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彭小蓮導演，她的《假裝沒感覺》可以稱著上海女性列傳

第五代出身的彭小蓮英年早逝，她留下的電影，記錄了一個時代，融入了她的思考，她雖已離去，但她留下的影像，卻珍藏著她的漫熱的內心。

走近她電影裡的視角，去感受她對世界尤其是她對上海的理解，我們會發現她的靈魂的祕密。

2002年彭小蓮導演的電影《假裝沒感覺》正可以作為一部感知彭小蓮精神世界的窗口，以此作為我們對她的紀念。

上海是一個女性化的城市，所以寫出舊上海最深刻底蘊的是女性（張愛玲），當代上海最知名的作家是女性（王安憶），連上海導演中都是女性居多（黃蜀芹，史蜀君，李莉等）。彭小蓮屬於第五代導演，上海作為她走出電影學院之後的工作場所，使她沒有走上一條第五代通常意義上的從鄉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始終活躍在上海的鋼鐵森林中，關注著上海屋簷下的芸芸眾生。《假裝沒感覺》正是一部女性觀察上海的影像記錄。

影片的英文名叫《上海女性》。一個感受過上海文化氛圍的人，都能切身體會到上海女性在這個城市的各個層面的巨大的影響力量。本片的視點是女高中生阿霞。她有一個不幸的家庭，爸爸有外遇，媽媽帶著她寄生在外婆家中，備受冷眼，無奈之下，母親再嫁，因不能忍受上海男人的小雞肚腸，再次搬到了外婆家。最後，母女倆終於在上海的一角，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儘管這個家裡沒有男人，但已足以讓備受冷眼的阿霞母女倆感到了由衷的幸福。

影片給我們展示了上海的三代女人外表不同、年齡懸殊卻具有一脈相承的堅韌精神的系列形象。

由鄭振瑤扮演的外婆形象，開始的時候並不討人喜歡，對母親帶著女兒搬到家裡來冷言冷語，但是，當後來兒媳婦對母親又是這般話中帶刺加以指責的時候，外婆堅決地維護著母親，而阿霞在向母親傾洩的時候，外婆更是站在母親這一邊，甚至不惜責罵她的外孫女。外婆的柔情的一面，在影片中逐層展開，突破了她的生冷的外殼，使我們感受到這個城市外在冰冷下溫情的傳統的一面。

由呂麗萍扮演的母親，是最無辜的女性，在她的身上包含著容忍、堅毅、識大體的優良品質，但是，上海男性缺乏與之相匹配的素質，前夫外面搭上女人，後夫連洗澡水都要斤斤計較，典型的一份上海男人的猥瑣嘴臉。在這個城市裡，連容納一名上海女性的最低生存要求的男人都沒有，實在是這個城市的悲哀。但是母親沒有向這個缺乏陽剛的城市屈服，她的堅毅與承受力出乎意料，當後夫如此傷害著她的自尊心，她竟然那麼泰然自若地帶著女兒再次離開了那個刻薄的家庭，這也是電影裡最為動人而精彩的一個段落。面對著生活中的不如意之處，母親的不妥協的精神，使我們感受到了上海女性身上的那種頑強的韌勁，可悲的是這個城市的男性素質，永遠無法與她們的偉岸相仿。

而影片中的女兒阿霞的形象，同樣帶著與眾不同的堅定與泰然。小小年紀，就遭受了家庭的變故，但是，她依然充滿著陽光，我行我素，樂觀向上，從不畏懼。她的身上，有著外婆與母親身上的堅毅的影子。對男同學的照顧與憐憫，她嗤之以鼻，對看不慣的後父的行為，她堅決頂撞，甚至她還與她相濡以沫的母親為了偷看她的日記而大吵大鬧，而一旦意識到母親背後的艱難的時候，她騎著自行車，向母親表達女兒的那一份潛藏在鬥嘴之後的愛。在她的身上沒有哀哀慼戚的問題家庭孩子的那種病態的傷感，而是以一種樂觀的精神，對付生活中的每一個困境。這樣的形象，在中國電影中並不多見，而她與母親的那種爭吵中有共識、對立中有扶持的獨特感情方式，也被電影以一種細節化的描寫真實地揭示出來。

因此，說本部影片是上海女性列傳，應該沒有異議。

我們更應該看到，上海更是一座世俗的城市，一座艱難的城市。

近年來，上海日益受到電影的重視。我們不應該忘記，當西部片盛行的時候，上海題材電影幾乎無人問津，但隨著港澳電影對上海的重新發現，上海再次出現在電影的鏡頭裡。

彭小蓮到上影執導的第一部電影是一部農村片，那個時代，正是第五代導演集體到鄉村裡尋找靈感的時候。

後來彭小蓮一直把鏡頭對準上海，執導了稱為上海三部曲的系列影片。

相比那些表現上海的時尚、新潮、靚麗的電影，彭小蓮始終把鏡頭低調地對準上海的陋巷后街。

幾乎一個外來導演，一表現上海的時候，就要表現外灘，表現東方明珠。一些西方導演，更是看重了上海的未來感的一面，如科幻電影《代碼46》、《紫外線》都以上海為背景。但在彭小蓮的這部電影中，一直到最後的一個鏡頭，才出現了窗子外的東方明珠。其中有一個鏡頭，從那些高樓大廈搖下來，最後還是表現那些蟄居在高樓下的簡陋而雜亂無章的住宅樓，可以說影片固執地認為，上海是一個世俗的城市。

因為電影還原了上海作為世俗城市的基調，所以吃喝拉撒睡，始終成為影片關注的焦點。這裡沒有什麼靚麗的豪宅，沒有登高金茂大廈揮灑的都市瀟灑，納入鏡頭裡的，是人來人往的筒子樓，是自行車佔據主角的街道，是擠在一處的狹窄的居民區，是母親為了一個臉盆被軋壞而湧上的惋惜之情。家庭裡討論的，也始終是空間的爭奪，是金錢的開支。母女倆住在外婆家，開始是外婆不冷不熱，後來是舅媽的不鹹不淡，關鍵原因還是生存空間太擁擠了，稍有風吹草動，就是對別人生存空間的掠奪，所以這種家長裡短中，總是緣於空間的爭奪，就像熱帶雨林中藤蔓植物爭奪陽光一樣。在後父家，與後父的孩子總是磕磕絆絆，主要原因還是家裡的空間太小了，兩個孩子學習的時候，互相干擾，擁擠成為碰撞的前提。

城市的光鮮與靚麗是外在的欺騙人的一面，但真正的本質，正是本片中揭開的那種最樸質、最世俗也充滿著艱難的沒有浪漫的生活。影片中阿霞提到邀請男同學侃侃去麥當勞，這是這種艱難生活裡唯一閃現的現代時尚生活的一角，但是，連洗澡水都要剋扣的艱難生存狀態下，那種麥當勞的都市生活，實在是一種不合拍的不協調的奢侈。生存佔據了生活的第一要義，其它的諸如隱私之類的東西，都難以有立足的土壤。影片設置了一個母女衝突的細節，就是母親偷看了女兒的日記，阿霞大發雷霆，從理論意義上講，女兒的確有維護自己隱私的權利，也有理由向母親大光其火，但是，女兒在外婆的教訓下，很快明白，在生存第一的境況下，奢談什麼隱私，去要求母親尊重女兒的人格，實在是不合時宜的，所以女兒很快原諒了母親，並且騎著自行車，追趕母親乘著的公共汽車，掀起了電影的一個情感的高潮。影片在一個低調的突出生存艱難的前提下，把城市的外在豪華與所謂尊嚴、隱私之類的東西，都統統摒棄在正視的範疇內。

在這一點上，的確體現出電影的那種現實主義的可貴精神，它沒有鸚鵡學舌地用一些高深莫測的舶來口號諄諄教導，而是還原生活中最本質的部分，並且諒解地表現它們。電影中的不故作高深的平民思想令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