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9日上午10時許，上海著名導演、編劇彭小蓮因病去世,享年66歲。
彭小蓮導演走了之後，朋友圈一直是刷屏的狀態。
媒體的報道，大多集中在她的資歷上：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自然而然地成了《電影手冊》盛讚的“83屆”成員之一，和同班同學陳凱歌、田壯壯、吳子牛、張軍釗、李少紅、胡玫等，還有隔壁攝影系的張藝謀、顧長衛、侯永等一起劃入第五代導演。
也有關注她的作品，提的最多的當然是“上海三部曲”裡的《美麗上海》，因為那是“王祖賢息影之作”。
或許她又要自嘲著說：“辛酸辛酸，活在別人身上了——做了那麼多年導演，還要去沾別人的光。”
她似乎總帶著些不合時宜的不合群，在第五代開始笑傲國際的時候，她選擇到紐約大學Tisch藝術學院留學。當她感覺拍電影拉投資越來越難的時候，也從未考慮過拍別人想讓做的內容，甚至斷然拒絕做電視劇。
她常說自己“情商低”，似乎顯得過於大大咧咧，講話也心直口快，不知不覺就會得罪人。當她轉身離去，留下的似乎還是一個強項、桀驁的身影。
但她內心的細膩和詩意，曾經拍下過最不一樣的上海。她的一生，比大多數人都來得更真實。
1
那個人
提起彭小蓮，曾經有某影壇前輩在採訪中提到：“她那個嗓門，簡直是咆哮。”而且不僅吼，還罵，分分鐘鎮住全場。
她自稱從小“散漫，沒有教養”，會在父親給她講完童話故事的時候指著書說：“那個公主一點也不好看。”她會和男孩子打架，也會架著膀子跟哥們半夜在街上溜達。
但看了她的若干故事，這個常被說“脾氣臭”的導演，卻分明多了幾分鮮活，甚至顯得可愛。
她是在特殊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性格里的豪氣和懶散，和作為知識分子家庭子女的細膩有趣地混合起來。
1986年，她在上影廠執導了自己的導演處女作《我和我的同學們》，拿下了當年度金雞獎最佳兒童片獎。廠領導打電話來慶賀的時候，正趕上彭小蓮在趕劇本，口氣頗不耐煩。
廠長讓她去北京領獎，彭小蓮立刻給推了：“不去，趕劇本。”廠長那個火啊，“你不要老是搞得很不合群啊。”後來彭小蓮去了，只是因為她怕廠長把她下一個本子斃了。
《我和我的同學們》劇照
“不合群”，似乎已經成了她的某種標籤。但她對於當年的同學，卻有過令人驚訝的偏袒。陳凱歌因為《無極》被罵得體無完膚，是她出來說了一句：“陳凱歌開拍的時候，一定是想把它拍成一部好電影的。”引起不小風波。
但這真不是她會做人。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被她直言“非常不喜歡”。“田壯壯說好？我一頭撞死算了。”
甚至如影評人陳小姐的記憶，她第一次去錄節目直接大大咧咧地說：“你們客廳也太難看了。”
這樣的性格，怎麼也成不了長袖善舞的業內萬金油。甚至身處上海的她，越來越難找到合適的投資。她或許不太適應這個說法：自己乾的是一門燒錢的藝術。
1992年，從紐約回到中國的她沒了單位，之後就對外接活。當時，許多大導演開始拍電視劇賺錢，“一集5萬，那30集也有100多萬，有時候想想衝著錢去吧……一想到那種痛苦，算了算了！”
如果有人苦口婆心勸她，她會跳起來：“講過了呀！不拍就是不拍！”她沒什麼計劃，也不想掙錢的事，寧願手頭緊一點。
她曾出過一本書，名為《理想主義的困惑》。想來，對於她的藝術生涯倒是一個貼切的概括。
但即使如此，彭小蓮所完成的電影作品依然是相當出色的。她不太依靠大成本，反而是不放過每個拍片機會，將別人不敢或不屑的題材接過來，極盡全力發揮自己和劇組成員的想象力、創造力，將此做到極致。
《美麗上海》現場，為王祖賢講戲
在她的電影裡，總是有驚喜的。在看過她的第二部作品《女人的故事》之後，執導過《三裡冢》的日本著名紀錄片導演小川紳介大加讚賞，認為她在細節和氛圍營造上天分驚人。
小川紳介和團隊
彭小蓮和小川紳介後來成了極好的朋友，初次見面，兩個窮巴巴的導演各吃了一碗只蓋了一片鰻魚的白飯，卻莫名有一種傳承的感覺。
1992年，小川的遺孀飛來中國找到彭小蓮，希望她接手完成小川遺作《滿山紅柿》。該片後來成為日本十佳紀錄片之一。
《滿山紅柿》劇照
她曾經考慮過去北京，終究還是一聲嘆息，“這把年紀我是漂不動了，做自己想做的吧。”畢竟，她身上有太深的上海烙印。
“如果我撅著屁股去拍那些沒意思的電視劇（有意思的一直沒碰到過），去做所有不快樂但可以很快來錢的事情，我會比沒錢更難過。”彭小蓮選擇的藝術之路，或許比別人更艱難，但她自己，應該會更快樂。
2
那個家
1953年，彭小蓮出生於湖南省茶陵縣。在那個時代，她絕對算得上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父親彭柏山，早年是個寫詩寫小說的文藝青年，經胡風介紹，與魯迅有師生之誼，1953年接替夏衍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母親朱微明，曾是新四軍《前鋒報》總編，後來在上譯廠參與翻譯過70多部蘇聯電影。
這樣的背景，也成為一家人悲劇的開始。
1955年，彭小蓮兩歲，爆發了著名的“胡風案”，彭柏山作為“胡風分子”受到無休止的審查、監禁、批鬥，1968年4月自殺。母親朱微明頂著“反革命家屬”的帽子，獨自拉扯5個孩子。
但1969年，一家人終究被拆散了，五個孩子被髮往江蘇、甘肅、雲南、江西等地插隊。彭小蓮去了江西，一待就是九年。
天性爛漫的她，總說不覺得自己那九年有多不堪回首，倒是說“什麼都不記得了”。插隊的夥伴記得，一起偷南瓜的故事也記得，但不記得有什麼傷痕。
可是真的不記得嗎？在後來的電影裡，文學作品裡，我們還看得到她是怎樣患了關節炎，怎樣每天瘸著腿走路。有一次跑出去的好機會，是被挑選去演樣板戲，但最終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作罷。
2018年最後一部電影《請你記住我》
直到1978年，她終於等到了可以報考大學的機會。在收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之後，她踏上了回滬的火車，突然間淚如雨下。
家庭於她意味著什麼？從1983年開始，她在國內的主要生活都集中在上海的家中。甚至在1989年拿到紐約大學訪問學者的邀請，還反覆思量到底要不要去，因為她的母親當時正在重病。
結果，是母親說服了她：“你有機會出去讀書，見世面，這是我和你父親渴望了一輩子的事情。”並且勸她，到了那裡，就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好好學習。
但怎麼可能？“我離中國越遠，那份思念就越深。”彭小蓮幾乎是在拿到學位的第一時間就回到了國內。
她甚至為家人拍了一部電影，就是紀錄片《紅日風暴》，一部記錄“胡風案”的作品。
1986年在胡風的追悼會上，賈植芳先生就表示過，希望作為導演的她拍一部這方面的電影。但當時的她，只要回憶起來就會“覺得恐懼”。但在1996年母親病重的時候，她在母親床頭，第一次聽到了父母在彼時完整的故事。
她開始尋訪還在世的“胡風分子”。此後六年時間，她約談了其中的26位，以及十多位親友，拍下300多小時素材，做了100萬多字的訪談記錄。
拍完這部電影，她抑鬱了一整年，靠不間歇的鍛鍊和服藥，才漸漸痊癒。
電影的投資全部來自彭小蓮和合作者的積蓄，“這些年拍的那些故事片，全養了這部紀錄片。”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這個文藝氣息十足，後來卻多災多難的家庭，對後來內心敏感、外表大大咧咧的彭小蓮起到的影響，不需過度猜測。可以確定的是，在製片廠長大的經歷，讓彭小蓮走上了電影之路；是上海的記憶，決定了她的表達內容。
3
那座城
那座城，是上海。
有人說，關於上海有三種電影最出名：黑幫的上海、王家衛的上海，和彭小蓮的上海。
黑幫，無非是老上海江湖恩仇那點事，衍生出犯罪片如《上海灘》或《天堂口》，或功夫片如《馬永貞》和《功夫》；王家衛的上海則如夢如幻，帶著記憶般的朦朧和風花雪月，如《花樣年華》。
但真正拍得出日常我們心中上海的，似乎彭小蓮是最合適的人選。
《美麗上海》劇照
在上海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後來又在青年找回家鄉，她熟悉淮海路上的店面，也經歷過在酒吧街樓上住的喧鬧。她在電影裡熟稔老上海的變遷，在生活裡感受新上海的雋永。
彭小蓮拍上海女人極好，尤其是細節。一招一式一個眼神，一個最細小的語氣詞，都恰到好處地到位。鄭振瑤女士與她合作了兩次，都是演母親，精緻的白髮、抽菸、會外語，眼睛裡透著精明。
她太懂上海了，在最市井也最細節的犄角旮旯裡，投射出上海的風土人情，尤其是上海女人面對命運時的無奈、掙扎和優雅。在她如畫的鏡頭語言裡，上海的一切染上了煙火氣。
御用攝影師是美國時候的同學、臺灣人林良忠。他們把東方的日常和西方的學院派做了有趣的雜糅，一切唯美又顯得有點老派，精緻的彷彿上海女人。
進入新世紀之後，她如小川紳介所說，“成長為絕對優秀的導演”。2000年之後幾年，彭小蓮拍攝了她最重要的代表作“上海三部曲”。
第一部《假裝沒感覺》，居然是從《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裡找來的故事。看到的時候彭小蓮極為激動，她看到了一對情感上沒有歸宿、沒有安全感的母女。彭小對上海普通人的生活的刻畫，成就了一個極佳的女性故事。
也是《假裝沒感覺》的出色，感動了徐楓，這位曾打造《霸王別姬》《滾滾紅塵》的電影製作人看到了彭小蓮對上海精神氣質的準確把握，為她的下一步電影《美麗上海》投入了“巨資”（彭小蓮語），並請來了王祖賢和顧美華參演。
第二部作品的故事從弄堂進了花園洋房，世界各地的四個子女回家看媽媽，一家人的彼此積怨和相互寬容，令人回味無窮，在當年的金雞獎拿下四座大獎。
到了第三部，彭小蓮跨越時間地來到民國，把趙丹和黃宗英的愛情故事搬上銀幕，這就是《上海倫巴》。她帶著這部電影，去放給黃宗英看，黃宗英說：真像。
《上海倫巴》
小川紳介對彭小蓮的言傳身教，讓她對於電影有了不一樣的領悟：捉住那些蘊含人與生活本質聯繫的細節，把故事片拍出紀錄片的毛邊感，把空氣也拍到電影裡去。最重要的是，帶著你的情感。
電影、家庭、上海，諸多元素，共同成就第一無二的彭小蓮。
在這個流量的時代，我們似乎越來越難接觸到如她、以及其他潛心作品的，還能稱得上藝術家的電影人們，但是有他們在，才有電影的發展。
如彭小蓮的一生，似乎名利都不曾長久駐足，可是執著於藝術表達，執著於成為自我的一生，是何其的令人羨慕。
《人物週刊》採訪她的時候，曾問她：活著，你最在意什麼？
彭小蓮答：真實，自由思想。
彭小蓮導演作品必看
1
《美麗上海》(2004)
主演: 王祖賢 / 鄭振瑤 / 馮遠征 / 顧美華
類型: 劇情 / 家庭
特殊時期的變故，讓一家四兄妹經歷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有的在西北蹉跎，有的在貴州經歷不幸的婚姻，有的則遠赴美國，當他們回到上海的花園洋房，彼此的相見似乎格外複雜。
2
《我和我的同學們》(1986)
主演: 布蘭 / 周京舟 / 楊春雷
類型: 劇情 / 運動
班裡的籃球主力即將轉學，班長推選了新的體育委員布蘭，繼續組織和外班的籃球賽，不料因為孩子們的矛盾，籃球賽前景居然堪憂起來……
3
《假裝沒感覺》(2000)
主演: 呂麗萍 / 孫海英 / 鄭振瑤 / 周文倩
類型: 劇情
通過石庫門裡一個普通市民家庭裡發生的故事，從生活、婚姻、愛情等方面展現了三代女性處理問題的不同方式，折射出時代的變遷。呂麗萍和孫海英的表演極為出色。
4
《上海倫巴》(2006)
主演: 袁泉 / 夏雨 / 管藝 / 崔傑
類型: 劇情 / 愛情
溫婉的上海，狂熱的倫巴。根據趙丹和黃宗英當年的愛情故事為藍本，再現了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一段影壇佳話。動盪的視覺下，兩個小演員一再擦肩而過……
5
《請你記住我》(2018)
主演: 馮文娟 / 賈一平 / 黃宗英 / 徐才根
類型: 劇情 / 愛情
縣劇團的名角彩雲來到上海追逐明星夢，卻發現現實未必如自己想象的美好。青梅竹馬的阿偉，作為攝影助理正在拍攝趙丹和黃宗英的紀錄片，前輩的愛情，似乎正在重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