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的時代之謎

2014年彭小蓮導演帶我去上海淮海路轉。只有一張背影。 (王小魯供圖/圖)

聽聞彭小蓮於6月19日上午10時病逝,我在11時收到消息,是一個報社的朋友發給我的。我的震驚在於,我與她交流甚多,有時候每天都在微信上共享信息,但我絲毫不知道她病重至此。查了一下微信聊天紀錄,她最後一次發給我微信是5月25日,發的是南京某大廈失火的視頻。其實我後來瞭解到,那時候她已經病情深入無法說話,而我竟毫無所感,在她20天的沉寂中,我竟然忙於瑣事沒有去短信詢問。聽聞她去世的消後我很是自責。當然我現在明白,彭導其實並不希望朋友們看到她的病容。

上影廠嚴明邦先生髮給我彭導最後的文字,一部叫做《入住癌病房》的中篇小說,算是讓我瞭解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光。這小說就像她的其他小說一樣,將虛構和非虛構有機融匯在一起。小說女主角是一個光頭。“光頭”進入病房時,被病友看出來她身上穿的是名牌。於是開始了對話。

“儂穿得嘎好看,做啥啊?”

“做啥?做人!都要死了,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但是當光頭換上病號服,馬上和大家都一樣了,甚至比他們更醜。而到了吃飯時間,病人家屬來送飯,有的在吃清蒸甲魚,說是這時光不吃啥時候吃。而光頭只能訂飯。於是病友又開始和她對話了。

“儂屋裡廂沒有人送飯的?”

“屋裡廂的人都死光了!”

“朋友呢?”

“他們不欠我的,幹嘛要去麻煩別人。”

“小人都出國去了,是吧?”

“斷子絕孫的!”

於是病友們要將飯分給她。“光頭徹底崩潰,那些充滿同情的目光,把她原來的驕傲打得遍體鱗傷,她就像一個孤兒被遺棄在這裡,怎麼可以這樣,她不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慣了,有錯嗎?”

彭導沒有自己的住房也沒有家庭,也許是年輕時的貌美和才華無人匹配?那小說將彭導的氣質準確傳達了出來,說話直爽強勢,但內在其實十分退讓,充滿了對於他人的善意理解。

彭導後來出書速度迅速,幾乎每年一本,她都會第一時間寄送給我,我往往將其擺在書架上留待以後研究,所以不能給予她及時回饋,我想她也許是失望的。有一次我們和史蜀君一起吃午飯,席間史蜀君說要送我什麼書,彭導馬上說,不要送,他不讀書的!我一聽很是著急,馬上為自己辯解。

但其實彭導經常將她認為好的書郵遞給我,我相信她也會將書郵遞給其他人,因為她和我說過,書和電影碟片,看完了就應該馬上送人,不然佔地方。最近一年她強烈推薦給我的是錢滿素的《愛默生和中國——對個人主義的反思》以及景凱旋的新書。

彭導的朋友也許很多,但與她的交往中我感受到特別的親切。我記得她曾用一天時間帶我在上海淮海路、五原路一帶遊覽。記得我們去丁香花園,她說她小時候放學會在這裡玩耍,等父親彭柏山下班。她對我的幫助也非常無私,這裡不能一一記述。更多的是關於精神層面的交流,今年上半年她勸我抓緊做一些平時不能做的事情,可以沉潛閱讀,做一個更長遠的寫作計劃。她說她自己反正現在電影難拍,乾脆做點別的,她開始研究鍾叔河,打算為鍾老寫一部傳記,她傳達了沉浸在材料和文字中甘之如飴的感覺。

她在生命的最後拼命寫作,意味著她對於文字的強烈依賴,她一直用文字用電影克服自己生命的焦慮。彭小蓮其實是第五代導演中創作比較早的,製片廠時代獲得導演資格是要熬日子的,彭導說,我拍片比張藝謀都早,在今天的電影創作者是不能體會這句話的含義的。但是北京電影學院78級中分配到上海的同學,走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北方第五代導演的敘事路線,所以當時有南北第五代美學之爭。彭導最早拍的《我和我的同學們》被稱為傳奇。謝晉看了這部片子後說,中國電影鏡頭終於會“動”了。

彭小蓮的時代之謎

彭小蓮和謝晉(1988年攝)。 (王小魯供圖/圖)

謝晉導演對彭小蓮多有提攜,而多年後,我的著作《電影政治》在上海書城做活動,我邀請了彭導和朱大可做嘉賓,因為我覺得在上海,學術界能談電影的而電影界能談文字的,大概他們兩位是最佳人選。等他們坐定後,我忽然發現,我無意間搭建了與歷史深刻相關的格局:彭導維護謝晉,認為上影廠被拆可惜;朱大可則認為應該拆,他1980年代以反謝晉敘事模式知名。所以他們果然爭吵了起來。那時候學術界認為南方的第五代沒有北方那麼革命,上海的研究者也為北方的導演鼓吹,而認為上影廠是好萊塢的大本營。這一段歷史特別有趣,後來當事人都多有反思。

彭導的作品最知名的,大概是《假裝沒感覺》和《美麗上海》了。其實她後來寫了很多劇本,也拍了很多片子,但都因為各種原因不夠理想,大家一般並不知曉。當她的第五代同學在北京財源廣進的時候,上海的電影產業相比太沉寂了,有一次我建議她到北方找錢,因為北方熱錢特別多,她說,要找就找多一點,“我再也不想拍窮片了!”

彭小蓮說她每天游泳,“當導演就要體力好,不然這個年齡拍不動了”,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其實她已經六十多歲了,雖然她看起來還是年輕有活力。我曾幫彭導找錢,找到了她當年的崇拜者樓為華先生,在北京的一間辦公室裡,樓先生讓手下幾個分公司聯合湊出一千萬。我記得當時彭小蓮馬上說,不行,不夠。出來的路上我向她抱怨,說你先答應下來,不夠以後再想辦法嘛。她很是懊悔地說,以後這種事你幫我說就行了,我一說話就出錯,我太不擅長這些了。

可惜那次合作未能成功。她也曾說過希望我去上海跟她合作劇本,但也都沒有成行。大家都很忙,聽不到彼此的聲音。她最後一部片子叫做《請你記住我》,電影的一部分美術她希望塗鴉藝術家齊興華來幫忙,我通過朋友幫她找到了,他們合作據說很愉快。後來片子做成了,有兩三次試片,她要我來看,但很奇怪,我都因事錯過了,她也表示特別失望。片子上映後,她說這次一定要有點反響,但聽話音,其內心並不自信。她說,小魯你一定要來看。我在北京找不到方便的場次,排片略等於沒有。她說,我讓北京朋友幫你查查,果然查到了,但我恰好處於生存的忙亂中,我讓朋友代我去看。朋友去了,在相對偏遠的高碑店的一家影院,她告訴我,整個影院只有她一個人在看。“如果我沒有買這張票,這場放映就取消了。”

《請你記住我》講述了趙丹和黃宗英的往事,我一直以為黃宗英已經不在世了,其實她當時還活著。老演員於藍和田華在公眾場合亮相比較多,為何一直不見黃宗英蹤影?彭導和我討論過為什麼會出現這個現象。

雖然沒看《請你記住我》,但聽反饋,片子拍得也並不盡如人意。彭導曾經跟我傾訴,她一直很努力,但她的電影並沒有越拍越好。為什麼沒有拍好,她是有自己的解釋的,她認為她拍片子時內心考慮得太多,所以不知道怎麼表達了。為什麼考慮那麼多,她考慮的都是什麼?一個有才華的人,而且如此勤奮,為什麼沒有進步?這簡直就是一個時代之謎。

王小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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