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一部“致命”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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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最好的傳記乃是由他的作品寫成。湯去世多年後,他最成功的劇本《牡丹亭》還在持續不斷地上演著,當時知識界人士的書房和雅好文藝的深閨女子案頭,隨處都可見此劇各種版本的刻本,其受推崇的程度就如同十八世紀晚期的“少年維特熱”之於歐洲。一個叫程瓊的徽州女詩人曾經說,閨中女兒家聚在一起做女紅,都會帶上一本書做安放新樣的夾袋,剪樣之餘又可消遣,一段時間,她的女友們帶的全是《牡丹亭》。

對缺愛的女人們來說,閱讀已成了一樁宗教式的行動,她們以一種燈蛾撲火般的決絕投入虛妄的愛情世界,如同獻祭一般,宣示她們對壓抑的人生的反抗。下面的這則故事表明,這種過分投入的閱讀往往是致命的。

少女陳同,字次令,安徽黃山人,許配給杭州人吳吳山為妻。她是一個戲迷,經常沉浸在《牡丹亭》中不可自拔,她從哥嫂那裡得到一冊裝幀精良的《牡丹亭》後,經常在上面寫寫注注,陳同的母親看她罹病後還熬夜讀書,出於對她健康的擔憂,索性把她的書全都沒收燒掉。但這也沒有阻止陳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終於,她在婚禮舉行前不久死去了。從沒與她見過一面的丈夫聞聽噩耗,悲慟欲絕,接連三個晚上夢到她,並寫下了一首《靈妃賦》紀念她。後來陳同的乳母前來相見,告訴他陳同生前的形容相貌,竟然與吳吳山夢見的十分相似。陳同的乳母還帶來了壓在枕下沒被燒掉的《牡丹亭》第一卷(她用來壓花樣本,瞞過了家主母的眼睛),上面淚跡斑斑,還有陳同生前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批註。這個老嫗把躲過火光之災的半卷書作價一兩銀子賣給了這個不幸的丈夫,隨同帶去的還有一雙作為紀念物的鞋子,那是陳同待字閨中時為未來的姑婆親手做的。

吳吳山也是個戲迷,他雖然沒有中過功名,但在杭州的文藝圈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與當時的著名作家王世貞、陳維崧都有交往,與詩人毛先舒做過鄰居,據說還評點過劇作家洪昇的《長生殿》。他的酒量很好,但容易醉,喝醉了就在市井上罵街,人也見多不怪。他非常喜歡陳同寫在《牡丹亭》頁邊的那些小批註,雖然這些批註多處塗改過,但還是可以看出作者才情飛揚,尤其是那些充滿禪式頓悟的文字更讓他對亡妻的文學才華欽佩不已。他評述陳同的這些碎片式文字“亦痴亦黠,亦幻亦禪”,對劇中人又有著深切的體認。對於在爐火中消失的此書第二卷,他感到非常惋惜。

1672年,吳吳山迎娶了第二位妻子,此人名叫談則,字守中,杭州清溪人,也是一位才女加書迷,鏡奩花鈿之側,經常堆滿了書。談則嫁到夫家後,發現了書頁邊她的前任所寫評語,愛不釋手,幾乎把它們全都背了下來。她想仿照陳同,把評語續寫下去,但苦於找不到陳同所用的底本,為此一直怏怏不樂。後來吳吳山遊苕溪,從一個吳興書商手裡買到了同樣的版本,回家興沖沖地交給妻子。談則得到這本書喜出望外,從來不飲酒的她午餐時連飲八九瓷杯,一直睡到第二天日照帳鉤都還沒醒。許多日子後她的丈夫還拿這事打趣她。

模仿著陳同的筆觸,談則寫出了《牡丹亭》下卷的評語。冥冥之中好像陳同的靈魂進入了她體內,她寫的幾乎和陳同寫的如出一人。她把兩個人的評語全都抄在了丈夫從苕溪帶來的那本書上。談則曾把這個本子借給她的一個侄女,但她自己還不想走到前臺來,謊稱這些評語都是她丈夫所作。很快,杭州的文藝圈都在談論吳吳山對《牡丹亭》的評論。吳吳山去北京時拜訪老友洪昇,用他兩個妻子評註夢和情的觀點與之討論《牡丹亭》,其境界之飛躍令洪昇大為吃驚。

婚後第三年,體弱多病的談則也不幸早逝。出於對前兩個妻子的愧疚,以後的十多年裡,吳吳山都沒有再娶。在他年過四十以後,續娶了杭州古蕩一個叫錢宜(字在中)的女子。不同於他的前兩個妻子才情橫溢,這錢宜並非書香門第出身,幾乎沒受過教育,識字不多,一副混沌未開的模樣。吳吳山請了能文善畫的小姑李淑教她讀書作文,不久後,錢宜就能通讀《牡丹亭》和兩位“姐姐”所寫評註,不消說,這是多麼地讓她欣喜。對吳吳山來說,自從第一個妻子陳同還沒過門就去世後,他一直在下意識地尋找一個酷肖他妻子的女子,以期在她身上找回原先的愛。通常對男子而言,這個重新找到的女子就如同一件物品,保存並喚醒原先愛人的亡魂,滿足這個男子對已逝之軀的迷戀。但吳吳山畢竟沒有見過陳同(他夢見她是另一回事),他無法憑著外貌去找到這個女子,好在有著《牡丹亭》的一縷香魂,使他很快就找到了第二個妻子談則。現在他請了女眷李淑教錢宜讀書、作文,照著兩個前妻的樣子盡力塑造她,潛意識裡也是希望,在這個年輕女子身上看到兩個亡妻的復活。

錢宜聰慧異常,三年時間就讀完了《古樂苑》《漢魏六朝詩乘》等文學典籍,且時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某一日,錢宜開箱讀到前兩個女人寫的評註本,也大起共鳴。在她看來,那個小姐、小娘子、美人、姐姐隨口亂叫的情痴柳夢梅誠可謂天下第一可愛的男子,淺涉文墨的錢宜也開始試著給《牡丹亭》寫批註。但與談則不同的是,她沒有模仿兩位“姐姐”中的任何一個,而是由著自己的心性寫下一些直覺性的文字,而且為了以示與她們的區別,她還在自己評點的文字下面特意標註了姓名。

她評《標目》《驚夢》《圓駕》等出,皆清新可喜,時有靈光閃現:

錢曰:柳因夢改名,杜因夢感病,皆以夢為真也。才以為真,便果是真。如鄭人以蕉覆鹿,本夢也,順途歌之,國人以為真,果於蕉間得鹿矣。(《標目》評語)

錢曰:《牡丹亭》,麗情之書也。四時之麗在春,春莫先於梅、柳,故以柳之夢梅、杜之夢柳寓意也。而題目曰《牡丹亭》,則取其殿春也,故又云春歸怎佔先以反映之。此段寫後時之感,引麗情而歸之一夢,最足警醒痴迷。(《驚夢》評語)

錢曰:兒女情長,人所易溺;死而復生,不可有二。世不乏有情人,顛倒因緣,流浪生死,為此一念,不得生天,請勇猛懺悔則個。(《圓駕》評語)

正是因為她的這一閱讀行為不是與亡魂的交談,而是與自己直接對話,從而使她避免了兩位“姐姐”早夭的噩運,僥倖地活了下來。

從陳同手上流傳至錢宜的那一卷《牡丹亭》,因時日而生漶漫,竹紙斜裂,猶有殘缺,錢宜非常渴望她和兩位“姐姐”為此書所寫的評註能夠正式面世,畢竟這裡面寄寓著她們太多的淚水與歡笑。她認為,這不僅是對逝者的懷念,彌補她未能與她們結識的遺憾,更能夠藉此使自己成為她們真正的知音。她對丈夫說,我家這本《牡丹亭》,陳阿姊評註了半本,談阿姊又續寫了後半本,但外人都以為是你寫的,要是她們地下有知,該有多遺憾啊。她表示,願意變賣隨嫁的首飾珠寶,資助這部書稿刻版印行於世。她丈夫似乎給說動了。

1694年初,這部由三個女性共同執筆完成的女性評論集終於面世了,的確,在這個渾然一體的集子裡,陳同評的上卷與談則評的下卷已經難分彼此,錢宜的批註要不是標註了姓名也很難認出,就好像三人的氣息、魂魄真的已經在這本書裡合而為一了。

吳吳山可能是過於寵愛他的女人們了。他花一大筆銀子幫助他的妻子們出版這部書,還是招至了激烈的批評。豔羨者抱著妒意說,一個男人先後娶三個才女為妻,這件事實在過於離奇了,這本書的真正作者說不定不是三個女人,而是吳吳山捉刀提筆自為。的確有一些無良書商,為了增加書籍發行量牟利,常常拼湊杜撰評論,假冒名家的名頭刊行於世,不久前曝光的“三先生合評西廂記”假冒湯顯祖、徐渭、李贄之名就是一例。對於這些惡意的猜測和懷疑,吳吳山不想解釋什麼,他只說了一句: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信不信隨你們去吧。

還有一種刻薄的意見認為,吳吳山這麼做,恰恰暴露了他書生呆氣過重,被情障目,不顧義理。這種聲音主要來自一些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們。他們引用上古時代典籍《禮記》的話說,女人的聲音歷來不能出“閫”,即使你吳家有如此琴瑟相悅的韻事,也只能關起門來自家說說,何況這個戲裡的好多曲文賓白,本來不是適合女人們談論的,怎麼可以刻版流傳?

書出版不久,很快就到了這年的元宵節。那天晚上,時年二十二歲的錢宜在自家花園裡搭起了一個祭壇,壇上,供著杜麗娘的一張畫像和一枝盛開的梅花。錢宜點起香燭,恭恭敬敬地獻上了酒、果品和她們三個女人合作的這部書。同時,她朗讀了寫給兩位“姐姐”的一篇祭文,稱自己和她們一樣,同是為情所傷的“斷腸人”:

二姊墓樹成圍,不審泉路相思,光陰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楊秋恨,人間離別,無古無今。茲辰風雨悽然,牆角綠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憐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陳姊、談姊魂魄,亦能識梅邊錢某,同是斷腸人否?

錢宜一板一眼做著這些的時候,她的丈夫帶著一種責備的語氣在旁邊說,你這也太痴了吧,怎麼可以把虛構的人物看得這麼認真?錢宜說,如果沒有生命的自然之物也能被賦予神力,那麼虛構的人物也應該有這種力量,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麗娘,又豈是你與我所能定的?吳吳山還想饒舌,卻見她淚珠兒唰唰地滾落腮邊,竟像是勾起了無窮心事。見她如此模樣,吳吳山也就不再言語,由著她去做了。

幾年後,通過一個叫王晫的老朋友的介紹,吳吳山認識了《幽夢影》的作者、著名小品文作家張潮。張潮被這本三個女人合著的書感動了,把它收錄在了自己所編的一套叢書裡。他在寫給吳吳山的回信中,對三個如此有才的女子先後嫁給一夫表示非常羨慕,說吳兄你真是一個有眼力、並且懂得愛女人的人,因為自古才媛不世出,閨閣之中歷來是憐才者少、忌才者多。在信的末尾,他提出要以自己的著作相贈,並且言明,單獨有一份是給錢宜的,因為這是個值得他尊敬的女性:

小刻數種各奉二軼,一以請正大方,一煩代呈尊夫人妝次。不審先生能不罪其唐突否?

吳吳山在回信中感謝了張潮所贈禮物,說家刻的這本小書,本不足觀,承蒙先生謬讚,收到相贈的大作,“與寒荊對誦,殊益慚色”。

張潮回覆:

小刻重荷先生及尊夫人賜覽,便足為下里巴人生色,何幸如之。

本文摘自《南華錄: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趙柏田著,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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