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有錢的中國名媛來說,購物早已不是去紐約的主要目的,帶不走的文化和藝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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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1期,原文標題《我帶中國名媛逛大都會》

文/阿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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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1期,原文標題《我帶中國名媛逛大都會》

文/阿瞞

對於有錢的中國名媛來說,購物早已不是去紐約的主要目的,帶不走的文化和藝術才是

去年5月,我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個工作機會,需要一名熟悉瞭解大都會博物館的留學生,帶國內高淨值人群參觀紐約,藝術專業優先,我便應徵了。

和老闆娘Karen見面之後,我才搞清楚自己的工作內容:給三名中國名媛當導遊,帶她們逛畫廊和美術館。

Karen叮囑我,這單導遊生意打的旗號,是她家最資深的藝術顧問,不是VVIP絕對不出來接活,要給客人營造出高端感。我在旁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接待的這三名客人來紐約主要是陪孩子參加夏令營,大半個月時間橫跨美國東西兩岸4個城市。在紐約的5天,媽媽們白天遊玩,傍晚接孩子回酒店。

到了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對於中國有錢的女性來說,購物早已不是來紐約的主要目的,帶不走的文化和藝術才是。她們此行的行程不僅包括參觀大都會博物館,我還為她們安排了切爾西畫廊區和紐約當代藝術美術館。

可夏天帶人逛大都會是個棘手的難題。

如果你在七八月份參觀大都會,你會以為自己來到了國內的博物館。目力所及,中國遊客遠遠多過其他遊客,一波又一波地湧向大都會北翼的丹鐸神廟,美東當地導遊和遊客們語氣誇張地渲染,美國人如何從埃及人手裡“騙來”這樣一座完整的神廟。

從2015年開始,中國遊客取代法國遊客,成為大都會海外遊客的主力。《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標題很直白:博物館是時候改變規則迎合中國遊客了。

2009年,中國赴紐約的遊客不足15萬;這個數字到2014年增長到5倍多,超過了74萬;如果沒有中美貿易戰影響,2018年紐約的中國遊客人數將會歷史性地突破100萬。這裡面,絕大多數中國遊客都會參觀位於第五大道的大都會博物館,而大都會一年的參觀人數,在2017年也不過735萬。前任館長湯姆斯·坎貝爾(Thomas Campbell)曾經親自在館內熱情招待一家中國企業的大型旅行團,每一年春節前後,大都會也會根據這一年的生肖屬相,排演相關節目。

無論何時,第五大道始終是中國遊客的天堂。然而第五大道可以以中央公園南端的59街為分界線,分成南北兩個世界。往南是購物的天堂,波道夫·古德曼和薩克斯兩大老字號奢侈品百貨品牌,蒂凡尼、路易威登、卡地亞的旗艦店一字排開;可如果你把目光投向北邊,第五大道位於上東區的一段被稱作“博物館大道”(Museum Mile),短短的一英里,匯聚了古根海姆美術館、新美術館和大都會博物館等9家世界級頂尖博物館。

媒體往往聚焦於中國遊客在第五大道南半段的一擲千金,卻鮮有報道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攜家帶口,在上東區沿途的博物館中流連。

怎樣在沒有任何特權的異國他鄉,給貴婦更好的旅行體驗?好在大都會算是我在紐約的第二個家,逛大都會,我有一百條路線。常來大都會的原因很簡單,它對紐約市的學生完全免費,免去了站在建議票價25美元的牌子旁邊,只掏1美元買票的窘迫。搭上紐約地鐵歷史最久也最容易出狀況的1號線上行到79街,悠閒地橫穿中央公園,在大都會待上一天,這是我平時打發週末的方式。

我安排的大都會之旅,第一站是大都會的副館,位於麥迪遜大道的布勞耶分館(The Met Breuer)。

和中國旅行團數量同樣膨脹的,是大都會的野心。布勞耶分館就是大都會激進變革的產物。對紐約市民來說,這種變革在2016年的感受最為明顯。大都會先是換掉了沿用多年,基於達·芬奇手稿的復古M字Logo,替代以純字母的紅色大字The Met,引起了民眾和媒體長達數月的強烈抗議;同時,大都會租借的惠特尼美術館舊址終於整修完畢投入使用,也就是布勞耶分館,成為專門舉辦臨時特展的分館。

自此,大都會成為了一個包括大都會主館、布勞耶分館、修道院分館三址的龐大博物館集團。也是在這一年,大都會憑藉三館吸引的700萬總參觀人數,歷史上第一次擊敗盧浮宮,奪走了2016年世界上最受歡迎博物館的稱號。

曼哈頓路況糟糕,時不時封街修路,三位客人毫不意外地遲到了半個小時。她們的年齡大概在35~45歲左右,保養得宜,打扮得很運動休閒,其中一位身上唯一的奢侈品點綴,是路易威登和傑夫·昆斯聯名推出的莫奈名畫雙肩包。團體裡各有分工,短髮的Y小姐是話事人,年紀最長,身家雄厚,自己名下有一家公司;另一位偏年長的L小姐偏好浪漫,她新買的別墅正在裝修,打算一邊逛畫廊一邊置辦些藝術品;剩下一位年輕的,是團體裡的開心果,偶爾幫忙拍照。

選擇從布勞耶分館開始行程,原因在於布勞耶分館少有遊客知曉,是絕對看不見旅行團的地方;而且布勞耶分館的所有展覽都是臨時特展,符合大部分遊客“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稀缺心態。

那時的我預料不到,赤字累累的大都會在2018年9月宣佈放棄布勞耶分館,將於2020年把展館轉租給另一家老牌美術館——弗裡克收藏(Frick Collection)打理;曾經熱情招待中國旅行團的湯姆斯·坎貝爾館長,因為經營不善和性醜聞在2017年被迫下臺;而這三位性格爽利的客人,也是我後來最懷念的一次帶團經歷。

我帶她們參觀的重頭戲,是剛剛開展的意大利“孟菲斯小組”創始人索特薩斯(Ettore Sottsass)的百年誕辰回顧展。這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不僅設計傢俱和建築,還會設計打印機、計算機、首飾,甚至還拍過電影。當我開始解說展品時,三個人齊刷刷掏出手機,我以為她們要拍照,停下來閃到一邊,然後發現她們都在看著我。我瞥了一眼,原來她們打開的是手機備忘錄,一邊拍照一邊記筆記。三個人全程極少開口問問題,偶爾感嘆藝術家的奇思妙想,記錄得十分仔細認真。

我曾經帶無數朋友參觀紐約大大小小的美術館,如此認真做功課的還是頭一回見到。雖然來紐約的原因是陪讀,可她們對待遊學的態度格外嚴肅。

美國南加州大學教授伊麗莎白·科瑞德-霍爾基特(Elizabeth Currid-Halkett)在2018年初出版的《昂貴的小幸福:關於有志階級的理論》中提出,如今的有錢人不再是“有閒階級”,而是“有志階級”。簡單來說,美國的富人階級已經從“炫耀性消費”過渡到了“隱形消費”上。他們把消費方向從可見的奢侈品,轉移到圈內人才知道的不可見消費,比如常春藤教育、家政人員和去邁阿密海灘的私人飛機。這樣的消費讓社會精英看起來“有趣”“有品位”“有教養”,而不是簡單的“有錢”,因此也更能合理化他們的成功。

對於中國的有錢女性來說,一方面,她們面臨著社交上的壓力。隨著家業變大,文化藝術知識成了必修課,拍賣會和展覽開幕酒會是經常需要出席的社交場合,家中擺放當代藝術作品成為了一種必需。在高古軒畫廊,L小姐看上了德國當代藝術家安塞姆·基弗的一件作品,價格為59萬美元,“真適合擺在客廳裡”。可惜,這件作品早已被人拍下,她十分扼腕,偷偷把我拉到一旁加微信,讓我幫她盯著點紐約的展覽,有好的藝術品及時聯繫她。

另一方面,這三位來自上海的客人,都不是本地人,也沒有一位是全職主婦。要麼是夫妻檔開公司,一路拼殺出今天的成就,要麼有一份自己獨自經營的事業。極其重視下一代教育的她們,在陪伴孩子成長之餘,也想要彌補自己因事業錯過的時光,對西方文化藝術知識有著很強的渴望。

等到我們下午前往大都會主館,門口的臺階上早已排起了長隊,不遠處街邊中國旅行團大巴和紐約觀光大巴連成長長的一排,參觀完博物館的人們愜意地坐在臺階上,享受著微風。

有一位黑人老哥常年在大都會的臺階下吹薩克斯賣藝,偶爾混跡曼哈頓幾個人流量最大的地鐵站。看到剛剛下車的中國旅行團,他會吹一曲慷慨激昂的《義勇軍進行曲》,等到旅行團參觀完畢,疲憊地等待導遊清點人數時,他會再來一首悠揚的《茉莉花》,引得中國遊客掌聲連連。臨近中國農曆新年,他還會吹奏劉德華的《恭喜發財》,演奏完畢後再大聲清唱一遍,發音吐字很是像模像樣。

為了保證VVIP體驗,我熟門熟路地帶她們從只有當地人知道的側門進入,無需排隊。到了大堂才發現,Karen為求穩妥,還是請來了一位能夠帶VIP小團的大都會資深中文講解,是一名長居北卡羅來納州的華人女藝術家,專門為了這次講解從北卡飛過來。我沒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得知大都會規定,講解員最多隻能講解兩個小時,一個小時的費用是500美元,我這位只接待VVIP的“資深藝術顧問”,時薪是她的十分之一。

我和女藝術家一起制訂好導遊路線,搭配著帶她們參觀,藝術家負責導遊大都會永久館藏的幾件代表作,我負責導遊參觀一些少為人知的藝術展品和幾場臨時特展,比如當時紐約城中最熱門的設計師川久保玲展。

對於一場藝術之旅,峰終體驗至關重要。傍晚,我帶著三個客人乘坐電梯來到大都會的天台花園,這裡是大都會的露天雕塑展覽場地,也是曼哈頓最好的觀景臺之一。沒有什麼比眼前的情景更能代表曼哈頓了,遠處下城的摩天大樓構成了最為標誌性的紐約天際線,腳下的中央公園仍然保持著160年前鬱鬱蔥蔥的模樣。正在展覽的,是阿根廷藝術家阿德里安的“消失劇院”(The Theater of Disappearance),藝術家從大都會藏品中選取了100件製成復刻雕塑,以黑或白上色,如同時間凝駐。

下午5點,Y小姐手機震了一下。她掃了一眼,臉上露出著急的神色,“這麼早放學了”。其他兩人也很意外,得知自己的孩子還在上課,有些如釋重負。

我說,跟著我來。我帶著她沿著樓梯下到近現代展廳,穿過16世紀的歐洲雕塑和中世紀的宗教藝術,迅速地來到人山人海的正門口。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小跑著衝下樓梯,絲毫沒有留意到《茉莉花》吹到尾聲的黑人大哥,登上早已等在旁邊的黑色奔馳廂型車,融入了曼哈頓的黃色計程車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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