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口述生活史,陳德壽口述

平靜的小康生活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口述生活史,陳德壽口述

我出生於1932年10月,祖籍是湖北,從族譜上看是陳友諒的後代。爺爺叫陳金波,老家在湖北黃岡,自幼學做裁縫。他來南京的時候靠手藝創業,先是做幫工;爺爺有一個乾媽家裡很有錢,給我爺爺錢去做生意,所以後來在中華門那一帶開了一個估衣店。那時候我祖父三四十歲了,要成家,朋友把煙臺一個有錢人家家裡歲數大了的丫鬟介紹給了我家爺爺,爺爺就把她一家帶到了南京。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口述生活史,陳德壽口述

講到這個也很有意思,我爺爺沒文化不會寫字,但走結婚程序要簽字的。朋友就給他刻了個章,刻的是他的名字,告訴他如果有人要你簽字,把這個章一蓋就好了。奶奶是在大戶人家當丫鬟的,所以很有文化,整天看書;我爺爺雖然一個字也不認識,但是人很直率,講義氣。爺爺成家立業之後就住到現在城南七家灣這個地方。我有記憶的時候,家裡面就有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還有姑母帶著兩個孩子,姑父在被服廠工作,抗戰的時候廠子遷到了武漢,姑父就跟著被服廠去了武漢。

我六歲之前沒有上過學讀過書。那個時候小孩兒都是在家裡待著。我父親和姑母都上過私塾,有文化,那時候學的還是孔孟之道,講孝順,講守節。後來我父親在爺爺影響之下也從事了製衣這個行業,等到父親年齡漸漸大了一點以後也開了一個服裝店,開在花牌樓,專門承包製作制服,尤其是機關部門的制服,但規模並不大。當時家裡經濟情況還不錯,有四部縫紉機,有師傅有徒弟,整體來說屬於小康家庭。

我媽是中華門外鄧府山村裡的,我還有個舅舅,名字叫樑啟友。舅舅家就在鄧府山進山後的那塊地方。舅舅家呢,靠山,山上有柴,就靠柴火賣錢,還有田地,種點糧食吃。舅舅家條件原來是挺好的,後來因為我舅舅抽大煙,敗光了家產。舅舅只要有錢就一直抽,後來死得很早,日本還沒投降就死了。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1937年我虛歲六歲,那一年日本鬼子侵華,在南京丟炸彈。那個時候我家住在三山街附近,天青街古缽巷四號,我們家住在第三進房子。日本鬼子丟炸彈以後,好多人就逃難了。姑母帶母親到府西街街口,看到好多人推著小車逃難,小孩子坐在上面,車上還放著家裡值錢的東西,往下關方向、長江邊逃。聽別人說江邊上逃難的老百姓都被機關槍打死了。而我們家因為父親承包了一批衣服,是給地方保安隊做的,家裡的資金都投到布料上去了,不能揹著布料去逃難啊,而且現錢都沒有了,所以我們家就沒有走。我們三進的房子,前面兩進的人家都逃了,就我們後面兩三家沒有走,其中有的是孤寡老人。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口述生活史,陳德壽口述

到了12月13號,那天早上日本鬼子已經打進城來了。他們先放火,燒掉了天青街街頭的房子,然後抓民夫來幫他們做事情。我父親和街坊鄰居出去救火,日本鬼子一看見就把他們一起抓走了,父親這一去再沒有回來。到了早晨九十點鐘的時候,來了一個日本鬼子,手上拎著一個箱子,從我們家這邊挨著往後找,他要甄別你是不是逃難的兵,要查你手上有沒有常摸武器留下的老繭。當時我們一家人都在家。爺爺看到了日本鬼子,不想得罪他,就把香菸糖果拿出來請他吃。鬼子根本就不要這些,他要花姑娘。當時我們家裡面母親懷著身孕,我姑母陳寶珠一手抱著小表妹,一手牽著小表弟,一個兩歲,一個四歲。鬼子一看見我姑母就拖著她,從第三進拉到第二進,我姑母就一直抱著表妹不放。我跟著我奶奶也到了前面,我姑母一看不行,就把我小表妹交給我奶奶,然後就空出手來跟日本鬼子周旋。這個鬼子三拖兩拖不耐煩了,就把身上帶著的刺刀拔出來,對著我姑母的大腿深戳一刀,我姑母疼得蹲下來了。然後鬼子就又在她身上戳了五刀,總共六刀。戳完以後轉身就往外走。這個時候我姑母疼得難受,就跟我奶奶說:“媽,你給我端一碗糖水來吃,我疼死了。”奶奶跑到家裡把糖水送過來。等我奶奶端糖水過來的時候,姑母已經斷氣了,流血太多,給鬼子傷到了致命的地方。爺爺從後面過來,弄下來一片門板,把我姑母抬著擺到第二進房子裡面。這樣兩個重要的親人就沒了,家裡就亂了。就在這天晚上,我母親給我生了個妹妹。鬼子還是不斷地來騷擾,來搶東西。人死了他都不管,還是到後面來找花姑娘。我母親在鄰居的勸說下把生孩子用的帶血的紙之類的留下來,都放在地上。鬼子有的來,發現她生孩子了,就走了。有的呢,他還要把被單掀起來看看是不是真的生孩子了,所以日本鬼子真的太壞了。

這樣子熬了六天,鬼子天天白天來,晚上才沒事了。姑母的屍首停放在那個地方,難受啊。家裡吃的也不多了。就在第六天,來了個日本人,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年齡不大,但是他懂中國話。我爺爺就告訴他,我父親被抓走,我姑母也被殺掉了,我母親也剛生完孩子,家裡沒有東西吃了。這個日本兵告訴我爺爺說:“我是當兵的,家裡也是開店做生意的,是徵兵徵來的。”他帶著我爺爺一塊出去,到了古缽巷前面。那裡有個棺材店,他一路上找了幾個人抬了口棺材,抬到我家第二進,把我家姑母裝殮起來。然後,又帶著我爺爺到外面的糧食店找了一些糧食,在一家小菜店裡找了點小菜。這個人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又過了兩天,我舅舅不放心,來看看我們。看到家裡出了這些事情,於是回去找了幾個人把我姑母的屍體抬到鄧府山埋起來了,我姑母的墳現在還在鄧府山。舅舅說這樣光在家不行呀,一天到晚擔驚受怕的。我舅舅有個親戚,我們叫她表姨,是個醫生。她跑到難民區找了一處三層樓的房子,底下的樓梯已經拆掉了,要靠爬梯子才能上去,用來躲鬼子。大概是在我家出事的第十天,我媽就揹著妹妹,帶著我,跟著舅舅在晚上跑往難民區。那兩天下著大雪,路上坑坑窪窪的,弄得不好就跌一跤。路上都有死屍。過去南京城街道不像現在的大馬路,都是小巷子,繞過去,到了那個地方安頓下來,爺爺帶著我們住下來。住了整整四十天。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口述生活史,陳德壽口述

一個多月以後,日本人發出通告來了,說不再殺人了。日本人創辦了維持會,維持會建立了保家戶制度,一家為戶,有保長有家長,由日本人統治管理,秩序基本上就穩定下來了,於是難民區的人都往回跑了。這時候,我爺爺才告訴我媽說我爸死了。怎麼死的呢?就是當天被抓去的時候,一共抓了好幾個,其中有一個人是個皮匠,是那個皮匠在旁邊聽到的:被抓過去的當天晚上,鬼子就審問他們,問我爸他們是幹什麼的,跟不跟著日本人走。我父親就實打實地說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懷孕的妻子要臨產,請求鬼子放他回去。鬼子說,好,放你回去。然後又問這個皮匠,皮匠說我跟著你們。於是鬼子把他弄到旁邊去了。到第二天早上,鬼子把我父親和另外兩個人(都是說要回家的)拉出來,到承恩寺,鬼子就在承恩寺門口把他們三個槍殺了。我父親還被戳了兩刀。人死了以後,屍首就埋在門外,不知道是哪位好人,晚上偷偷弄了一床被單把我父親裹起來,用繩子捆住,然後存放到防空壕裡。四十天過去以後,鬼子要走了,就把皮匠放了回來,他這才告訴我爺爺。我爺爺就找了我舅舅一起去收屍,收屍的時候我父親的傷口還在流血:過去有種講法,人死了見到親人傷口才會流血的。我父親也被埋到了我舅舅家旁邊。

苦熬度日

家裡沒有了主要勞動力,沒有經濟來源,後面的日子怎麼過呢?只能靠爺爺把家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去賣,那個時候的東西不值錢了,四部縫紉機都拿去賣掉了;家裡頭的材料、東西都一點點變賣掉,像這麼耗著勉強過生活。另外我母親生了孩子以後在鄰居介紹下幫別人帶奶,有一家人家孩子沒奶吃,我母親就幫人家餵奶。那我的妹妹就吃得少,所以身體也不太好。這樣熬了三年,我九歲了。這年(1940)是個災難年,日本的控制區傳染一種痢疾,不能吃東西,一吃就吐。先是我妹妹感染上了,因為沒錢看病,而且醫生也難找,就去世了。而後,我祖母也感染上了這個病去世了,家裡窮得揭底了,這時候鄰居勸說我媽改嫁。我們住第三進,前面有一家姓李,是錘金箔的。他家有一個老伯,年紀大了沒有娶老婆,手裡有些錢,就是在他的幫助下我們才把奶奶和妹妹埋葬了。我母親沒辦法,被迫改嫁了。這樣丟下我爺爺和三個孩子:我、表弟和表妹。家裡沒有經濟來源,於是爺爺就把我表弟送到孤兒院了,那時表弟才七歲,表妹也送給人家做養女。我爺爺過一段時間就去看看,可第二次去的時候就找不著了。孤兒院說表弟病死了,什麼病也不知道。後來表妹也死了。就剩我和我爺爺兩個人相依為命。爺爺已經快七十歲了,還要做裁縫,幫人家縫縫補補,弄兩個錢回家來維持生活,有時候不夠還要跟我媽要。所以日子是不好過的。就這樣一直熬到我十四歲的時候,那時候抗日戰爭剛勝利,日本剛投降,在人家的介紹下我出去做了學徒,乾的還是我的老本行,做裁縫。到1948年的時候,我的繼父和我媽生了個弟弟,才過了八個月繼父因為舊傷復發也死了。南京當時有個老人堂,人家介紹我爺爺到老人堂裡面。老人堂的生活很苦。而我母親就靠幫人家洗衣服,拿著一點點錢維持生活。當時古缽巷有一口很好的水井,冬天夏天淘米洗菜都在那裡,人家把盆擺在井邊上,打上幾盆水淘米洗菜,有的給我們抓一點米,就靠這個維持生活。一直到1949年以後,我做學徒的這個店要解散了,因為服裝比較高檔,沒有人來買,沒什麼生意。老闆把我們解散,於是我就回家了。回家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也是跟著我母親做這些事情。

生活好了,不能忘記過去的苦

退休以後,我平常在家裡面看看經書,也喜歡看雜誌,《青年文摘》啊,《讀者》啊,這個就是正面的東西比較多。老太婆還喜歡打打太極,我就做些簡單的運動,運動量不大,就動動手動動腿,每天五點鐘起來就在床上做半個小時;然後就燒水做早飯,吃些雜糧,一碗一碗配好,用開水衝一衝,用蜂蜜兌一下就吃,我八十幾歲的人了,腸胃也沒什麼毛病,平時的飲食也是葷素搭配。有空就做點理療,有時在家,有時在外頭。晚上看看電視,一般到了九點半上床活動一下,看看雜誌看看書就睡了,比較有規律。基本上工作生活都不錯,但是現在生活好了,也不能忘記過去的苦。

我們不要戰爭,要和平

我去過日本兩次,做過六場報告。對日本的情況我以前是不瞭解的,總覺得日本是個很凶的國家。後來通過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介紹,我到日本做證人證言。2014年我女兒和紀念館的張亮陪著我,我們先是到了熊本,因為是中日友好協會組織的,他們對我很友好很熱情。特別是第一天,我是下午到的,會議開了很長時間,人很疲憊,吃的都派專人送來,蠻好的。之後到了長崎,他們帶我去參觀了原子彈展覽館,我看了一些圖片和介紹,也覺得在戰爭中,日本人民也是受害的,有張照片我現在還記著:一個小孩子,跟我九歲時差不多高,揹著一個弟弟,是給原子彈炸死的,排隊等候火化。你想:他家裡人肯定都死了,如果還有一個人怎麼會讓他也給他們講日本人民也是受戰爭之害。那地方的日本群眾、友好人士確實很熱情,他們聽了之後也很感動。第二次是2015年,我去了日本大阪、名古屋和東京。我在那裡講的時候有的學生和年輕姑娘都哭了。他們很同情中國人民,也被我的講話感動了。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口述生活史,陳德壽口述

我的家裡有八口人,女兒女婿、兒子媳婦,工作都很好,孫女、孫子都上大學了,有的出國了,生活很好,我們現在感到生活過得很幸福,但是幸福的時候不能忘記過去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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