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與王世襄談做菜

烹飪技巧 汪曾祺 王世襄 醬油 藝文拾趣 2017-06-06

汪曾祺曾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因為他的文章裡有一種文人雅士的閒適、恬淡和從容。今日再讀汪曾祺,我們更願意稱他為“生活家”。據作家蘇北回憶,汪曾祺去世時,他的家人為每位來送行的人發了一份汪先生的手稿複印件,那篇手稿的題目就叫《活著真好呀!》,汪曾祺實在是熱愛生活、熱愛美的,他是作家中少有的特別熱愛世俗生活的人,他熱愛一切勞動以及勞動所創造的美,包括飲食、風俗和一切生活中的藝術。

汪曾祺的烹飪手藝在當時文藝圈子中很有名。所以每當有港臺作家或者外國汪曾祺研究者來北京採訪汪曾祺時,中國文聯不安排來賓在賓館就餐,而是直接讓客人在汪曾祺的家中就餐。一次一個法國客人來採訪汪曾祺,汪曾祺為其做了道鹽水煮毛豆。那位法國人第一次吃鹽水煮毛豆,竟然連毛豆殼都吃了下肚。還有一次一位臺灣作家訪問汪曾祺,汪曾祺為其做了道揚州菜——大煮乾絲。那位客人最後不僅吃完了乾絲,連湯汁也喝得精光。

汪曾祺作為大廚最開心的事就是所做的幾道菜被客人全部吃光。

汪曾祺與王世襄談做菜

正在做飯的汪曾祺

汪曾祺在《學人談吃》一書的序言《食道舊尋》中提及對於王世襄先生做菜的評價:

學人中有不少是會自己做菜的,但都只能做一兩隻拿手小菜。學人中真正精於烹調的,據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世襄以此為一樂。有時朋友請他上家裡做幾個菜,主料、配料、醬油、黃酒……都是自己帶去。據說過去連圓桌都是自己用自行車馱去的。聽黃永玉說,有一次幾個朋友在一家會餐,規定每人備料去表演一個菜。王世襄來了,提了一捆蔥。他做了一個菜:燜蔥。結果把所有的菜壓下去了。此事不知是否可靠。如不可靠,由黃永玉負責!

客人不多,時間充裕,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愉快的事。成天伏案,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也是好的。因為做菜都是站著。做菜,得自己去買菜。買菜也是構思的過程。得看菜市上有什麼菜,捉摸一下,才能掂配出幾個菜來。不可能在家裡想做幾個什麼菜,菜市上準有。想炒一個雪裡蕻冬筍,沒有冬筍,菜架上卻有新到的荷蘭豆,只好“改戲”。買菜,也多少是運動。我是愛逛菜市場的。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學人所做的菜很難說有什麼特點,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飾,不勾濃芡,少用明油,比較清淡,和館子菜不同。北京菜有所謂“宮廷菜”(如仿膳)、“官府菜”(如譚家菜、“潘魚”)。學人做的菜該叫個什麼菜呢?叫做“學人菜”,不大好聽,我想為之擬一名目,曰“名士菜”,不知王世襄同志能同意否。

王世襄先生也在《答汪曾祺先生》一文中予以回答:

汪曾祺先生為《學人談吃》一書寫了一篇序言,點了我的名,不禁使我誠惶誠恐。首先是我才疏學淺,怎敢側身於學人之林。其次是講到我的幾點,有的雖確有其事,有的則為傳聞之誤,有的又言過其實。因此我不得不作一番解答了。

曾祺先生說我去朋友家做菜,主料、配料、醬油、黃酒……都是自己帶去。這確有其事。因為朋友家日常用的,或是為我準備的,未必盡合我意。例如,素油,我總要事先問一下是什麼油。如是菜子油,我就自己帶油去。因為目前菜子油還不能提煉得很純,入口就能辨別出它的味道,把菜的本味都破壞掉了。過去我就曾向幾家餐館提過意見,幾百元一桌的席,似乎不該再用菜子油了。再如黃酒,加飯固然好,北京黃也尚可用,所謂的“烹調料酒”就只能說不合本人的口味了。好胡椒粉這裡也難買到,因此出遠門總要帶些回來。香菜也須在農貿市場上選購,細而長的不如短而茁壯的好。做一盤炒鱔糊,如果胡椒粉、香菜不合格,未免太煞風景了。

序說我去朋友家做菜連圓桌面都自己用自行車馱去的,這是傳聞之誤,我從未這樣幹過。記得幾年前聽吳曉鈴兄說起,梨園行某位武生,能把圓桌像扎靠旗似的綁在背上,騎車到親友家擔任義務廚師。不知怎地,將此事轉移到在下身上。實在不敢掠美,有必要在此澄清,以免繼續誤傳。又說我提了一捆蔥去黃永玉家做了一個菜,永玉說把所有菜都壓下去了。這是言過其實。永玉夫人梅溪就精於烹調。那晚她做的南洋味的燒雞塊就雋美絕倫,至今印象猶深。永玉日常吃夫人做的菜,自然不及偶爾嘗一次我的燒蔥來得新鮮,因此他才會有此言過其實的不公允評論。

汪曾祺與王世襄談做菜

王世襄與夫人用了多年的菜籃子

王世襄擅長的燜蔥那道菜,又叫海米燒大蔥。關於它的來歷和選料,其子王敦煌曾有文《冬天的燜蔥》,因為這牽扯著王世襄的一段往事,他的一款拿手菜。王世襄《答汪曾祺先生》一文詳細記載描述了海米燒大蔥這道菜的做法:

汪曾祺與王世襄談做菜

黃酒泡海米,泡開後仍須有酒剩餘,加入醬油、鹽、糖各少許。

大蔥十棵,越粗越好,多剝去兩層外皮,切成二寸多長段。每棵只用下端的兩三段,餘作他用。素油將蔥段炸透,火不宜旺,以免炸焦。待色已黃,用筷夾時,感覺發軟,且兩端有下垂之勢,是已炸透,夾出碼入盤中。待全部炸好,推入空勺,將泡有海米的調料倒入,燒至收湯入味,即可出勺。

此是當年譚家菜館的常客金潛庵先生愛吃的菜,據說淵源於淮湯菜,不知確否。個人的經驗是如請香港朋友吃,海米須改為乾貝。因為香港海味太豐饒,海米被認為不堪下箸之物,難免一個個拋出來剩在碟中。還有此菜只宜冬季吃,深秋蔥未長足,立春後蔥芽萌發,糠鬆泡軟,味、質均變矣。

汪曾祺與王世襄談做菜

王世襄正在做飯

這款菜名是王世襄的叫法,也是他們全家人的叫法,可是隻在其為數不多的幾位老朋友中流行。更多的人,包括品嚐過這款菜的一些朋友,都把它叫作“燜蔥”。王世襄對蔥這種入饌原料,可謂是情有獨鍾。在他的飲食觀裡,蔥,確切地說是京蔥,佔有很高的地位。不但在烹製不少菜餚中,作為必不可少的佐料,還在他的拿手菜中,作為主料使用。凡是瞭解他的老朋友,沒有一位不知道這段佳話的。朱家溍、惠孝同、陳夢家、張蔥玉、傅中謨、黃苗子等等父親的密友,更是吃過不止一回了。哪怕王世襄的同事,包括那些小字輩的小朋友,只要是在他周圍轉悠的都吃過。張中行先生第一次和啟功先生去王世襄家,就非得點名讓王世襄請他吃燜蔥。不用說,想必是看了那本《學人談吃》,汪曾祺先生在序言中,提到了這款拿手菜。

王世襄學會做這款菜有年頭了,還是在他二十多歲那會兒,由他的表哥金潛庵先生傳授的。金開藩,號潛庵,是金北樓先生的長子,湖社創辦人之一,也是集中西精湛廚藝於一身的著名吃主兒,當年譚家菜館的常客。

京蔥在不同的時節,生長狀態也不同。因此分為小蔥、溝蔥、青蔥、大蔥和羊角蔥。王世襄當年選用的,就是京蔥之中的大蔥。但是並非所有的大蔥都能入菜,必得是在霜降之後、上凍之前,從地裡起出來的大蔥。因為只有在地裡經了霜,蔥質才會變得脆嫩可口,也只有這樣的大蔥,才能稱得上是上品大蔥。即使是最優質的大蔥,優質期也只能延續到來年的正月十五,此後大蔥的品質,就日趨下降了。

現在的市場上,對於不同生長狀態的蔥雖然還有區別,可是品質和以前已大不相同了。一方面,由於北京的氣候比以前暖和,往往到了霜降的節氣並無霜降,另一方面,培育方式亦有不同。以北京市場的供應現狀來說,真正產於北京的大蔥,又能佔有幾成,即便是京產的大蔥,和當年的大蔥又有幾分相似呢。大蔥越長越茁壯了,可是蔥白的脆嫩感不復存在,就是在深秋霜降之後,最優質的大蔥亦是如此。用其入饌,剝皮數層之後,依然挺拔且韌。入鍋油煸,即使炸透,用筷子夾起來一段兒,蔥段彎成U形,入口仍有嚼勁,根本不能把它嚼爛,原來那種入口即化的感覺,蕩然無存了。也正是從那時起,王世襄再也沒做過這款蔥菜了。

後來,章丘大蔥進入了北京市場。剛上市還不好買,有在餐飲界工作的朋友,不定怎麼弄來三棵五棵的,送給王世襄,按說這事兒好辦了吧。瞧它那模樣兒,比京蔥長何止一倍,尤其蔥白部分,又粗又白,挺老長,還特別嫩。拿在手裡,若是不小心能弄折了,從斷茬兒處會看見充盈的蔥汁。可有一樣,不能入菜。它太嫩了,一層層的蔥壁,若是生啖,口感極佳。不僅脆嫩,還有股甜味兒,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水果型的蔬菜。要是過油,麻煩就來了,火大了它煳;火小了,炸不透;火不大不小,蔥壁一層一層地往下脫落,炸著炸著,就把它炸散了。

就是因為它太嫩,不像京蔥那樣,適合過油入菜。也不能炸透,也不能炸軟,這個菜還怎麼做。

直到今天,海米燒大蔥,仍舊是記憶中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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