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女廚(傳奇故事)

農村 鯉魚 白酒 手工藝 長吻鮠 鯽魚 萵筍 辣椒 溜溜球的春天 2019-04-05

鄉廚,大多由男性擔任。我們那一帶農村,卻有一個女廚子,不論男女老幼,都稱她許三嫂。她個頭不高,四肢也不健壯,可壘灶、挑水、殺豬、宰羊等體力活,樣樣難不倒她。幹活累了,她也像男人一樣裹葉子菸抽,喝燒酒。她喝燒酒特別有趣,不要下酒萊,抓一大把幹辣椒放面前。喝一口燒酒,往嘴裡扔兩個千辣椒,別人看著,都辣得難受,許三嫂卻嘖嘖地咂嘴,連呼,過癮,過癮啊。

許三嫂是個很隨和的女人,唯獨幹活的裝束不能含糊。我對她有印象,已是20世紀的60年代。

那時,村裡不少婦女仍穿自紡自染的土布,而許三嫂已玩起了機制布。不冷不熱的天,她上身穿從右邊捆下去的陰丹布短裝,下身穿黑色的燈籠褲,褲腳紮在白色的襪子裡,腳上套一雙尖口小布鞋。她的頭髮任何時候都梳來盤起。天冷了,在頭上包條黑帕,在陰丹布外面套件灰色對襟棉褂。

她備有兩種圍腰,一種是藍底白點子的,做白廚時拴;另一種為白底紅點子的,做紅廚時用。

一攪到廚活,許三嫂就高興得睡不著。她很要面子,弄出來的菜,得到客人誇獎,她會高興得像個小姑娘,哼著小調,舞著鍋鏟,那雙尖口小布鞋,也得意地在原地來回倒騰。

然而,鄉村請許三嫂做廚的人不多。原因是許三嫂弄菜,過分強調色香味美,數量明顯不足。其實這不能怪她。

農村窮時,一桌席,主人家頂多給廚子兩三斤豬肉,有時甚至更少,就要你弄出一桌所謂九大碗。就是芹菜、萵筍、蓮花白等大路菜,也不能隨便用,也要花錢的。那時的農村人特別能吃,許三嫂手藝再好,也難為無米之炊啊。因此,窮家有紅白事請她的少,只有那些有錢又比較大方的富戶才請她。

上至龍泉驛,下至資陽,許三嫂的名氣響吶。

據說許三嫂做廚,早在解放前就開始了。她常年在富戶人家走動,工錢掙得多,不知不覺學會了許多闊家婦女的做派,如抹口紅、抽菸、推牌九等,她都會。許三嫂長相稱不上美,但細皮白肉,又愛乾淨,在逮著只麥蚊,也非要辨出個雌雄來的鄉村,很容易招致閒言碎語。

許三嫂反擊的招法很簡單。每次遠行歸來,走到村口,見有人一伸一縮地張頭觀望,許三嫂就故意停下,掏出裝滿碎銀的布口袋,在空中抖幾抖。然後高聲喊,老孃又掙到錢囉——掙字的尾音拖得老長,很暖昧,也很有挑釁性。

那些嚼舌頭的人聽了,反倒奇怪地都憋得大氣不敢出。

有一年冬天,老拐的老婆病重,想吃魚。老拐攜了魚罩下到尺多深的水田裡捕魚。魚罩上小下大,呈圓錐形,用棍篾編制。捕魚者腋下挾一根頂梢留有筢齒的長竿。筢齒劃過水面,若有魚跑動,自然會躥起渾水。這時捕魚者提著魚罩,眼疾手快地罩向渾水,怕魚跑掉,還將魚罩向下壓實。

老拐忙活了半上午,臉冷成豬肝色,牙齒凍得打架,卻連魚蝦蝦也沒逮著一條。正暗自垂淚,許三嫂來了。許三嫂問老拐傷啥子心?老拐說,婆娘陝不行了,臨死前想吃回魚。老拐的女人從不說許三嫂的壞話。許三嫂感恩,就說,我回家拿點東西,我給嫂子做魚,讓她吃個夠。

許三嫂拎了根小口袋來。裡面並沒有魚,只是一包麵粉、一小包白糖,還有一些姜、蒜等物。許三嫂徑直走向病人,俯身問,嫂子,你想吃多大的魚?老拐的老婆有氣無力地回答,別逗我了,哪有魚啊,不過,真有魚的話,一斤多重的鯉魚最好。許三嫂點了點頭,就鑽進了老拐的灶房。

老拐跟進來問,你開啥玩笑,我家哪有魚?許三嫂一邊在碗櫃裡翻找,一邊叮囑,老姐子的腳已經涼了,你趕快幫她捂著。不然魚做好了,老姐子說不定真的就走了。

眼看著同甘苦一生的妻子不行了,老拐埋著頭,傷心地落著淚。這時,老拐的女人,忽然聳動鼻翼幽幽地說,聞到魚香了!話音剛落,就見許三嫂端著盆子進來。盆子裡果真有一條鯉魚,一兩斤重呢。那魚有頭有尾,有鰓有鰭,鱗片清晰,魚香四溢……女人這病,說白了,是餓的。幾塊魚肉下肚,身上就有力氣。她輕輕坐起來,喊老拐也嚐嚐。

許三嫂笑了,申明這魚可不是真的,是灰面加泡菜等料做出來的,你老拐吃了可別罵人。老拐先是看呆了,拿起筷子嚐了嚐,果然如真魚一般,連呼好吃,好吃,比真的魚還好吃。

許三嫂用手藝救了老拐老婆一命的事,在村裡傳開,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定是許三嫂施了啥魔法,老拐沒看出來罷了。

原來許三嫂常在富家走動,經常遇到一些難題。有的要吃齋唸佛,可對大魚大肉又難以忘懷。許三嫂便試著用素菜給他們做“大魚大肉”。做多了,手藝日臻化境,竟然以假亂真,大受歡迎。

這手藝若放到今天,許三嫂說不定會被敬為一方神聖呢。但當時的許三嫂,覺得這是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所以,對村人的懷疑,許三嫂也不計較,只哈哈一笑。信也罷,不信也罷,無所謂啊。

傳說1970年,許三嫂的公公滿八十做生。廚事自然由兒媳主持。客人不多,坐了五桌。桌上有一道魚菜。魚是鯽魚,每條重約二三兩,沒去鱗片,也不破肚,油炸後,金光閃閃,入口一嚼,魚刺、魚骨與魚鱗竟然化碴。

在讚揚許三嫂好手藝的同時,也悄悄有了另一種說法。說許三嫂用獨門絕技,把魚炸到一定火候,對著魚嘴一吸,尚未凝固的魚肉,便趕著趟子溜進了廚子的肚子。這樣一來,客人吃到的只是空殼。還有人說,看見許三嫂的公公,為此大發雷霆,責令兒媳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悔過認錯。

這事成了許三嫂的心病。總之,那年以後,她再也不做廚了。最初,她逢人就解釋,說咋會呢,我一個廚子,走哪裡吃哪裡,啥好東西沒吃過,能在乎一點點魚肉?見大家並不真心聽她解釋,她更傷心了,覺得這恥辱是一輩子跟定自己了,從此便鬱鬱寡歡。

大約是1981年吧,生活比以前好些了,但吃魚還是困難。於是對帶魚香味的菜,我特別嚮往。身體微微發福、已近七十的許三嫂說,嗨,吃魚還不簡單,有白糖沒有?生薑好買不?我說不難。她又大咧咧地嗨了一聲,凡新鮮蔬菜,加生薑加白糖,鍋兒燒辣些,幾鏟子就成了。我按照她的方法一試,果然靈驗。原來要煎出魚香味的菜,兩樣東西不能缺,砂糖和生薑,好簡單啊。我不止一次想問問她,為公公做生油炸鯽魚那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我看來,把一條鯽魚炸來吃了裡面的肉,魚還能保持著原模原樣,簡直絕了!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畢竟這是許三嫂的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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