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曄旻
洪武九年(1376),一位名叫葉伯巨的明朝低級官員,膽大包天地上萬言書指責皇帝朱元璋施政中的三大弊端,即“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剛愎自用的朱元璋自然無法容忍如此尖銳的批評,葉伯巨最後落得瘐斃牢獄的下場。但解決了指出弊政之人並沒有真正解決問題,三大弊政尤其是其中的“分封太侈”,不僅成為整個洪武時期的政治基調,更伴隨明朝近三百年統治始終……
實際上,與其說朱元璋分封諸子的淵源上可追溯至西周,並附會了漢制,倒不如說他是受到了元代蒙古制度的影響。蒙古自成吉思汗興起漠北以來,將領地視為“黃金家族”的共有家產,分封給諸子、弟,組建各“兀魯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初起北方時節,哥哥弟兄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貴。”元朝建立後,由於漢地並無北方草原那樣的廣闊土地可供分配,元世祖忽必烈在堅持家產製傳統的前提下,借鑑漢族政治文化中加強皇權的思想,著力培養諸子勢力,以其出鎮地方,充任地方軍事長官,拱衛皇室,從而建立了新型的分封制度——宗王出鎮制度,出鎮宗王在地方上代表皇帝鎮戍一方。元朝享國近百年,家產製傳統與宗王出鎮制度想必給包括朱元璋在內的漢地民眾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別是元代鎮南王、宣讓王便管轄江淮地區,後者還曾參與平滅元末農民戰爭。如此一來,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後,繼承蒙元家產製傳統,模仿宗王出鎮制度的形式大行分封,實是當時順理成章之舉,就連明初群臣也將朱元璋行分封視為元代分封之自然延續,而不加反對。
或許,最能體現朱元璋分封諸王與元代宗王出鎮之間淵源的就是,明初親王與元代宗王一樣擁有指揮一方軍事的權力。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下令設置親王護衛指揮司,每王府設三護衛,衛設左、右、中、前、後五所,所千戶二人,百戶十人,又設圍子手二所,每所千戶一人。若按明代每衛5600人計算,那麼,13個塞王各領三護衛,兵額則為218400人;若將洪武分封的24位親王均以領有三護衛計算,則純為宗室控制的兵額超過40萬人。實際上某些塞王所領之兵遠在三護衛之上。比如肅王“就藩甘州,詔王理陝西行都司甘州五衛軍務”;慶王“就藩寧夏”,詔王理慶陽、寧夏、延安、綏德諸衛軍務;寧王就藩大寧,為邊塞巨鎮,“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所屬朵顏三衛騎兵,皆驍勇善戰。”朱元璋在《祖訓錄》中更對藩王的軍事權力做出了明確規定:“凡王國有守鎮兵,有護衛兵,其守鎮有常選指揮掌之,聽王令旨。凡百徵進,若合於理,惟命是聽。其護衛系本國軍馬,並從王調遣。”根據這項規定無論是王國的護衛兵還是由朝廷派往鎮守於藩封的守鎮兵,都由親王掌握。地方鎮守官即使得到了皇帝的御寶文書,也還須有親王的令旨,才能發兵。
親王領兵,所為者何?在朱元璋的構想裡,兒子們握有兵權,對外可以“防邊禦侮”,對內則能“藩屏帝室”。這兩個任務,在洪武年間,看起來都完成得不錯。在邊疆上,明朝雖將元廷逐出長城,但後者退回蒙古本部之後,繼續保持“大元”國號(史稱“北元”),亟圖捲土重來。偏偏明朝建都應天(南京),距北陲太過遙遠,鞭長莫及。但遏止故元的再起,對明統治者來說,又是關係到鞏固統治的大事。洪武四年九月,朱元璋告諭群臣:“惟西北胡戎,世為邊患,不可不謹備之耳。”明王朝與故元殘餘勢力之間的關係始終是劍拔弩張的。洪武二十年以後,對蒙古各部征戰的任務就主要依靠邊塞諸王。他們屢次將兵出塞,多次大敗北元軍隊,尤其是洪武二十三(1390)年時,朱元璋命晉王、燕王“率師北伐”,大獲全勝,“元降軍先後歸附”。捷報傳到南京,朱元璋非常高興地說,“朕無北顧憂矣!”
實際上,明初將主要的軍事職能交給宗室,還有一層更深刻的對內用意,是老奸巨猾的朱元璋所不願明言的。這就是通過培養宗室勢力,把軍權從功臣宿將手中轉移到自己兒子手裡,為大規模屠戮功臣做好了準備。朱元璋為了防範權臣把持朝政,進而賦予諸王“清君側”的權力。在《祖訓錄》裡竟赫然有著這樣一段文字:“凡朝廷新天子正位……如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
誰曾想,正因如此,朱元璋機關算盡,反誤了太孫性命。按照封建時代嫡長子繼承製,朱元璋早在稱吳王時就立嫡長子朱標為世子;稱帝后,又立為皇太子。朱元璋不惜“廣選勳德老成及新進賢者,兼領東宮官”,這些人包括李善長、徐達、常遇春,以便太子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賢德愛民的仁君。朱標在二十多歲時就學習並協助其父處理日常政務,行政經驗豐富,再加上為人溫厚仁慈,在父親面前,對群臣、宗親極力維護,所以朝中人望極高。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太子朱標不幸病逝。朱元璋以“白髮人送黑髮人”,其悲傷不問可知。但大明帝國繼承人之位畢竟不能久虛,按宗法制度應該輪到朱標的嫡長子。偏偏朱標的嫡長子朱雄英更已先於乃父乃祖亡故,結果天下掉下的餡餅(“皇太孫”)就砸到了朱標的二兒子朱允炆(後來的建文帝)身上。一來,朱允炆的繼位資格並不是毫無爭議(他並非太子妃常氏所生);二來,他也不像太子朱標那樣有豐富的治國經驗。因此,很可能是為了清除朱允炆登基後的不安定因素,朱標死後僅一年,朱元璋就興起大獄,誅戮了當時軍中第一名將,曾領兵大破北元的藍玉。本來,這個人是朱元璋留給朱標將來用的。
儘管朱元璋生前已經擔心諸子紛爭,諄諄告誡帝位繼承人與藩王“各守祖宗成法,勿失親親之義”,但他一手培植起來的宗室勢力,卻已是尾大不掉,對朝廷構成了巨大威脅,最終釀成了“靖難之變”。燕王朱棣正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舉兵南下奪去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假使朱標沒有意外早逝,加上他與藍玉的親密關係(藍玉是太子妃常氏的舅父),朱棣有沒有膽量起兵挑戰與己素來不睦的藍玉實在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像查繼佐所言:“使懿文(朱標)長視,燕(朱棣)當奈何?”可惜歷史畢竟沒有如果,朱元璋分封諸子終究鑄成了大錯。