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題圖｜《戰爭之王》
文｜風馬牛 （微信公眾號：馮侖風馬牛）
像過去的很多美國總統一樣，特朗普上任之後，就把自己曾經做過的表態「一點點修正」。比如在控槍問題上，上世紀 90 年代，他支持的是嚴格管控攻擊性武器。到了競選和上任之後，他就盡職盡責地扮演了共和黨出身的總統該有的角色——多次公開表明「支持公民擁有槍支的自由」。
然而，即使有他旗幟鮮明的支持，美國最古老的槍支製造商雷明頓（Remington Firearms）還是破產了。美國人戲稱，這是「特朗普衰落」（Trump Slump）。作為一家歷史超過兩百年的老牌軍火商，雷明頓真的是因為「特朗普衰落」而破產嗎？
位置變了，態度也就跟著變化
「雷明頓」的招牌，起源於一個鄉村家庭小作坊。1816 年，23 歲的伊萊弗利·雷明頓（Eliphalet Remington）和家人一起，住在紐約的鄉下，經營一個農場。
當時，美國政府只是一個鬆散的邦聯，沒有實權。生活在鄉下也並不意味著悠閒，野獸隨時可能侵襲農場，政府和消防隊形同虛設，農場必須自備獵槍保護財物和生命安全。
伊萊弗利想買一把槍，又覺得市場賣的獵槍價格虛高，還經常啞火和炸膛，決定自己做一把。 他拿著自制獵槍參加當地射擊大賽，竟然獲得了第二名。伊萊弗利的槍一戰成名，狂熱的槍手們紛紛出價，想購買這把槍。伊萊弗利和父親一合計，家庭作坊「雷明頓」就開業了。
憑藉高超的手藝和嚴格的品控，雷明頓很快成為當地制槍業赫赫有名的品牌。 1845 年，雷明頓獲得了第一份政府合同，同年製造了美國曆史上第一個實心鋼材質的槍管，把美國步槍帶入鋼製時代。
到了美國南北戰爭時期，伊萊弗利已經垂垂老矣，他的三個兒子帶領雷明頓急速擴張。當時一支雷明頓步槍售價 16 美元，在 4 年戰爭期間，雷明頓一共生產了價值近 300 萬美元的步槍。為了保證按時交付訂單，雷明頓所在的伊利昂鎮常常連續幾周燈火通明，整個鎮的男性都在為雷明頓趕工。無論在是在北方美利堅合眾國，還是在南方美利堅聯盟國，雷明頓都成為重要的供應商。
「預測未來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創造未來。」
1865 年 4 月，戰爭結束，雷明頓的名氣已經隨著戰報傳到歐洲國家，雖然美國的戰火已滅，雷明頓又搭上了歐洲的商船，槍支遠銷瑞典、法國、西班牙等等國家，僅僅與法國就簽下了超過 1100 萬美元的合同。如此大的訂單體量，讓雷明頓敢於在 19 世紀 70 年代擴大規模，僱員達到 1850 餘人，擁有超過整個英國的槍支生產能力。
好景不長，德國、法國利用地緣優勢，紛紛建立起軍工廠，雷明頓槍支的出口訂單銳減。為了養活一大堆工人，雷明頓開始追求跨界，他們建造了第一批時速超過 15 英里的有軌電車，也研究巴克斯特蒸汽運河船，甚至做出了一種有兩個木質車輪的簡易車輛，催生了自行車產業。不僅是運輸工具，雷明頓還把觸手伸進了日常設備，比如縫紉機和打字機。這一時期，雷明頓的創造力被生存逼到了頂點，平均每週都能獲得 4 項新專利。
即便如此，雷明頓的經營狀況仍江河日下。過多的發明專利分走了原本集中於槍械的現金流，一場大火摧毀了縫紉機工廠後，雷明頓陷入困境， 1886 年，雷明頓宣佈破產。次年，雷明頓被私人投資公司收購，家族式管理退場，進入現代公司管理模式，從此開始了輾轉於各個投行的顛簸命運。
雷明頓打字機
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公司後，雷明頓首先迎來的，是一個「天時地利」的增長期。
1898 年美國-西班牙戰爭開打，雖然戰場遠在菲律賓，雷明頓仍然以過硬的招牌獲得了 10 萬支槍的訂單。隨後，歐洲各國家都忙著擴充軍備，雷明頓再次搭上歐洲大商船。
一戰期間，雷明頓重現了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增長奇蹟。先是花了 100 萬美元大舉購地、建廠，隨即將工人擴張到 15000 名，即便如此，工廠也不得不 7×24 小時連軸轉，才能勉強應付鵝毛大雪般飛來的訂單。
一戰結束後，雷明頓再沒踏進「跨界創新」的陷阱，一旦訂單減少，工廠僱員也隨之減少。不僅如此，為了熬過 1930 年代的大蕭條，雷明頓還將正在盈利的收銀機制造業務賣給國家收銀機公司。也是在這一時期，雷明頓被賣給了杜邦集團，這是一家比雷明頓還要古老的炸藥和化學制品公司，對全球市場有著敏銳的嗅覺。
在杜邦集團的授意下，雷明頓精簡人員，翻新老舊設施，拆除廢舊建築，在整個美國都因為大蕭條而蒙上灰色陰影時，雷明頓卻和杜邦一起，整頓一新，等待戰火再次點燃。果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來自英法的槍支彈藥訂單猛增，美國政府也開始大量購置軍備。在 1940 年代前期，雷明頓為美國政府提供了超過 100 萬支步槍。
做炸藥的杜邦，不會放過任何一點火星
二戰結束，鐵幕降下，美蘇軍備競賽轉向重武器，雷明頓不得不探索一條沒有熱戰驅動的全新生存之路。按照過往經驗，槍支訂單將大量減少，雷明頓率先辭退了大部分工人，縮減生產規模。
在杜邦集團的指點下，雷明頓察覺到，客戶主體已經不是財大氣粗的各國政府，而是美國國內的中西部農民和槍械愛好者。為此，雷明頓不僅開發出經典的旋轉後拉槍機步槍 Remington 700 型狩獵步槍系列、 XP-100 手槍以及半自動霰彈槍 11-87 ，還轉換思路，開發了用於狩獵和運動的專屬服裝和彈藥。
為了彌補政府訂單的損失，雷明頓重拾創新熱情，研發了一種以「彈藥筒驅動的螺柱型驅動器」，可以把螺柱固件燒成各種形狀，在戰後的大規模住房和建築熱潮中極受歡迎。但戰爭的時代已經過去，即便已經如此努力，雷明頓的收入還是不可與 20 世紀上半葉同日而語了。
1993年，杜邦集團宣佈，將雷明頓賣給私募股權控股公司 CD&R（Clayton, Dubilier ＆ Rice, Inc .）。杜邦集團的抽身看起來只是一樁常見的買賣，但此後雷明頓的遭遇，卻表明杜邦放棄雷明頓並非一場簡單的交易。
值得一提的是，CD&R 持有雷明頓一共 14 年，正值美國互聯網高速公路打通的關鍵時期。藉助互聯網，有關槍支的信息被更快、更多地傳播，通過全美步槍協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不遺餘力地宣傳，擁槍的人瞭解到了更多雷明頓的競爭對手們的產品。
僧多粥就少，即便從 1990 年代後期開始，槍支銷量緩慢回升，雷明頓的業績依然低迷。
2000 年，共和黨人、全美步槍協會會員喬治·布什上臺，美國國內關於出臺槍支管控法案的壓力驟然減輕，普通民眾購槍的動力也隨之削弱，受此影響，雷明頓連續 3 年沒有對外公佈銷售業績。CD&R 顯然沒有杜邦集團的專業判斷力，在此期間，雷明頓一直不溫不火。
2007 年，CD&R 突然宣佈，將雷明頓作價 3.7 億美元，賣給另一傢俬募股權公司瑟伯羅斯（Cerberus Capital Management），其中包括高達 2.52 億美元的債務。
和苦苦維持雷明頓金字招牌的 CD&R 不同， 瑟伯羅斯買下雷明頓圖謀不小。幾乎是接手雷明頓的同時，瑟伯羅斯就驅使其買下步槍製造商 Marlin Firearms ，並與其它兩家槍械製造商 Bushmaster 和 DPMS Panther Arms 一起，改名為自由集團（Freedom Group）。
這是私募股權公司慣用的手段，將幾家規模不一的同行公司捏合在一起，取長補短，以最快速度把賬面運作漂亮，最好還能推出一些出名的產品提高估值，隨後便伺機賣出獲利。這個辦法或許能最快地為瑟伯羅斯撈金，但對於一家陷入增長和創新困境的老牌製造商來說，毫無益處。
創造利潤，而非價值，才是瑟伯羅斯的宗旨
不幸的是，瑟伯羅斯還是這麼做了。為此，他們特意請來了羅伯特·納德利（Robert Nardelli）擔任雷明頓的 CEO 。納德利最為著名的經歷有兩段，第一段是在通用電氣工作長達 20 年，最終因競爭董事長兼 CEO 失敗而離開；第二段則是在克萊斯勒，納德利主導了克萊斯勒被瑟伯羅斯私有化的進程，但最終以克萊斯勒破產告終。
納德利不愧是經歷過兩家破產公司的人，一接手雷明頓，不看行業性質，直接從成本管理下手。零部件不論重要與否，大部分被外包給競價最低的公司，經驗豐富但工資高昂的老員工紛紛被辭退，就連客服部門也被精簡，導致雷明頓的客服電話總是無人接聽。
成本管理還沒出「成效」， 2012 年，桑迪胡克小學突發大規模槍擊事件， 28 人死亡，包括 20 名兒童。事後人們發現，凶手亞當·蘭扎所使用的，正是雷明頓 AR-15 式步槍，一時間雷明頓和槍支管控陷入輿論漩渦。
桑迪胡克小學的惡劣影響還沒散去，雷明頓又被接二連三地曝出看家產品 Remington 700 會自動射擊，已經導致至少一名 15 歲少年和一名 16 歲少女過世。雖然雷明頓堅稱「這是人的問題，而不是槍的問題」，但由於死者家屬超過 1 億美元的索賠，雷明頓還是宣佈召回 500 萬件扳機。
在納德利的管理下，雷明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儘管此後雷明頓為了賠償，不惜揹負 9.5 億美元鉅額債務，卻難以再次擦亮雷明頓在美國消費者心中的金字招牌了。
2017 年，號稱是槍支行業「真正的朋友」的特朗普上臺，擁槍的民眾放心了，槍支行業再次回到正常的銷售狀況。奧巴馬的禁槍壓力一解除，槍械製造商們才發現，整槍市場早已飽和，在真正有需求的零部件市場，雷明頓卻自己砸碎了口碑。債務重壓之下，2018年3月25日，雷明頓宣佈破產。
細數雷明頓的兩百年基業，始於對質量的堅守，又終結於消費者對品牌的不信任。在美國兩黨看來，控槍是憲法第二修正案下的拉票工具，誰掌握了全美步槍協會，誰就有了更大的贏面；在雷明頓之類的槍支製造商看來，槍械只是一種普通的工業產品，賣得多就能賺得多。
然而，槍械一旦售出，便是武器，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宣佈破產後，雷明頓將再次在各大投行手中輾轉，但如果再找不到針對供過於求、品控不嚴的解決辦法，其衰落也仍將繼續。即便「兩百年老店」的口號喊得再響亮，做出老店的那個人和那個時代，終歸已經不在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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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毛洪濤 主編｜王滔
編審｜陳潤江 顧問｜王淑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