地隨著軍警的出現在往下降落下去。最後,我們看見的是地平線上被所有的軍人遮擋住了,像一個密集的螞蟻群,他們拉著長長的隊伍,衝鏡頭一點一點走來了。剎那間,小川的攝影機360度搖過來,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我們開始面對的是:成田的婦女,她們戴著口罩,是為了防止警察投放煙霧彈;她們用鐵絲將自己捆綁在樹上,每一個人身上都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一棵樹一個女人,一棵樹一個孩子。

然後,孩子爬到了樹梢上,大喊著:“絕不能讓政府軍隊將樹砍倒!”

可是軍隊依然一步一步向人群、向村子逼近。最後,軍隊開過來了,成群的士兵包圍了樹林,攝影機慢慢地往參天的大樹搖去,在樹梢的尖頭上,有一個面目不清的孩子,他緊緊地抓住樹杈子。突然,好幾個軍人衝上去,圍著那棵大樹在瘋狂地搖拽起來,孩子在蒼涼的天空中不停地被晃動著,全部的生命危在旦夕。這是記錄片啊,這是一個實實在在被記錄在膠片上的生命。我們和銀幕上的母親都開始嘶喊起來,你不會再記得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你知道這是生命!因為他是記錄片,他全部真實的力量,就這樣赤裸裸地衝擊著觀眾!

這時只看見一個母親衝向那些身強體壯的軍人,拉住他們的衣服撕肝裂膽地叫喊著:“救救孩子!”被捆綁在樹上的婦女叫喊著:“脫下你們的制服,救救孩子,救救我們的森林!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要佔領我們的土地……”

她們用生命在嘶喊,攝影機幾乎是貼著人臉在拍攝,你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人,包括攝影師都處在危險之中。所有的人都在將生命獻給了這片土地和森林。

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一直到1973年,小川攝製組離開成田地區的時候,他們拍攝下大型的推土機開進成田的場面,尖利的打樁聲,還有漸漸形成雛形的機場。

1974年2月,小川和他的攝製組撤離了成田。農民的反抗運動宣告失敗。他們在那裡生活、拍攝了整整六年,最後完成了7部大型記錄片。《第二堡壘的人們》是其中的一部。

影片在1971年獲得萊比錫國際電影節瑟夫·馮·史登堡獎。

彭小蓮說,“得獎,在經歷了這樣殘酷的現實以後,它已經變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小川影片的視角,小川的電影語言,小川所表現的日本文化,這是他和攝製組的朋友用時間和生命積累出來的。整部片子長200分鐘,沒有一句解說詞,沒有一句畫外音。我們只是跟隨著鏡頭,跟隨著影片裡面的農民在一起命運,一起患難。”

彭小蓮在觀看小川另一部電影時說,“看著炭火在窯子裡燃燒,你忘記了這是怎麼拍攝的,只覺得那火美得像是一個精靈,在那裡舞蹈著,變化著,又一點一點在那裡燃燒著,那火勢美得讓你忘記了溫度,你恨不得上去緊緊地擁抱它;你咬牙切齒地跟自己說,下次,你自己也要拍出這樣的鏡頭。其實,很難很難。沒有三年在那裡的勞動,誰都很難把握這些火勢。小川當時激動得拿著攝影機衝進炭窯子裡去拍攝,他忘記了裡面的溫度,他把攝影機推得很近,以至於攝影機鏡頭的光學鏡片,被高溫的大火燒化了。他自己還沒意識到,是那燒炭老人一把將小川從窯子裡面拉了出來,不然生命都會發生危險。”

但是,小川又是一個非常有爭議的人物。他的影片關注行將滅亡的主題,他的工作方式和生活形式也不例外。紀錄片無利可圖,資金短缺,他和一批年輕人縮衣節食,開荒種地,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卻去追求鏡頭裡的生命體驗。追隨他的人都是出色的,為他的極致思維而吸引,又為極致的主題和影片而奉獻,但是,都維持不久,包括小川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享年五十五歲。

彭小蓮拍過兩部紀錄片,一部是關於父輩的歷史,拍了六年。另一部是在小川紳介過世之後,應其太太之邀而完成的小川遺作《滿山紅柿》。那年彭小蓮慕名而去日本,根本不知道小川的團隊已經欠債五百五十萬日元。小川辭世十年,小川太太一直在尋找資金,要讓小川沒有完成的電影有個結果。彭小蓮完全可以打退堂鼓回來。但是,她沒有。因為這是小川的選擇,在那裡待了整整八年。就在日本最苦的山村,彭小蓮拍攝和剪輯《滿山紅柿》。那些日子,生活比她在江西九年的插隊落戶還要艱苦,連膠捲都因為資金不足而被限制使用。但是,因為小川不覺得苦,她也咬著牙齒挺過來,而且拍出了小川的風格和水平。《滿山紅柿》2001年拍完,同年年底榮獲日本十佳紀錄片。2002年在柏林國際電影節放映了五場,場場爆滿。《紐約時報》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她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生命的體驗是主觀的,就像對快樂的感受一樣,只有你體驗到了快樂,那才是快樂。關鍵是,你對自己的選擇有多少熱愛。

任何藝術都離不開金錢的支持,否則,只能自生自滅。沒有錢,再有才華的導演也無法施展。很多時候,投資方根據市場的需求,要影片迎合上去。第五代導演中不乏優秀人才,鑑於各種原因,紛紛轉向。如雷貫耳的商業電影廣告把彭小蓮擠向邊緣。但是,她寧可沉默,寧可痛苦,也不違背自己的追求。與小川紳介的相識,給彭小蓮多了一個參照。有和沒有這個參照是大不一樣的。沒有資金拍電影時,她撰寫劇本。她的電影大部分是自己編劇,導演和剪輯的,因為錢的關係。有時候,錢找到了,少得可憐,不知道應該是快樂,還是沮喪。她說,在被傷害得夠嗆的時候,附之而來的是一份成熟,你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看到了太多你不想看到的東西,你不得不去思考,不得不去面對。成熟的認識出現了,總是出現得很不是時候,讓你也意識不到它真正的價值,只有楚痛的感覺;雖然你可能變得充實一點,現實一點,可是這些都讓你承受不了。

就在低落的時候,感到內心蒼白的時候,她想到了小川。她的房間裡沒有任何擺設,只有她完成的小川遺作《滿山紅柿》的一張海報。她曾經把這張海報帶到小川的墳上,深深鞠了一躬,告訴他,自己沒有辜負他的看重和厚愛。她在書裡寫道:當一個人去世了,當一個人離開我們那麼久了,還能如此追逐著活著的人們的感情,還能如此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時,不管怎麼說,這個人一定是值得我們去為他付出的。

人們說,彭小蓮的電影有兩個特點,1,大多是女性故事,2,大多是上海題材。她說,我內心並沒有商業電影和藝術電影之分,也不是一定要拍女性故事,只要打動人心的都是好電影。要說特點,她最大的特點是小製作,在自己熟悉的範圍裡,精打細算地用最少的投資,拍攝動人心絃的電影。彭小蓮去年完成的故事片《我堅強的小船》就是這樣一部電影。三個小演員全部不是科班出身,從社會上大海撈針選出來的。她請自己熟悉的老演員來友情客串,其中著名導演史蜀芹第一次上銀幕,一分報酬都不收。這是繼上海三部曲之後的又一部好影片,榮獲美國第四屆好萊塢AOF國際電影節最佳外語獎。

一週的電影,我一場不漏,彷彿經受了一場靈魂的洗禮。說不完的感受和問題,常常在散場之後,還排隊等候在小蓮面前。這幾天,心裡一直在想,跟上了隊伍,又怎樣呢?誰不追求日子越過越好,誰願意停下來,四處觀望,尋找生存的意義?也許到行將就木時,突然感悟,這輩子忙忙碌碌,為了什麼呀,好像沒有活過一樣。自己的小船在哪裡?這時候,恐怕已經太晚了。

(本文編輯朱蕊)

欄目主編:顧泳 文字編輯:顧泳

題圖設計: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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